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悟痛下责己诏书(1 / 1)

混战终于结束,局势开始安定。然而,昔日繁华的汉家帝京已是一片腥红。

汉武帝做梦也想不到,一向懦弱的儿子竟然同自己鏖战了五天,最后撞破了遮天的网罗,逃了出去,不由大发雷霆。群臣看到皇帝这个样子,一个个忧惧不已,彷徨无计。

汉以孝治天下,若要平息汉武帝的怒火,使其冷静下来,只有用父慈子孝的道理打动他。

壶关县(山西潞城县西)三老令狐茂壮着胆给武帝上书说: “臣听说父为天,母为地,子为万物。故此,父慈母爱,儿子就会孝顺。虞舜堪为孝子,却不中他父亲的意。”

“皇太子是汉家嫡嗣,乃陛下之宗子。江充不过一介布衣,闾阁中的贱民罢了。他打着秉承陛下之命的幌子迫害皇太子,使太子既见不到陛下,又身困于乱臣之中,有冤无处诉,不得已而杀江充,因恐惧而逃亡。子盗父兵,不过为解救自己。臣以为皇太子绝无二心。臣希望陛下宽心开恩,不要专挑太子的不是,快快收兵,别让太子在外面东躲西藏的。臣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故冒死而言。”

汉武帝听了触动心弦,觉得令狐茂说得有些道理,火气消了一些;不过,他还得顾着九五之尊的脸面,不能轻易认错。

太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被逼得走投无路,自缢而死,汉武帝既已风烛残年,更觉凄惶伤感。

过了一段时间,巫蛊大狱的调查审理也有了眉目。征和三年(前90),有关官员报告说,吏民以巫蛊相告发者,多为不实之词。汉武帝终于明白了太子是受江充的诬陷,无以自明,只得起兵诛杀江充,并非真心谋反,为惠国家杜稷。

当汉武帝心境凄凉寂寞之际,高寝郎田千秋上书,为太子鸣冤叫屈。他写道: “臣曾梦见一位白发老者对我说: ‘子弄父兵,罪当笞责;天子的儿子过误杀人,当如何定罪?’”

汉武帝岂听不出个中三昧?乃大感悟。很快召见了田千秋,见他身高八尺开外,仪表堂堂,十分喜欢。

武帝对他说:“父子之间的事儿,外人很难说得楚,你却看准了太子衔冤含屈。这一定是高祖皇帝的在天之灵派你来开导朕的。你应当在朝为官,辅佐我治理国政。”管理汉高祖庙堂的田千秋比令狐茂幸运多了,一下被武帝任命为大鸿胪。

汉武帝既伤太子之亡,下令族诛江充一家;在渭桥上,一把火烧死了苏文;泉鸠里曾加兵于太子者亦被族灭。又造思子宫,并于湖县营建归来望思之台,慰藉自己悲痛而孤寂的情怀。

太子之死对君权也带来了威胁,这就是预立新储君的问题。

由于汉武帝年迈多病,解决这个问题显得特别重要和急切;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对储君人选非常关心,其程度超过了汉武帝。

于是,还在太子尸骨未寒之际,围绕储君问题所展开的一轮新的争斗。

正当汉朝内乱之际,匈奴骑兵乘机南下攻袭上谷和五原两郡,杀掠汉朝官吏人民。汉武帝同匈奴打了一辈子仗,虽然给予匈奴以沉重打击,终未能将其彻底制伏。

如今边衅又起,眼看交给儿孙一个太平天下的愿望要落空,汉武帝喟然长叹满怀焦虑之情。

征和三年(前90),六十七岁的汉武帝不顾年老体衰,顶着早春还十分寒冷的北风,巡视安定(宁夏固原)和北地两郡。

稍后不久,匈奴又攻掠了五原和酒泉,杀掉汉朝两个都尉,给河西之地的安全带来了严重的威胁。

面对这个严峻局势,汉武帝顾不得内部元气大伤,在三月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七万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兵二万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分击匈奴。

李广利是汉武帝中、后期最重要的军事将领,清人赵瓯北将卫青、霍去病与之并称为“汉武三大将”。

李广利的外甥刘膊是汉武帝的五子,天汉四年(前97)六月被立为昌邑王。在将要预立太子紧要关头上领兵离朝,远征塞外,李广利自然为外甥,也是为自己的前途而忧心忡忡。

丞相刘屈鼇是宗室子弟,他的父亲就是中山靖王刘胜。刘屈鼇同李广利也是儿女亲家。

李广利统兵出征,刘屈整以丞相的身份送行到渭桥,李广利向他托付道: “盼望您尽早向天子立建昌邑王为太子;如果昌邑王能龙登九五,您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在这个问题上,将、相二人的利益是一致的,刘屈氅满口答应下来。

