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巫蛊频频罹祸(1 / 1)

汉昭帝始元五年(前82),京师长安的大街上突然出现了一辆黄牛车,上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只见他穿一件黄色的直裾禅衣,着黄帽,乘着黄牛车招摇过市,辗转来到未央宫的北阙之下。北阙是未央宫的北门楼,大臣们奏事、谒见皆诣北阙,它却是未央宫的正门。往日出入北阙的,不是皇亲国戚,即为达官显贵,寻常老百姓怎敢靠近。今天,这个如黄风一般乘车而来的壮年人究竟是何来路的呢?

只听壮年人大大方方地自称是“卫太子”。年方十三岁的汉昭帝听说自己的大哥来了,慌忙下令让京中的公卿将军们一起到北阙辨认真伪。真犹如同晴天里的一声霹雷,震得全城官吏和百姓兴奋异常:死人复活,真是旷古罕闻。

人们不顾什么禁令,潮水般涌向北阙,水泄不通地将“卫太子”围了起来,看起来足有好几万人。右将军害怕闹出乱子,急忙带兵至阙下,加强警备,以防不测。

文武众官望望“卫太子”,又面面相觑,场面一下僵了。这时,京兆尹隽不疑赶来,挤进人丛,叱令从吏将“卫太子”绑了。隽不疑很不满意同僚们的态度,对他们说: “诸君何患于卫太子!卫太子得罪了先帝(指汉武帝),逃跑而不死,如今自投罗网,他是罪人。”

可见隽不疑认为这个“卫太子”是真的,并认定了他是罪犯。后经廷尉验证,真相大白。 “卫太子”叫成方遂,以卜筮为业,听别人说自己的相貌与卫太子相像,便冒名顶替,到京城求取富贵,不想身陷囹圄,最终被腰斩东市。

真正的卫太子是何许人也呢?他怎样得罪武帝?为何逃离京城呢?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所谓驰道,是专供天子巡游海内时行驰的御道,因此,驰道蜿蜒伸展之处,都是天子履经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甚至皇太子,如无皇帝诏令批准,也不得行于驰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驰道而过。被天子批准行于驰道者,在当时是一种崇高的荣誉。汉武帝的乳母就曾获得这个殊荣。

汉武帝的姑母兼丈母娘窦太主(馆陶长公主)有一次与随从出行,突然,车队被皇帝陛下的直指绣衣使者拦截下来,绣衣使者毫不客气地指问窦太主为什么逾矩而行驰道。窦太主回答说是奉皇太后诏令行事。绣衣使者同意窦太主可以继续行走驰道,她的随从车骑却尽被斥令回宫。

绣衣使者的职责为督捕三辅地区的盗贼,禁查宗室臣民有无违反朝廷法令制度;官儿虽然不甚大,权力却不算小,照例由皇帝的亲信担任。

有一次,绣衣使者跟随汉武帝去甘泉宫,路上迎头撞见皇太子家使乘车在驰道上急奔。绣衣使者岂肯放过,当即毫不犹豫地连人带车全部扣下,扭交有关部门处理。皇太子闻讯以后,畏于朝廷法度,派人去向绣衣使者谢罪,请求他高抬贵手,不要再追究。

铁面无私的绣衣使者拒绝了皇太子的请求,还将此事向汉武帝做了详细汇报。忠心耿耿地维护皇帝权威的大臣,总是甚得皇帝喜欢。武帝感叹地说: “为人臣的,就应当像你这样啊。”

这个绣衣使者名唤江充,是赵国邯郸(河北邯郸市西南)人,原名齐。江齐的妹妹生就一副美姿容,擅长鼓琴歌舞,嫁给了赵王刘彭祖的太子刘丹。江齐因为这层关系,也甚得赵王亲信,成了王宫里的座上之客。

