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语言就是语言游戏。我们或许可以补充说，这种游戏常常是发人深省的。既然我们现在关心的是“中国的发展问题”，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对“发展”这个关键词做一番认真的考察。

“显示”是“发展”的本质含义

熟悉西文的人也许会注意到，“发展”一词，英文为development，法文为Développement，德文为Entwicklung。一般说来，这三个词都兼具以下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变动”或“变化”方面的含义；二是摄影方面的“显影”和“冲洗”的意思，而这层意思又进一步转义为“显示”。“显示”这层含义之所以特别重要，因为它启示我们，“发展”既不是单纯的主观的计划或理想的外化，也不是这一外化过程在实际进程中所引起的变化，发展是已然存在着的全部现实要素的显示。这种显示可能与原来主观上的计划或理想存在巨大的差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讲到一个“计划”在贯彻过程中如何“走样”。其实，这里的“计划”作为引起变化的主观动力，便是“发展”概念的主观方面的含义，而“走样”作为实际上的显示的结果，则是其客观方面的含义。无疑地，后一方面的含义对于“发展”概念来说才具有本质意义上的重要性。

中文的“发展”一词虽然在词义的解释上也包含着“展示”，即类似于“显示”这样的含义，但在国人那里，“发展”这个词所蕴含的“展示”或“显示”的含义通常是蔽而不明的。换言之，这方面的含义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重视，人们只倾向于把“发展”理解为“变动”或“变化”。在我们看来，这种偏颇的理解决不仅仅是文字上的误解或疏忽，而是国人潜意识中的浮躁情绪的某种外露。

不能仅仅从“变化”的角度去理解“发展”

在当前的历史情景下，探讨中国的发展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探讨中国市场经济和现代化的发展问题。当人们仅仅从“变化”的角度出发去理解“发展”概念时，他们着眼的仅仅是市场经济和现代化可能带来的变动与结果。易言之，他们关心的仅仅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状态的实现。然而，单纯从“变化”的角度去理解“发展”的概念，必然导致一种普遍性的、浮躁的、浮夸的心理。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发动的“土跃进”的失败和华国锋在20世纪70年代发动的“洋跃进”的失败，表明了人们的浮躁和浮夸的情绪达到了什么程度，而在这样的情绪中，正蕴含着人们对“发展”这个词的理解上的片面性。无论是历史、实践，还是从“发展”这个词的深层的含义，即“显示”的含义来看，都不能单纯地从“变化”和“变动”的角度去理解并考察发展问题。假如人们抛弃现有的浮躁心理，从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云层中降下来，就不应该从主观的含义，即“变化”和“计划”的角度去理解“发展”这个词，而应该把它理解为全部现有的社会结构和各种力量的展示或显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考察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关键不是考察人们主观上如何制定发展的规划，如何憧憬未来的社会和发展所引起的巨大变化，而是认真地考察和探讨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状，从而客观地揭示出中国的市场经济和现代化实际上向我们“显示”出来的东西。

注重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

既然“发展”的本质是“显示”，既然“显示”的过程也就是主观上对“变化”的期望或计划在现实生活中“走样”的过程，既然“走样”暗示了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暗示了客观现实在“发展”中的重要性含义，那么，我们在思考任何关于“发展”的问题时，就应该注重对以下两个方面的考察。一方面，要注重对当前中国各方面的实际情形的了解和考察，要领悟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而不满足于发表空洞的、先验主义式的议论；另一方面，要注重对历史的反思和对批评意识的培植。我们必须牢牢地记住，中国式的市场经济和现代化是在传统文化的框架中“显示”出来的。不深刻地理解和反思传统，就不知道如何以理想型的市场经济和现代化的核心价值为导向，对传统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和吸纳。同样地，不诉诸积极的批评意识，误以为与市场经济和现代化的进程相适应的文化状态不过是各种文化思潮的纷然杂陈，并用对新思潮不断地进行追逐和不断地进行书写的方式来取代深入的思考，这都是对市场经济和现代化发展事业的误导。让我们记住海德格尔的下述劝告：“现在是人们切忌把哲学估计过高因而对哲学要求过高的时候了。在现在的世界灾难中必需的是：少谈些哲学，多注意去思；少写些文章，多保护文字。”[2]

[1] 本文原载《科技与发展》，1994（5～6）。

[2] 《海德格尔选集》，上卷，40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