匈奴狐鹿姑单于听说汉军大举北征,来势汹汹,急将辎重向北迁徙至郅居水;左贤王驱赶部众涉过余吾水,居于兜衔山中;单于则亲率精兵渡姑且水严阵以待。

御史大夫商丘成兵进神速,从疾道追之。饶是如此,不见匈奴踪影,无功而还。单于即派大将以及降将李陵等三万骑追击,双方在浚稽山一带转战九日。商丘成指挥有方,大败匈奴,追至蒲奴水,班师回朝。

重合侯马通麾军至天山,匈奴不敢与之战,马通无所得失。

汉武帝老谋深算,唯恐车师找汉军的麻烦,先派楼兰等六国之兵共围车师,尽得其王民众而还。

李广利军出塞后,击败右大都尉和卫律统率的五千匈奴骑兵,乘胜追至范夫人城,匈奴狼狈逃窜,不敢接战。正当此际,朝中风云突变的消息传至塞外军中。

内者令郭穰向汉武帝报告:丞相夫人因丞相数被陛下斥责而祝诅陛下;丞相还和贰师将军共祷祠,欲拥昌邑王为帝。刚刚平息下来的巫蛊之祸又掀起了一个小**。

六月,汉武帝诏令刘屈楚游街示众,后腰斩于长安东市,其妻及子并枭首于长安八街之一的华阳街;李广利的家小也被收于狱中。

李广利在军中忧惧不已,属下胡亚夫劝他投降匈奴。李广利虽然动心,却未采纳,打算深入漠北,再建奇勋,希图回后以此保护自己和家小平安。

李广利遂遣二万骑过邻居水,与左贤王左大将的二万精骑展开激战,杀死左大将以下甚众。

李广利的长史认为他怀有异心,欲执之,李广利遂杀掉长史,指挥兵马撤至杭爱山,依然不愿投降匈奴。

单于乘汉军千里转战,人困马乏,亲自率领五万骑进攻汉军,互有杀伤。

匈奴在夜间挖堑壕深达数尺,直至汉军背后,突然发起进攻,汉军大败。

李广利见此情景,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即使没有那场祸事,自己这个败军之将回朝也难逃性命,遂投降了匈奴。

这是汉武帝最后一次派兵北征匈奴。此役汉朝损失士卒数万人,再加上内部元气未复,一时无力再行出击。但匈奴在前此二十多年中连受汉军重创,已无力再同汉军正面对垒,双方于是再议和亲。

汉武帝处置李、刘集团,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昌邑王刘醇,而是因为不能容忍密行巫蛊祝祠诅上的叛逆行为。

征和四年(前89),汉武帝花甲。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辈子祭神求仙,虔诚祈祷,求取长生不死之药,耗资金钱无数。

但是仙踪不至,只见了些公孙卿指点的“天人之迹”。派到海上的方士千以计数,谁都没有找到那三座仙山。年复一年,无多喜乐,换了华颜。

孤寂、感伤的情怀,在其他雄杰之主的身上也许是不多见的,可是在汉武帝身上却表现得特别缠绵,甚至在他四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忧愁得不知所措了。

元鼎四年(前113),汉武帝于初冬的十月行幸河东郡的汾阴。他乘楼船而济汾河,在箫鼓齐奏、棹歌悠扬之中,近观浪花似雪,似银,如百道白练;远望万木萧疏,北雁南归,感时,感物,突然兴尽悲来,哭泣不已,揖苍穹而歌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模中流兮杨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首《秋风辞》质朴无华,是情感的真切流露, “《离骚》遗响”的评价绝非过誉之词。

四十四岁即有此哀叹,六十八岁的汉武帝更为急切了。

春正月,武帝行幸东莱郡(山东掖县),到达波浪滔滔的大海边,欲浮海上寻找仙山,拜谒风姿绰约的仙人。

但见大风在大海之间怒啸,一片昏暗;海水像开了锅,大浪如山,一道接一道,连续不断地向岸边压过来,神仙亦难飞渡。

汉武帝在海边等了十多天,也没盼来一个好天气,徒自叹息。

最后一次求仙活动就这样失败了。汉武帝断定自己已同仙人“永诀”,他从观念上抛弃了神山仙人,对长生不老等已经绝望。

三月,汉武帝亲耕于巨定,以示对农业生产的关心。其时,泰山上叶绿花红,生机盎然。汉武帝第六次修封泰山、祀明堂、禅石闾。他在接见群臣的时候痛心疾首地自责道: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百姓愁苦,朕悔之无及。自今日始,凡有伤害百姓、糜费民脂民膏者,尽皆罢之!