荒**无度、暴虐无道是位高权贵者的一个通病,江齐在这个圈子里混,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燕太子刘丹看见江齐在王宫出出进进的,怀疑他会将自己见不得人的隐私向赵王告发,派人去抓江齐,没有抓到,便将他的父亲、兄长绑走砍头。江齐慌慌张张地西逃函谷,改名江充,到长安向朝廷告发了刘丹做下的一大堆丑事、恶事,什么与亲姐姐奸乱啦、同其父后宫**啦。

汉武帝平生最忌讳诸侯不法,藐视朝廷法度和天子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看了江充的上书以后不由大怒,下诏包围赵王王宫,逮捕了赵太子刘丹。

赵王刘彭祖上书为儿子讼冤,说江充不过是无耻小臣,利用万乘之君报自己之私仇,请求武帝允许他在赵国招募勇士,随汉军北征匈奴,以赎刘丹之罪。汉武帝时时刻刻都在防诸侯王在军事上发展势力,如何会批准刘彭祖的请求?

刘丹免死,被废去太子之位。后刘彭祖入朝,请平阳长公主和隆虑公主(武帝嫡妹)向武帝说情,让刘丹赵太子之位,武帝不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汉武帝一生恪守的原则之一。

汉武帝在犬台宫召见江充。江充为了这次召见颇费了一番心思:他身穿轻柔的禅衣,曲裾后垂交输,头上的俪步摇冠、款款行姿像一盘肉皮冻,抖抖颤颤的。这副奇怪的打扮,配上江充魁梧的身材,显得容貌十分威武,又有一丝神仙气概。汉武帝见惯了大臣们整齐而刻板的朝服,一见到江充这身装扮,感到很新奇,对左右人说: “燕赵国多奇士。”对江充先就喜欢了三分,不久即拜为绣衣使者。

汉武帝和别的皇帝一样,忌讳自己的神圣地位被别人削弱。他需要正式的国家机构维护九五之尊的利益,还需要一批死心塌地的奴才,尽心竭力地为他卖命。

江充正是这样的人,他非常清楚,要取得武帝的信任,他必须全力以赴才成;他没有别的资本。

在邯郸,江充可以拉着妹妹的裙带为自己架设登云之梯。而在京师,他唯一可以借助的梯子就是他对皇帝的一片忠心。他不是将军,没有行兵布阵之才;他也不是政治家,能够以缜密的分析和出众的谋略辅佐天子治理万机。他只能在被人们忽视了的,甚至也被法令法规忽视了的,但对维护天子尊严十分重要的地方出手,闯出一条路来。

当时汉武帝正派遣大量军队北征匈奴,草原、戈壁、沙漠等作战环境需要大量的车辆和马匹。京师那些奢侈无度的贵戚近臣们大多僭越礼制,多备车马,江充上书武帝弹劾他们,经武帝批准,将他们的车马都没入官府,令他们加入北军准备出击匈奴。这一来,贵戚子弟们坐卧不宁了,纷纷陛见汉武帝,叩头不已,请求哀怜,愿意出钱赎罪。

军兴之际,正是用钱之时,汉武帝很高兴,命他们将钱缴送北军,一下得了数千万钱。汉武帝感激江充,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对他也更加信任。弹劾太子家使行驰驰道一事发生后,江充由此名震京师,贵威近臣都对他怀有几分忌惮。汉武帝提升江充做了水衡都尉。

中国的皇帝,即位后有两件最重要的大事要急着办:一件是为自己营建陵寝,安排下在阴间的好去处;汉武帝的陵寝,在他上台的第二年就动工营建了。还有一件,皇帝如果还没有儿子,就得赶紧生儿子,生得越快、越多越好,否则,自己手里这花一般的世界和天一般大的权力由谁来继承呢?那些宗室甚至外姓大臣们为争夺嗣君之位,还不闹翻了天?这大好的江山还能由着自己的性儿坐下去吗?

