这是孔子《论语》中的话,确实表现了他的谦虚。他的门人称颂他是“天纵之圣”。他并不这样看,认为自己并不是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他对自己一生的学习过程,有个概括性的总结,这就是“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孔子把知命之年和学易之年放在同一年,说明对易的重视,也说明知天命是他人生追求的一个境界。
▲ “此人命定蛀书虫,以书开始以书终。淡泊名利能安枕,牡丹富贵不如松。”20世纪80年代摄于家中。
佛教是追求大彻大悟的。彻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什么都透了;悟者,什么都通了。其实佛教的大彻大悟,最后是落到一个“空”字:本体的空或心境的空。彻底体悟:人生是苦,寻求解脱。所以凡是信佛信到入迷的地步,必然看破红尘,感到一切皆为幻象,只有遁入空门,潜心修行。文化程度越高,情感越丰富者越会这样。贾府的宝玉,长于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何等富贵,最后还是当了和尚。这是小说,不足为凭。可一代文化名人,能诗善画,多才多艺,风流倜傥,“翩翩佳公子”李叔同,变为青灯黄卷、暮鼓晨钟的近代史上的弘一法师,可是真人真事。他也是大彻大悟,彻到弃一切于不顾,悟到视盛名如敝屣。当然,李叔同变为弘一法师是特定历史条件的特定产物,具有时代特征。但他“悟”现实世界为“空”,却是宗教追求的最高境界。
哲学也是一种追求。孔子说的五十学易,可以无大过,是说五十可以知天命。天命可以是神学意义的,也可以是哲学意义的。从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看,孔子的天命偏重于天道。用哲学的话说,是知天道即把握宇宙规律当然可以无过,也就是不犯或少犯错误。在西方,伊壁鸠鲁也强调哲学学习的重要性。他说,不要说一个人,或者因为年轻而放松对哲学的学习,或者因为年老而厌倦对哲学的研究,认为已经太晚,要获得灵魂的健康,任何时候都不算太早或太晚。自称还没有准备好学习哲学或是学习哲学的年华已经过去的人,就好像在说自己因为太年轻或太年老而无法获得快乐一样。伊壁鸠鲁与孔子不同,他学习哲学的目的,不是为通天命而求无过,而是为了心灵的安静和健康。在我看来,孔子的说法和伊壁鸠鲁的说法都有可取之处。哲学既可通天道,也可通人事,对认识世界和自我修养都是有用的。哲学的最大作用是可以化识成智,即把对世界规律普遍性的把握变为主体自身的智慧。这也是悟,但不是宗教的悟而是哲学的悟。哲学是真正的关于现实世界的智慧,是关于人及其生活其中的世界的智慧。哲学不是把现实变为虚空,而是把被宗教异化出去的世界还给人本身,还原为一个真实的不可须臾离开的客观世界。在我看来,这是哲学高于宗教的地方。至于当今西方世界,宗教伦理化、哲学宗教化,以抽象的博爱代替对智慧的追求,这是哲学发育中的畸形儿,已经偏离了哲学的正道。
如果有条件,我们可以学习一点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处世、处人的智慧。但是,我以为最重要的是学习一点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关于个人如何解脱的哲学,而是寻求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哲学。试图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单纯作为个人的安身立命之道,如人们在儒、释、道中所寻求的那样是不可能的。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来就不是这种哲学。如果马克思主义哲学教人如何退让、保身,这就不是马克思主义。可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总体上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做了深刻的规律性的揭示,因而为人提供了对宇宙、历史和人生的规律性的理解,即自然智慧、历史智慧、人生智慧。贯穿其中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无论对世界的认识和实践,或者对自身的道德修养都是有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也的确能使人“无过”。当然不是绝对的“无过”,人在实践和认识中的错误是难免的。聪明人不是不犯错误,而是不重复特别是不能一再重复错误。为此,应该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我们提供正确的世界观和思维方法。而世界观和方法论问题对人是至关重要的。人不能脱离世界,不能脱离自然。人既然生活在世界上,既然要每天每时每刻与自然打交道,就应该对世界、自然,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从总体上有个看法,这就是世界观和方法论问题。自然科学分门别类研究自然,但并不研究自然的本质问题、自然规律的客观性问题、因果性和必然性问题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同样社会科学各个学科分门别类地研究社会现象,但不从总体上研究社会的本质、结构、规律、动力,以及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问题。人的认识和实践要求对我们的世界包括自然、社会、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有个总体的看法。我们究竟是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看待世界,坚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还是主观臆断,自以为是,这对人的认识和实践的结果是根本不同的。在19世纪下半叶,恩格斯曾经尖锐地批评蔑视哲学的某些自然科学家,说自然研究者尽管可以采取他们所愿意采取的态度,他们还是得受哲学的支配。