大鸿胪田千秋体恤时艰,适时建议武帝罢斥并遣散方士。武帝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建议,称赞道: “大鸿胪说得对。”此后,汉武帝常在群臣面前进行深刻反省:

朕过去愚昧困惑,被方士们欺骗。天底下哪有什么长生的仙人,尽皆妖妄之言!节食服药,也不过能强身健体、少得病而已。

长期寻仙求药的“实践”,使汉武帝认识到这种“实践”的荒诞性。他毕竟是个务实的臣民的君主,且有大略雄才,在事实面前,他无法背过脸去,特别是在大难刚过清醒之后。

汉武帝这番自我批评,态度诚恳,自责深刻,总结精当,足以使后世那无数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罪己诏”黯然失色。

同前几次封禅比较起来,汉武帝在这最后一次封禅中收获最大。

汉武帝的悔悟看似突然,实质上也必定是个渐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应当在太子死后就已经开始了。

汉武帝承汉初五朝积富,士马强盛。广开上林,穿昆明池,营千门万户之宫,立神明通天之台,设酒池肉林,作角抵百戏。至于赂遗赠送者万里相奉,及军旅频出之费等不可胜计。

用度不足,乃有榷酒酤,管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而土地兼并之风渐起,民之力也屈,国之用也渴,水、旱、蝗、雹,频繁间作。

加之任用酷吏,严行苛法,使百姓流离失所,人皆相食,由是揭竿而起,横行州郡,怨声布满寰宇。

特别是太子之死,深深地触动了汉武帝,使他深刻地反省自己几十年的政治生涯和生命历程。

皇后、太子、史良娣、史皇孙、皇孙夫人以及另外两个皇孙之死,皆与自己的行为直接相关,甚至那个还在襁褓中的皇曾孙至今都无处找寻。

皇家子孙竟至如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命运岂不更为悲惨?自己标榜仁义孝道, “推恩策”使自己的仁爱美名传扬天下。

但是,连皇太子都被迫起兵,浴血帝京,命赴九泉,岂不令天下士庶耻笑!

在表面来看,汉武帝将罪责一股脑儿地推到江充等人身上。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将自己摆到被告的位置上,否则,他就不会有所悔悟了。

在郁闷、焦虑和愧悔之中,汉武帝对自己进行了解剖。在他的生涯中,也许这是一段最为艰难的路程。

他的思绪可能会时断时续,意象可能或暗或明。武帝通过这番艰苦地努力,使自己的人生走向成熟。继而对求仙活动的反省后,终于作出了对自己一生比较全面的解剖结果。这个结果是以所谓“罪己诏”的形式向天下披露的。

在这一年,搜粟都尉桑弘羊以及丞相、御史大夫向武帝奏请在西域轮台以东屯田。桑弘羊认为,这一地区水草丰美,地域广阔,可灌溉田亩达五千顷。应派士卒至此屯田,置校尉三人分护,图画地形,兴修水利,务必使其按农时耕种五谷。然后再招募老百姓去开荒灌田,并修筑亭障,使之连城而西去,震慑西域诸国,保护马孙。汉武帝闻奏后即下诏曰:

此前有司奏请增民赋每人三十钱,作为边防费用。这样做加重了老弱孤独者的负担。而今又有人请求派士卒到轮台屯田开荒。而轮台在车师以西一千多里。前不久攻打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等六国亦发兵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马疲惫,无力再于千里征途上接济补给汉军。汉军攻破车师,得到许多食品,然而在归途中就都吃光了。

身强力壮的杀牲畜充饥,羸弱病伤的倒毙于路,达数千人。

朕急派人以驴、驼载负粮食,出玉门迎军。不想送粮队伍自张掖出发不远,就有了掉队的。何况轮台还在车师更西面呢!