汉武帝结婚很早,在他尚未即位,就娶了陈阿娇做媳妇,即位后又顺理成章地立她做了皇后。可是陈阿娇不生育,最后被能歌善舞的卫子夫取而代之,在朝中由此形成了卫氏外戚集团。

元朔元年(前128),汉武帝二十九岁,卫子夫为其生了长子,即史称“卫太子”的刘据。

元狩元年(前122),六岁的刘据被武帝立为皇太子。汉武帝十分重视对太子的培养,让他学习当时《公羊春秋》和《榖梁春秋》,接受名文经学的熏陶。皇太子十六岁之时,武帝做主,给他娶了媳妇,史称史良娣。汉武帝为让皇太子增长社会阅历和治国统民之术,为他建了一座博望苑,要他多交给宾客,接触天下智能之士。

汉武帝外出巡视天下之时,往往将朝中事托付给皇太子刘据,将宫中事托付给皇后卫子夫。他们处理的国事、家事,武帝回来后也常常不加检查,真是子孝父明、妻慧夫贤的美满家庭。

渐渐地,汉武帝同皇太子却疏远起来。皇太子的性格仁淑温谨、宽厚和平,同武帝的用法深刻、好大喜功相反。皇太子审理案件多所平反,颇得老百姓的拥护。他常向汉武帝劝谏,不要频繁征伐四夷,武帝笑而答曰: “辛苦的事儿我来干,将来送给你一个太太平平的天下,有何不好呢?”

如此一来,汉武帝的心里结了个大疙瘩,觉得皇太子的本事太少,不像自己。这期间,他宠幸的王夫人、李姬和李夫人又给他生了刘闳、刘旦、刘胥、刘膊四个儿子,武帝因此对皇后和太子越发冷淡了。皇后、皇太子觉着宫里的气氛挺不妙,总是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汉武帝是何等精明,皇后母子的神态早被他看在眼里。他不喜欢皇太子,可并未盘算着要废掉他。这母子二人在宫里老是这样疑心生暗鬼的可不成,闹出事来不好收拾。武帝就把皇太子的舅舅、大将军卫青找来,对他说:“汉家的内政尚在草创阶段,而外有四夷,经常侵袭中原。朕不变更制度,后世即无法可循;朕不出师征伐,天下就会动**不安。为此,朕不得不征发民力、财力而用之。如果后世天子还像朕这般作为,那就是蹈暴秦的覆辙了。太子为人敦重好静,一定能够安定天下,朕对此十分放心。欲求守文安邦之主,哪儿还有比太子更贤德的哪!朕听说皇后和太子有些不安心,真是这样吗?你把我的这个意思告诉他们吧。”

卫皇后听了卫青的转达,即向汉武帝脱簪请罪。汉武帝此举,是要安定卫氏集团成员的心。

但是,汉武帝同皇太子的关系仍和先前一样,卫皇后也依然独守空房,难得见皇帝一面。朝内大臣中的忠厚长者皆喜欢皇太子,那些用法深刻的酷吏们却经常向武帝说他的坏话。

皇太子之所以得立,是他的背后有两股支持的力量。一股力量来自汉武帝,这股力量如今有些变幻莫测;另一股力量来自卫氏外戚集团。

虽然卫青不像田蚡那样飞扬跋扈,一贯循规蹈矩, “奉法遵职”,但大将军、骠骑将军的崇高地位不由人不畏惧几分。

当时除汲黯外,有哪个大臣见了卫青不拜上几拜呢?可惜的是,卫氏集团的两根台柱子——卫青和霍去病年寿不永,英年早逝,霍去病的终年只有二十四岁。卫氏集团自此一蹶不振。

太初二年(前103),皇太子的姨夫公孙贺拜相,为卫氏集团带来一丝生气,但要想恢复昔日气势已经不可能了。

有学者断言后来公孙贺被族诛,是一场政治清洗的开始,是武帝打击卫氏外戚集团,为废长立幼扫清道路的信号。

这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一切科学的任务都当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汉武帝多年来处心积虑地压抑外戚,削夺相权,将丞相剔剥得几乎只剩一副空架子,搞得丞相接连死于非命,吓得公孙贺向汉武帝叩头不止,不敢接受任命,分明是强大的皇权已经压扁了外戚势力。

