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常的情况下，语言总是表达思想的，因此，说什么，也就是表达什么。然而，由于人们没有深入地反省语言本身实际上表达出来的含义，所以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现象，即语言的实际意义可能会与其字面意义错位，甚至在含义上恰好相反。假如人们有兴趣深入地考察汉语的各种日常表达方式，比如语词、成语等，就会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表达方式存在着字面意义与实际意义之间的差异。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成语“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据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成语大辞典》的介绍，在宋代文人俞文豹的《清夜录》中最早出现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这样的诗句。后来，明代文人汤显祖在《紫钗记》中沿用了这两句诗。在民国时期，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表达式在日常生活中被广泛地使用，几乎人人皆知其义为：“地处近便而获得优先的机会”。[2]为了使用上的方便，人们也经常把这个表达式简化为“近水楼台”。有趣的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地使用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的表达式，却忽略了对其实际意义的深入考察，这正应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名言——熟知非真知。

实际上，只要稍加思索，人们就会发现，《清夜录》中出现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这两句诗在含义上是有差异的。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表达式而言，“近水楼台”得到的月亮并不是真的月亮，而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这个倒影虽然出现在水中，人们的眼睛能够看到它，但它实际上是摸不着，捧不起的，是一个虚假的东西。宋代哲学家朱熹曾用“月印万川”的比喻来说明“理”的作用。显然，在“月印万川”这个表达式中，“月”乃是指天空中真实的月亮，然而，人们在“万川”（即成千上万条河流）中见到的却不是真实的月亮，而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也就是说，从字面意义上看，“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表达式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即“地处近便而获得优先的机会”，但事实上，由于“近水楼台”得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月亮，而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所以它得到的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东西。也就是说，它的实际意义是，“地处近便获得虚假的机会”。与此不同的是，“向阳花木易为春”这个表达式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倒是完全一致的，即都表明“地处近便而获得优先的机会”，因为“向阳花木”中的“阳”乃是指真实的太阳光。花木受到太阳光的直接照射，也就实实在在地获得了优先生长的机会。

这就启示我们，在“近水楼台先得月”和“向阳花木易为春”这两个表达式的实际意义之间存在着某种根本性的差异：前者表明，地处近便获得虚假的机会；后者则表明，地处近便则获得真实的机会。长期以来，由于人们从未批判性地反思这两个表达式之间的根本差异，所以常常是在完全不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表达式的真实含义的基础上使用它，从而导致普遍的误用。

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人们常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个表达式的字面上的含义是：人都是会犯错误的；但其实际上的含义却是：一部分人，即圣贤是不会犯错误的。又如，“假头发”这个表达式所要表达的字面上的含义是：虚假的头发；但就其实际含义而言，所谓“假头发”也是用别人的真头发做成的，所以我们只能说：“张三戴着用李四的头发做成的发套”，但却不能说：“张三戴着假（头）发”，因为不管张三戴的是哪个人的头发，它都是真的。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假头发”这个概念就不能成立。除非是在其他语境中，比如，一个洋娃娃的头发是用线或其他材料做成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可以使用“假头发”的概念。再如，人们通常说的“自行车”实际上应该被称为“助动车”，因为它自己不会走，必须用脚去助动；反之，人们通常说的“助动车”倒应该被称为“自行车”，因为一打开马达，它自己就会行走。还有像“恐高症”这个表达式也是与实际情况不符的。假如一个人站在地上，看到一架飞机在高空飞行，他会有“恐高症”吗？答案是否定的，即他是不可能“恐高”的。因此，真正的表达式应该是“恐低症”。假定你站在高楼上往下看，你会害怕，因为你“恐低”，而不是“恐高”。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不少。它们表明，日常语言中的语词、成语等的表达形式，并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那么准确和有效。它们应该经过我们的批判性的省察，否则，我们就有可能误用它们。

[1] 本文原来的标题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析”，原载《社会观察》，2005（7）。

[2] 《中国成语大辞典》，641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