过去,朕昏昧糊涂,因为有人上书说: “匈奴自缚马之前后足,置我边城下,驰言: ‘秦人,送给你们这匹马。’”再加上汉使被匈奴扣押,所以朕将此事问于群臣,群臣皆言“奴虏自缚其马,对他们来说甚为不祥”,或认为是奴虏欲以此显示强盛,然夸张的成分过大。

朕以《易》筮之,得《大过》之卦,其九五之爻辞主匈奴必然困败。那些待诏公车的方士以及太史也都观星象望云气,太卜亦着其中吉凶,都认为此主匈奴必败,良机不可再得。

朕卜筮朝中诸将,以贰师将军最为吉利,所以朕亲遣贰师将军统兵出塞攻虏。结果全军败绩,军卒战死,被俘及失散者甚众,朕一直悲痛在心。

如今请求募民远赴轮台屯田,欲修筑亭隧,开通道路,是扰劳天下,不是优恤百姓之举。朕不忍闻。大鸿胪等人建议:欲以封侯之赏招募囚徒,随匈奴使者至匈奴刺杀单于。

此事五霸尚耻之而不为,更何况堂堂大汉朝!而且匈奴对投降的汉人严加搜查盘问。方今我边塞防卫不严,听任亡命者逃亡出关。障侯长吏贪婪,多使士卒猎兽,故使烽火缺乏,士卒不耐劳苦而逃亡。这些情况竟无人汇报,朕从俘虏口中才得知了边塞情形。

当今要务乃在于:严禁酷刑苛法,停止擅征赋税,鼓励农业耕作,百姓养马者免征摇赋,只要使国家费用不乏,边塞武备足用也就够了。

各郡、国的二千石官都要条上畜马以助边塞防卫之方略,与上计者回来赴对。

这就是所谓“轮台罪己诏”。

汉武帝之所以能够对自己进行比较认真的解剖,除了前述林林种种的客观原因以外,其主观因素所起的作用亦不容忽视。

事实上, “多欲”而有为的汉武帝将自己看作是开万世之基的君主,认为汉朝内政都在草创阶段,故而如此“多欲”。

然而,汉武帝不主张后继者效仿自己这般作为,所以曾强调敦重好静的太子一定能够安定天下,对此十分放心云云。这表明汉武帝已经比较早地认识到自己的“多欲”造成了社会的动**混乱。不过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后世君主再“多欲”下去,就会成为第二个暴秦。

以巫蛊之祸和太子之死为契机,通过反省、认知、总结,汉武帝在上述主观因素的基础上,意识到当朝即有成为暴秦的危险。除了毋乏武备以外,其他新措施均为儒家民本主义之固有主张,汉武帝从思想路线上的尊崇儒术出发,最终复归于经济、政治上的全面尊儒,画了一个螺旋向上的圆。

汉武帝不久任大鸿胪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食邑于蕲县。

田千秋是武帝朝最后一任丞相,也是最后受封的侯爵,其爵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具有了明显的政治意义:以“求富”代替“求强”。

田千秋为人敦厚有智,居位称职。任相不久,与御史大夫及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共上寿颂之辞,以此劝武帝施恩惠、缓刑罚,并希望武帝听听音乐,养养精神,为天下万民保重御体,万寿无疆。汉武帝对此立刻作出了反应,他颁诏再次向群臣昭示了自己对弊政的痛恨之情和进行改革的决心。

然而这些还都只是口头文章,除了停止用兵,汉武帝还有哪些实际行动呢?

汉武帝不仅任用为人敦厚智能、居位称职的田千秋为相,还任命赵过为搜粟都尉,负责具体贯彻“富民”政策。

赵过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将古代的轮耕方法改进为“代田法”,在汉武帝的大力支持下向全国推行。

“代田法”即整地为圳、垄,圳宽、深各一尺,垄宽一尺,圳、垄相间。当时不仅使用二牛三人耦犁,还发明了用活动式犁箭控制深浅的二牛一人犁,装有不同的犁铧和犁壁,可开荒、深翻、中耕培土。还有庞大的开沟犁,用于水利建设。配上栽培和施肥等方面的发明创造,形成了中国独有的精耕细作的传统。

这些农业技术相当进步,在整个古代都处于世界的前列。

“代田法”推行以后,与合理施肥和灌溉相配合,使土地的单位面积产量有了很大增加,亩产量可增加一斛至三斛,用力少而得谷多。

更因为停止用兵过塞,减轻了人民沉重的负担,去掉了干扰经济发展的一大障碍;又由于几十年边塞征战,使匈奴受到重创,不敢深入内地劫掠,保障了经济在新政策指导下正常发展,因此“民皆便之”。

汉武帝通过对自己行为的解剖和反省,在大政方针上实现了由求强到求富的转变。汉武帝还为后世提供了这样一条无比珍贵且颇为辩证的历史经验:欲求强,必先求富;欲求富,必重武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