公孙贺后来被族诛,纯粹是他自取其咎。汉武帝要想剪除他,用不着费心劳神搞什么政治清洗,公孙贺的头没有那么难剃。

卫氏集团的势力衰弱到这样的地步,皇太子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颠颠簸簸,随便哪一滴水都敢于撞一撞脆弱的船体。

一次,皇太子去谒见皇后,好半天才出来。黄门苏文向武帝诬陷皇太子与宫女胡闹。汉武帝不动声色,只是给皇太子拨了二百名宫女去。

这一着十分厉害,既是嘲讽,也是警告,皇太子接受与否都不合适。弄明白是苏文搞的鬼,皇太子在心里对他恨之入骨。

从此以后,苏文尝到了欺负皇太子的甜头,常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人在暗中找皇太子的碴儿,向天子进谗言。

卫皇后被他们气得咬牙切齿,要皇太子向武帝把问题说开,请求杀掉苏文。皇太子倒是挺相信他的父亲,说: “身正不怕影子歪,苏文等人没什么可怕的!皇上洞察秋毫,不信邪佞,用不着担忧!"

汉武帝有一次病倒在床,想看看儿子,叫常融把是太子找来。常融对他说: “皇太子一副挺高兴的模样。”武帝听了叹气不语。

皇太子来到后,武帝打量儿子的脸,发现有泪痕,却又掩饰着同自己谈笑。武帝追问儿子,知道了儿子对自己怀着纯真的父子之情,就将常融处死了。

黄门是负责宫门守卫的宦官,地位卑微,连他们都可以将皇太子欺负到赴诉无门的地步,皇太子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呀。

卫皇后从此对宦官们加着小心,寡言少语,不越雷池一步。虽然早已失宠,然妇德不亏,未失天下母仪风范,故此汉武对她还比较尊敬。

若生活就这样延续下去,权力的交接最终还是要在武帝和皇太子刘据之间进行。然而,从太始三年(前94)起,凶险开始朝着皇太子扑来,最终导致一幕历史悲剧的发生。

汉武帝已经年逾花甲,人老了,格外喜欢儿童,喜欢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起嬉戏玩耍,给自己干涸的心田带来几分慰藉,几分快乐,仿佛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汉武帝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但他具有常人的性情。他喜欢那些活泼的小生命,把他们当玩意儿一样哄着玩儿。

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砷的儿子顽皮可爱,抱着汉武帝的脖子嬉戏。武帝很高兴,金日砷惶恐,在一旁怒目视儿,孩子吓得哭着跑掉了。汉武帝很不满意,责备金日砷对孩子过于严厉。

对大臣的孩子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小儿子就不消说了。

太始三年,六十三岁的汉武帝兴致勃勃地跑到沿海的东海、琅琊两郡巡视。回到长安不久,备受他宠爱的钩弋夫人赵婕妤为他生了小儿子刘弗陵。

据说钩弋夫人孕十四个月才分娩,汉武帝以为神异,说: “听说尧母也是孕十四个月才生下尧,如今钩弋也和尧母一样。”就将钩弋宫门改名为“尧母门”。

古今论者皆认为汉武帝从此就产生了要废长立幼的念头,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司马光就认为汉武帝太不慎重,轻易地将自己的心思泄露出去,致使奸人从“尧母门”中嗅出味道,加以利用,酿成巫蛊大祸。事实是不是如此呢?