问题只在于,他们是愿意受某种时髦哲学的支配,还是愿受某种以认识思维的历史及其成就为基础的理论思维形式的支配。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自然科学家的研究固然离不开观察、试验,但更离不开思维。要思维必然要有思维规定和运用思维范畴的方式。尽管科学思维是在头脑里运行,不像科学实验那样具有可观察性和可检验性,但科学思维模式对科学发现是至关重要的。恩格斯说过:“没有理论思维,的确无法使自然界中的两件事实联系起来,或者洞察两者之间的既有的联系。”全部科学史也证明,如果科学家缺少必然与偶然性的观念、缺少因果规律性的观念、缺乏正确的思维模式,是不可能在科学中取得突破的。即使在实验中取得某种成果,但很难进行新的概括。一部科学技术发展史,同时也是辩证法战胜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战胜唯灵论、各种认识模式发展的历史。只是由于哲学思维属于人们的头脑,是人的内在的思维过程,它的重要性往往容易被忽略。
至于哲学思维对于人的实践活动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的。例如,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就是不可替代的。毛泽东之所以高瞻远瞩,多谋善断,原因当然很多,但哲学思维水平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人们只要读读《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就可以知道,更不用说《实践论》、《矛盾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邓小平同样是如此。离开实事求是和解放思想的原则,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格局是不可能出现的。或许有人会说,哲学如此重要为什么毛泽东晚年会犯错误?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正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哲学的重要。如果毛泽东一如既往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就有可能及时纠正或缩短错误的延续过程。
对人来说,人生观的问题同样是至关重要的。人的认识和实践中的错误不少与人生观有关。人是万物之灵,他高于一切动物,因为他有理智,有道德,能行善。可人也能作恶,做坏事,人如果为恶,是任何动物所不可比的。可以说,有的人是动物中最坏最恶的动物,所谓禽兽不如就是指这种人。而为善为恶,做好事做坏事,原因很多,但对人生的看法,对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的不同看法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和目的,糊里糊涂,空虚或者纸醉金迷混日子,甚至为一己私利不惜干坏事,是一种人生。而有意义、有积极的人生要求和目的的人生,又是一种人生。这两种人生体现两种不同的人生观。法国的大哲学家蒙田讲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大意是人生好比是奥林匹克运动会,有的是为夺取锦标在奋力拼搏,有的在比赛场做小买卖以谋取私利,还有的单纯作为比赛的看客。人生是五花八门的,我们每个人应该作为人生比赛的参加者而不应该是看客,更不应该是人生旅途中的小商小贩。
人生观问题,是个人生的境界问题。可是一个积极的人生观,并不能单纯以道德的善恶为依据,因为善恶观念是历史的变化的观念,而应该以科学的世界观为依据。不理解宇宙和历史的发展规律,在人生问题上就难以有高的境界。“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种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人生境界,是建立在对历史规律的信仰基础上的,而科学的世界观提供的正是这种基础。
人的认识与行为是受人的价值判断支配的。价值观是个重要的哲学问题,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重要部分。没有科学的价值观就不能对事物、对人生的意义和目的进行正确的评价和选择。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中就包括价值观。它不仅揭示世界的普遍规律,而且揭示这个规律对人类的意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要求它从实际出发,而它的价值观要求它始终把人类的解放和无产阶级以及劳动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这两者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是结合的。人生观也是如此,既要有科学性,懂得人生规律,懂得生老病死的必然性,不是非理性地恐惧死亡,企图长生不死,最终陷入迷信;又要真正懂得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既善待生命,又能在必要时勇于牺牲,既重视个人价值,又能正确处理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关系。价值观非常重要。价值观的混乱,往往会导致社会风气的败坏。
我想,一个人如果真能掌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髓,能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有比较深刻的体会、理解和运用,就有可能接近孔子的理想:无大过矣。这应该是我们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的追求,是真正使哲学属于自己的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