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杨广追求圣王之业,大兴文治,要致天下以太平。他完全具备了圣王的某些主客观条件,承绪大业,个人资质也属上乘,可谓才华横溢。其既具有政治才能,又有诗人气质,热心于艺术。然而,他和历史上许多才艺出众的皇帝一样,都是亡国之君,其前代如梁元帝、陈后主的艳诗,北齐后主亦能亲执乐器,绮弦而歌;后代如南唐李后主的词,北宋徽宗的书画,都是冠绝一时。而隋炀帝则不仅诗文并茂,而且有多方面的艺术爱好和才能,他称得上是一位有影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
隋炀帝自小“好学,善属文”,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极高的文化素养。当了皇帝以后,他曾极口自夸说“就是与士大夫比才学,我也该当皇帝”,自
认文才天下第一。事实上,隋炀帝也的确是隋代文坛重镇,流传至今的诗歌有四十四首,而其实际创作绝不止这些,隋炀帝的创作和他的文风对隋代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
隋代文坛的主要特点是南北不同文学风格的汇流融合,两百多年的南北朝政治上的对峙,使隋以前的文学发展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发展趋向。但南北文风融汇在南北朝后期就已开始,西魏大将隋炀帝的祖父杨忠攻入江陵,将南方诗人王褒庾信等掳至长安,这些身怀家国之痛的诗人将北方苍凉、沉郁的感受,与南朝流风余韵相结合,使诗歌成为发于肺腑的感情倾吐。庾信的一曲《哀江南赋》,风靡当时文坛,而“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融合南朝诗歌的精密华美与北地民歌的质朴刚健为一体,开拓了崭新境界,从而极大地影响了北方文风。庾信的诗成为长安贵游子弟模仿的样本。据说,杨广初为文时,即“为庾信体”,就是说,杨广少年时代就已深深地热爱江南风格的诗歌艺术,这与他行伍出身的父祖“好武少文”的家风大不相同。
隋统一南北后,更多的南方诗人北上,促成了进一步的交流和互相学习,文坛很快出现南北融合的局面。最后,南方文风在隋炀帝的扶持下又占了上风。当然,南北融合是主流,而在隋文帝朝,情况则正好相反。
隋文帝时,晋王杨广招揽柳警、庾自直、诸葛颍、虞世基、虞世南等梁、陈旧宫体文人,暗自形成一个文人团体。太子杨勇及诸王也都招揽了一些文人,从事一些创作。所谓“宫体诗”,是南朝梁武帝时集结于皇太子萧纲(后来的简文帝)周围的一群贵族诗人,如庾信和他的父亲庾肩吾、徐陵等“文并绮艳”之徒,彼此模仿提倡形成的一种文学,他们以太子东宫为中心,故称“宫体”。宫体文学追求声律,夸耀辞藻,但格调则伤于轻靡。宫体诗的内容较多描写男女艳情和妇女生活,其中有的模拟南朝乐府民歌,有的则从感官娱悦的角度描写宫廷女性的声色姿态。但宫体诗中也还有许多咏物写景诗,刻画精细,有独到之处,形式上讲究声律、对仗和辞藻,艺术上很有讲究。
南朝宫体诗不仅大为青年杨广所倾倒,也影响了北朝作家的创作。薛道衡是声誉最高的北方诗人,文坛宗匠,他出身于河东门阀士族,父祖出仕北齐。薛道衡在北齐与范阳卢思道、安平李德林齐名。北齐亡后入周、隋,因其诗名闻南北,隋文帝让他出使陈朝,以文会友,受到南朝诗坛的赞誉。薛道衡作诗注意吸收南朝诗歌音律、技巧,思想性虽平淡,但艺术上有独创,善于用精巧的语言表达细腻的感情。他最著名的代表作是《昔昔盐》,内容是写独守空闺的少妇思春,其中“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句,以白描手法把春闺独守、空寂难耐的少妇情态描写得淋漓尽致,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这首诗也深得杨广喜爱,他即位后,薛道衡被召入宫廷充作御用诗人,有应诏而作的奉和应制诗一首:《从驾晋阳诗》《奉和月夜听军乐应诏诗》《奉和临渭源应诏诗》《秋日游昆明池诗》《从驾天池应诏诗》等。
隋炀帝喜好南朝诗风,早在江都为晋王时,聚集在他身边的文人多为南士,如徐陵之子徐仪,陈亡后隐居于钱塘赭山,杨广特派人将他召至身边。有一次杨广朝京师还江都,诗兴大发,作《归藩赋》,即命柳誓作序,赋和序均辞藻典丽,王府学士大肆奉承了一番。由于柳誓艳诗的影响,竟使杨广的“文体遂变”。
隋文帝杨坚则不爱好文学艺术,对**声艳辞深恶痛绝,认为文风不良是亡国的祸端。于是,他用行政手段强制推行文风改革,使风靡一时的南朝艳曲暂告匿迹。隋文帝本人并不作诗,开皇十年(590)幸并州,设宴与秦王杨俊及王子相聚,一时兴起,出口一诗: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此诗是他感叹人生短暂,语句朴实的犹如大白话。
杨广为了迎合父皇也曾假正经地批评轻薄不正的文风,但在江都藩邸却搬弄南朝艳曲,多因旧曲而改填新词。如《春江花月夜》,原为陈后主所造曲,杨广填词二首:
(一)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二)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这两首诗虽艳,但杨广笔下的春水、春花、夜雾、月色和传说中的动人故事,也具有一种清新、明快的美,具有江南民歌的素质,冲淡了宫体格调,给人以欢愉之感。
南朝萧梁时的宫体诗人沈约《四时白纻歌》五首,描写欢情舞态,配以辞曲以舞女演唱起舞,曾大得梁武帝欣赏,其中《夏白纻》: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颜色,舜日尧天欢无极。”这首歌舞辞曲也大得杨广喜爱,即因其曲填新辞,作有《四时白纻歌》,其中有《江都夏》:
黄梅雨细麦秋轻,枫树萧萧江水平。飞楼绮观轩若凉,花簟罗帷当夜清。菱潭落日双凫航,绿水红妆两摇漾。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
这首诗虽写宫廷生活,但其江南明瑟水木的清新气息还是冲淡了宫体格调,意境比沈约要高。另外,杨广又填有《东宫春》,当是他当了皇太子后所作:
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前春燕归。寒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小苑花红洛水绿,清歌婉转繁弦促。长袖逶迤动珠玉,千秋万岁阳春曲。
此诗也颇为清新明快,内容上与旧宫体诗是有区别的。
隋炀帝即位时,原来在江都聚集在他身边的南朝宫体诗人都得到了提拔重用,在朝当官成为幸臣,如诸葛颍迁官著作郎,甚见亲幸,出入宫禁,隋炀帝高兴时便留他在宫内用膳, “赐之曲宴”,经常与皇后嫔妃连席同餐。隋炀帝曾赐诸葛颍诗一首:
参翰长洲苑,侍讲肃成门。
名理穷研核,英华恣讨论。
实录资平允,传芳导后昆。
对诸葛颍的才华深表赞赏。另一位出自南朝高门的诗手王胄在杨广即位后也迁官著作佐郎,其诗文受到隋炀帝的重视,有一次隋炀帝从东都还长安,赐天下大,乘兴写了一首五言诗:
东都礼仪举,西京冠美归。
是月春之季,花柳相依依。
云跸清池道,雕辇御晨晖。
嘹亮铙笳奏,葳蕤旌旆飞。
后乘趋文雅,前驱厉武威。
由于隋炀帝的大力倡导,一批宫体诗人十分活跃,与隋炀帝相唱和。诗人庾自直,五言诗写得特别好,深为隋炀帝喜爱,后隋炀帝每有诗作,都先给庾自直看,让他对诗进行“诋诃”,指陈缺点,提出修改意见。炀帝对庾自直的批评往往虚心采纳,有时为写好一首诗往来修改好几次,直到双方都感满意为止。一个一言九鼎的帝王能如此虚心接受别人的诋诃,确实难能可贵。然而,隋炀帝身边的宫体诗人的应制诗大都内容贫乏,虽辞藻华丽,却了无情思,这些诗均无可取之处。其他的大量应制诗,也大都如此。
隋炀帝的诗在艺术上取得了一定成就,他的一首断句小诗“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被历代奉为名句。后宋朝词人秦观将其点化到自己的《满庭芳》中: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可谓意境万千。隋炀帝的《春江花月夜》对唐代诗人张虚若的同题乐府也不无诱发力。可见历代诗人对隋炀帝的诗还是十分钟爱的。
隋炀帝的边塞诗则给我们展现出另一种风貌,如《饮马长城窟行》及《白马篇》《纪辽东》《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临渭源诗》《季秋观海诗》《望海诗》等,均写得气势恢宏,风格刚健,其中《季秋观海诗》,风格别致,诗云:
孟轲叙游圣,枚乘说愈疾。
逖听乃前闻,临深验兹日。
浮天迥无岸,含灵固非一。
委轮百谷归,朝宗万川溢。
分城碧雾晴,连洲彩云密。
欣同夫子观,深愧玄虚笔。
这首诗辞藻典丽,但内容深奥,想象力极为丰富,是感情的倾吐,而非矫揉造作的宫体诗所能比。
隋炀帝热爱文学,工诗能文,奖掖文士,又开创以策问诗文取士的进士科,对隋唐诗歌的发展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隋炀帝自己的创作水平也相当高,其现存四十四首诗中,艳诗约仅四五首,大部分写得都有一定的意境,有一定的技巧,很有特色。他的诗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初步突破了齐、梁诗风,从绮丽的宫体中升华出内容充盈的新篇章,在隋代诗坛可谓独步一时。隋祚虽短,隋文帝又“素无学术”,厌恶华美辞文,诗坛只是在大业年间才出现了十来年的繁盛,虽然未见到多少令人神往的诗篇,宫廷御用文人们也难以突破应制宫体的窠臼,但是隋炀帝的诗还是多少有些突破,他在诗坛的创作可以说为盛唐文学的繁荣做了铺垫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