答案是否定的。汉武帝自己“多欲”,好大喜功,他始终认为未来的君主应是继体守文之君。武帝公开宣称“太子为人敦重好静,一定能够安定天下”,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安抚之语,而是真实心态的表露,尽管他不喜欢好静儒雅的性格。

这是因为实际上远在“轮台悔过”以前,武帝就已经初步认识到,自己的“多欲”虽属不得已而为之,却造成了社会的动**,后世的君主再不偃武修文,依然“多欲”下去,就会很快像暴秦那样,被百姓推翻。

在刘弗陵虚岁已满三岁,公孙贺案还未发作的时候,他还在明确表示: “多欲的人不宜做国家君主统治百姓。”

汉武帝喜爱刘弗陵是实,但他怎会在其初生之时就认定他在长大后于各方面都更像自己呢?如果他这样认定的话,根据他一贯主张,尽管他喜欢小儿子,也不会立其为储君的。

而且,即使汉武帝横下心要废长立幼,以他那样绝顶的聪明和精明,以及丰富的统治经验,怎么可能如此粗心地泄露心机,于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呢?

汉武帝十五周岁即皇帝位,在一段时间内,吃够了长辈和权臣压抑自己的苦头,又怎会让一个各方面都非常稚嫩的孩子做他的继承人,使汉家政权的正统性受到外姓人的威胁呢?

如果说他从未有过如此考虑,那么,当他在后来不得已而立幼子时,为什么要把最佳伴侣钩弋夫人杀掉不可呢?

所以,尽管武帝对皇太子的支持不强大,不热情,但很坚定,何况他已知道皇太子是个孝顺儿子呢!

江充也是在刘弗陵的生年当上了绣衣使者、水衡都尉,并扣了皇太子家使,同卫氏发生矛盾的。汉武帝被这个奸人所利用的,不是什么“爱少子,欲以为嗣之心”,而是惧怕和痛恨巫蛊之心;也正是江充的活动,最终使皇太子刘据身败名裂。

这以后的一年里,六十四岁的汉武帝在春天兴致勃勃地跑到东方修封泰山;夏季又到东莱祠祭仙人,还仿佛见到了仙人的形象;在大雪纷飞的腊月,武帝又顶着严寒北上朔方巡视边庭。看起来,不但身子骨挺结实,精气神儿也很健旺。

征和元年(前92),汉武帝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儿了。十一月,他住在富丽堂皇的建章宫。一天,他亲眼看见一个大汉带着利剑闯进中龙华门,急命卫士去收捕,那大汉扔下剑就跑出去,没了影儿。

汉武帝不禁大怒,宰了看守宫门的卫士。他琢磨着,这个大汉的剑锋所向是朝自己来的,不拿住这个家伙,自己寝食难安。

于是,武帝诏令三辅骑士们在方圆数百里的上林苑像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又令紧闭京师各门,严加搜捕,闹得鸡飞狗跳,行动进行十一天,连那大汉的影子也没找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丞相公孙贺的儿子太仆公孙敬声又银铛入狱,这个年关是甭想太平了。果然,审了二三十天,到了第二年,即征和二年(前91)的春正月,连公孙贺也被关进大狱。

事情是这样的,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在朝中官居太仆,父子并居公卿之位。公孙敬声仗恃卫子夫皇后是自己的姨母,骄奢不法,竟贪污了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万钱,被汉武帝拿入狱中。

当时京师有个大使客,名叫朱安世,专好杀富济贫,与天子作对。汉武帝对他恨入骨髓,四下里派出人去捉拿他。

朱安世诡计多端,狡猾无比,就是捉不住他。公孙贺见儿子犯法入狱,忙上书天子,请求天子允许自己捉拿京师大侠,以赎儿子之罪。

汉武帝同意了他的请求。公孙贺果然手段高明,短期内就捉到了朱安世,献给天子。

朱安世当然非等闲之辈,知道必死无疑,临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遂于狱中上书,告发公孙敬声与天子的女儿阳石公主私通,还在通往甘泉的驰道上埋下了木头人,使用极其恶毒的语言诅咒天子不得好死。

朱安世既然专事杀富济贫,对当朝官僚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有所掌握。

汉武帝命令有司案验公孙贺,究治所犯,审问得实,公孙贺父子死在狱中,族诛。

汉武帝还处死了自己的女儿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长安东市上又一次血流成河。

从事情的发生过程来看,并非如某些人所说,汉武帝是利用此次事件对卫氏集团进行严厉制裁,搞“政治清洗”。若是这样的话,汉武帝就不会允许公孙贺逐捕朱安世为儿子赎罪了,衰败不堪的卫氏家族根本不可能对天子构成威胁,甚至卫青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公孙贺被族诛,不是因为儿子贪污军费,也不是因为儿子同公主私通,而是因为他们竟敢巫蛊神圣的天子。

神学和迷信,在汉代可谓蔚为大国。占卜、打卦、相面、招鬼祠巫等玩艺儿,被满脚牛屎的乡下人和珠光宝气的命妇们一致遵奉着。

其中刻木为偶咒人以死的巫蛊最为人们惧恨。

人们普遍认为巫蛊可以杀人,同社会伦理背道而驰,是导致一切灾难的根源。唯其因为如此,才被人们广泛使用着。极端迷信偏执的汉武帝,对此当然深信不疑。

汉武帝孩提之时,就同巫蛊这玩意儿发生了联系。正是由于栗姬被馆陶长公主告发她“狭邪媚道” “祝唾”其他贵妇,才使栗姬失宠,并成为汉武帝直上青云的转折点。

那次事件成为汉武帝在祝诅蛊人方面的启蒙教育,因此他对操此术者恨入骨髓,一旦发现,必定严厉惩办,决不稍加宽贷。

当年陈阿娇向卫子夫展开争宠大战,曾使女巫楚服等人祠祭祝诅,蛊毒国色天香的情敌。汉武帝发觉后怒不可遏,究治其狱。幸亏西汉没有砍皇后脑袋的制度,否则,别说什么“金房子”,连冷冷清清的长门宫,陈阿娇也甭指望住上。

汉律,为巫蛊者要受族诛。这个规定,可能就是在汉武帝手里制定的。

太原人赵破奴,多年来效命疆场,屡建奇勋。他曾被匈奴俘虏,在漠北若飘十年,最终逃归天子。不知何因,搅进公孙资贺一案,他亦干起了巫蛊祝诅的“营生”。汉武帝早将赵将军的功勋和对自己的忠心赤胆抛之九霄云外,毫不心慈地族诛了赵破奴。

将军公孙敖,多年来也为武帝在塞外拼杀,虽然是个酒囊饭袋,没有赵破奴那样显赫之功,到底还有一些鞍马征伐的苦劳和对天子的愚忠。

不知谁惹恼了公孙敖夫人,她便大行巫蛊,作为报复;被人告发。

可怜公孙敖国攻击匈奴不力,汉军伤亡过多,正受牢狱之苦,并不知情。

汉武帝不管这些,复开杀戒,长安东市上刽子手的呼喝声又一次响彻了全城。

可见,清洗为巫蛊者(而不是外戚)是汉武帝坚定不移的一贯政策,难道不是这样吗?

汉武帝认为,巫蛊祝诅是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致人死命的邪术,防不胜防。

对那些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的木偶诅咒,汉武帝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无知的小民一样软弱无力。

巫蛊风行海内,应当责备谁呢?汉武帝祀神求仙,招揽方士,大搞迷信活动,对此要负主要责任。

在汉武帝的影响下,方士、巫婆、神汉争先恐后地朝京师跑,利用歪门邪道迷惑善良的百姓。

汉武帝纳宠藏娇,美人们掀起醋海大波,各请女巫入宫,每间屋内都埋个木头人,诅杀情敌,闹得皇宫里一片乌烟瘴气。

汉武帝刚处理完公孙贺父子,不料想自己的后宫竟是巫蛊祝诅的大本营!一怒之下,武帝又杀了几百人。

这样,汉武帝的心就再也放不下来了:他看看左右侍从,人人都像在背后为巫蛊祝诅自己的模样,真有草木皆兵之感。

一次午睡,汉武帝梦见几千个木头人手持木杖蜂拥而上,欲打自己,一下被吓醒了。从此他惊吓成疾,记忆力明显减退。

水衡都尉江充看准这是个好机会。他因为扣住太子家使而得罪了皇太子和卫氏外威,害怕武帝死后太子会杀他,想乘机先发制人,除掉太子。江充对武帝说:您的病根是巫蛊祝诅,应严打胆大妄为的为巫蛊者。此话正中武帝下怀,就命江充做自己的使者,穷治巫蛊狱。

征和二年(前91)七月,江充在汉武帝的全力支持下兴起了巫蛊大狱。

江充先带着胡巫在长安城内到处掘地,寻找木头人,抓了许多为巫蛊的罪犯和嫌疑犯,烧铁钳灼,强迫他们承认犯了罪。

后来又波及三辅并扩展到全国,前后杀了好几万人。

与此同时,江充唆使胡巫对武帝说: “宫中也有蛊气升腾,如不除掉,您的病没个好。”

汉武帝深信不疑,派江充入宫严查,并派韩说等人协助江充。江充像狗一样,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搜查得特别仔细。

不要说那些早已失宠的夫人们的住所了,就连武帝的御座也被推开,掘地求蛊;皇后寝宫更是掘得满地都是深坑,连张床都没办法放。

最后终于在皇太子宫中掘出了巫蛊用的桐木人,还有写着“不道”之词的帛书。其实,这是江充预先派人偷偷埋下的。

京师里闹得天翻地覆,汉武帝正在甘泉宫避暑养病,皇后和皇太子曾多次派人去请问,皆被人拦着不让见武帝。

皇太子惶急无措,他明白,无论什么人,一旦和巫蛊牵连上,决不会得到宽恕,何况在自己宫中还掘出了木偶。

少傅石德也认为皇太子无以自明,建议他逮捕江充,查明真相,并提醒他勿忘扶苏被废的教训。

皇太子起初不肯,想亲往甘泉谢罪,表明真相,但江充紧咬着他不放,只好先发制人。

太子与皇后商量妥当,逮捕了江充。又遣人发中厩车马以载射士,尽出武库兵器,发长乐宫卫卒,向百官宣布江充背叛天子。

皇太子亲自临斩江充,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这个赵国小人!前次你蛊乱赵国王父子,犹嫌不足,如今又来离间我们父子!”江充身首异处,为虎作怅的胡巫也被炙死。这一天是七月壬午日。

苏文逃至甘泉宫,向汉武帝报告了皇太子捉拿江充的情形。汉武帝说: “掘出了桐木人,太子必然恐惧,又痛恨江充,故有此变。”遂派使者去长安召皇太子。那使者不敢去,出宫徘徊许久,回报说太子已经造反。武帝闻言龙颜震怒。

此时,皇太子一面兵发丞相府,一面向长安官民声称皇帝在甘泉宫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

汉武帝则针锋相对,一面急令新上任不久的左丞相刘屈鼇坚闭城门,铺轨造反的叛逆,有功者赏;一面赶到城西的建章宫调兵遣将,归刘屈楚指挥。皇太子也矫制赦免城中囚犯,命石德等人率领,又派人持赤红的汉节召长水及宣曲明骑前来助战。汉军则急告胡人曰汉节有诈,并下令在节上加黄旄以示区别。

繁华帝王都转瞬间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困兽犹斗的刘据强迫长安城的老百姓同汉军厮杀,双方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五天以后,长安城内留下了几万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路边的排水沟变成了排血河。街头、巷尾、屋宇、树木,到处一片腥红,人民遭受了巨大的灾难。

城里老百姓无辜而受屠戮,到处传言看“太子造反”,不肯稀里糊涂地为他当炮灰,汉军却越来越多,杀向城中的各个角落。

庚寅日,皇太子兵败,率残部向南逃去。守城的司直田仁动了恻隐之心,放走了皇太子。丞相刘屈楚要杀田仁,御史大夫暴胜之则认为田仁是二千石官,要杀也须经皇上批准。

刘屈麓报告了汉武帝,武帝大怒,派人责问罪暴胜之说: “田仁放纵谋反者,丞相当斩之,此正合汉法,您为什么要擅自阻拦?”暴胜之原先也是个直指绣衣使者,穿一身漂亮的绣衣,持一把雪亮的大斧,逐捕镇压各地起义的老百姓, “威振州郡”,了不得,如今在武帝的责问下却吓得不得了,惶恐地自杀了。

皇太子逃走,汉武帝大怒。田仁和按兵不动的任安被腰斩,皇太子的宾客们全被砍头,随皇太子造反的一律被族诛,被挟迫谋反者皆流放到荒凉的敦煌郡。

汉武帝也没有忘记卫皇后,命令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到宫中收缴了皇后的玺绶。

做了三十八年皇后的卫子夫,已年近花甲,人老珠黄,失去了昔日艳丽照人的风采,眼角、眉梢已经留下了岁月刻就的年轮,好色的汉武帝早就对她不感兴趣了。

多年来,她在宫中默默与孤灯相伴,打发那熬煎人心的光阴。如今,自己也和当年的陈阿娇一样被废。陈阿娇被废尚能退居长门宫,她还有一个有钱有势的母亲;自己呢?母亲早亡,父亲呢?更不知是何许人也。

两个大女儿,诸邑公主和阳五公主皆因公孙贺父子巫蛊案被处死。如今,唯一的儿子被人陷害,起兵失败,想来亦凶多吉少;亲骨肉就只剩下一个小女儿,自己苟且偷生还有什么意思!卫子夫念及至此绝望地自杀了。

卫氏一门就这样灰飞烟灭了。曾几何时,封侯封地,钟鸣鼎食,如今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汉武帝令苏文领人用一口又小又薄的棺材盛殓了卫子夫,草草地埋在了长安城南的桐柏。

同时,皇太子慌慌如丧家之犬,急急若漏网之鱼,向东逃至湖县的泉鸠里(河南堰师故县境内),一个卖草鞋的收留了他。

皇太子有一个富有的朋友在县城,派人去找他,故被人发觉,吏卒围捕之,皇太子见逃走无望,遂入室自缢。

吏卒张富昌一脚踹开房门,新安令史李寿急步上前抱解太子;卖草鞋的和皇太子的两个小儿子都被杀死。

史良娣、皇太子长子刘进、皇孙妃王夫人、皇太子女儿(号皇女孙)都在长安遇害。皇太子的孙子刘病已刚出生几个月,也被收系在狱中。

这场规模空前、惨烈非常的巫蛊之祸,自京师波及三辅,再蔓延全国,前后累计,诛杀了大约万万人之多!人民并不知道汉武帝父子为什么要骨肉相残,也不想知道,人民却成为这场动乱的最大受害者。

皇太子也好,皇帝也好,他们的表现都毫无正义可言。

比较起来,汉武帝对此事件应负主要责任。正是他的愈演愈烈的祀神求仙的活动,推动了迷信活动的泛滥,泯灭了人的理性,践踏了人的尊严,歪曲了人的美好情感,导致了巫蛊祝诅像水银泻地一般无隙不入,危害了整个社会。

这一切罪恶之源就是封建专制制度。这个制度被汉武帝身不由己地极力巩固和强化,越是如此,他对臣民行使永久统治的欲望就愈加强烈,对朝野上下的风吹草动越异常敏感。

尽管有所谓绝伦之力和高世之智,汉武帝也不得不使用江充这样的鹰犬,为他防范可能出现的威胁,处罚那些自觉或不自觉地藐视和危害了君权的臣民。

可以说,巫蛊之祸乃是专制之树结下的一颗苦涩的浆果。时光又匆匆过去了十七年,皇太子的孙子即皇帝位,为汉宣帝。

即位初始,汉宣帝就下诏改葬自己的祖父母和父母,谥祖父刘据为“戾”,所以“卫太子”又被称作“戾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