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白马 White Horse(1 / 1)

在农场的第二年,内尔和蒂格得到了一匹白马。这匹马不是他们买的,他们甚至没想拥有它。但突然间,它就来了。

那段日子,他们像挑芒刺一样挑选动物。生灵依偎着他们。除了羊、牛、鸡和鸭之外,他们还收留了一只公狗,并给它取名叫豪尔——它是一只布鲁泰克猎浣熊犬,甚至有可能是纯种的:它戴着一个昂贵的项圈,但上面没有名牌。它是从岔路上流浪过来的——把它扔在那儿的人曾经非常恶劣地虐待过它,以至于只要有人对它说句狠话,它就会仰面朝天打着滚、撒尿。想要训练它是不可能的,蒂格说,它太容易受到惊吓了。

豪尔有时睡在厨房里,半夜会无缘无故地吠叫。其他时候,它会跑出门遛弯儿,几天不见踪影。它会带着伤回来,鼻子里扎着豪猪的刺,爪子酸痛,遇到——可能是——浣熊时受的皮肉伤。有一次,一个路过的猎人还举起打鸟的散弹枪给了它一枪。豪尔胆子小也就罢了,还不知道当心。

他们还养了一窝猫,都是那只从城里运到农场的母猫的后代,他们都以为它已经做了绝育。显然,这是个误会,因为这只猫在房子的一个墙角下面生了一窝小猫。这些小猫相当野。如果内尔试图接近它们,它们就会跑掉,钻进它们的地洞。然后它们会探出头,发出咝咝的叫声,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凶猛。它们长大一些之后就搬进了谷仓,它们在那儿抓老鼠,还有了小秘密。偶尔,后门的门槛上会出现一段肠子——内尔怀疑是松鼠的——或者一条尾巴,或者其他一些被咬掉的残肢,内尔肯定会踩到,尤其是她正好光着脚的时候,夏天她经常光脚。这些猫似乎对文明及其礼仪有一些残存的记忆。它们知道它们应该付房租,却搞不清楚细节。

它们吃放在后门外面的狗粮盆里的东西。豪尔没有冲它们叫唤,也没追赶它们——它们对它来说太可怕了。有时它们睡在奶牛后背上。它们在鸡舍里似乎也干了些很可疑的勾当——那里发现过蛋壳——但这些都是没有证据的猜测。

和那群猫不同的是,那匹白马——那匹白色母马——有名字。它叫格拉迪丝。它被安置在蒂格和内尔这里,是因为内尔的朋友比莉从小就喜欢马,但因为她现在住在城里,所以没有地方养它。比莉看到这匹白马(或者是母马)站在一片湿地中,孑然一身,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它的情况很悲惨。它的鬃毛打着结,白色的毛皮上沾满了泥土,它的蹄子已经很久没有修过,以至于脚趾的末端已经像土耳其拖鞋一样翘了起来。比莉说,在沼泽里再站下去,它的脚就会开始腐烂,而一匹马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跛脚,到那时基本上就没救了。如此冷漠的疏于照顾让比莉感到极为愤怒,她从一个醉醺醺,并且(据她说)肯定是个精神病的农夫那里买下了格拉迪丝,花了一百美元,这比可怜的格拉迪丝在这种衰弱状态下的实际价值要高很多。

但是之后比莉却没有地方安置它。

然而,内尔和蒂格有个地方。他们有的是地方——好多英亩呢!对于(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又太肥胖,而且呼吸道也有些问题,所以会经常喘息和咳嗽的)格拉迪丝来说,还有什么比来到农场住下更完美的呢?至少——当然——找到别的地方安顿它之前是没问题的。

内尔怎么能拒绝呢?她本来可以说她要忙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不需要再加上一匹马了。她本来可以说她的农场不是给遭到遗弃的四足动物开设的养老院。但她不想让自己听上去自私和残忍。而且,比莉个子相当高,意志坚定,也很有说服力。

“我对马完全不了解。”内尔怯懦地说。她没有补充说她害怕它们。它们体形巨大,习惯跳跃,而且太爱翻白眼。她认为它们不太稳定,容易发怒。

“哦,很容易。我会教你,”比莉说,“一旦你掌握了窍门,就没有任何难度了。你会爱上格拉迪丝的!她的天性这么可爱!她就是个小蛋糕!”

蒂格听到格拉迪丝的事情时,有些顾虑。他说照顾马匹需要费很多精力。他们还需要大量的饲料,但他已经在农场里积累了大量的动物——都是经过挑选后花钱买下的,而不是流浪到这里,或者意外出生或被丢弃到这里的——内尔对他的这些选择没有任何发言权。于是她发现自己在为格拉迪丝的到来而辩解,仿佛是她本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出于原则决定收养它,哪怕实际上她已经在为自己的懈怠和缺乏骨气而后悔。

格拉迪丝坐着一辆租来的运马货车抵达,并轻松地倒退着走出了车厢。“来呀,我的老甜饼,”比莉说,“看!它是不是很美?”格拉迪丝顺从地转过身来,让大家看它。它的身体圆润厚实,相比躯干来说,腿有点太短。比莉说它有一部分威尔士小马的血统和一部分阿拉伯马的血统。它奇怪的体形也由此而来。这同时意味着它会很贪吃。威尔士小马就是这样的。比莉还专程陪它一起坐着运马货车来了。她给它买了一副新辔头。

这副辔头的费用和租车的费用都应该由内尔来承担,因为格拉迪丝现在属于她了。最初约定的肯定不是这样,但比莉认为从来都是。她似乎觉得她帮了内尔一个忙——送了她一件无价的礼物。她都没收她最初买马花掉的一百美元,也没算上她付出的时间。她还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帮内尔熟悉格拉迪丝。她特意提到了这一点。

格拉迪丝透过它长长的、皱巴巴的额毛看着内尔。它的眼神疲惫、茫然,但又流露着精明,仿佛嘉年华上的魔术师:它在打量内尔,想要看透她,盘算着该怎么对付她。然后它低下头,啃着一束草。

“绝对不行,淘气妞。”比莉说着,揪住辔头把格拉迪丝的头拉起来,“你可一点都不能惯着它们。”她对内尔说。她把格拉迪丝领到车棚的尽头,那里有一片用围栏圈起来的地方——本来是想养羊的,但内尔已经打消了养羊的念头——并把它绑在其中一根柱子上。“我们暂时让它待在这里吧。”她说。

比莉主动提出留在农场,直到格拉迪丝适应了新环境,于是内尔在曾经是后厅的地方把他们最近购置的可折叠沙发床准备好了。去年夏天内尔和蒂格试过在那里孵鸡蛋,他们按照孵化器附带的说明书上的指示,翻动鸡蛋并给它们喷水,但是出了点问题,孵出来的小鸡眼睛都是突出的,还没完全发育好的,它们胃部肿胀,皮肤上爆着蓝色血管,他们只能用铲子把它们都拍死并埋在屋后。结果豪尔又把它们挖了出来,反复好几次,然后它们又被猫咪们发现,带来了很不愉快的后果。内尔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细小的爪子,仿佛这些小鸡像那些烦人的野草一样,是从谷仓院子里的泥土中长出来的。

内尔原本还在后厅的种植灯下放了一些西红柿苗,但她已经把它们移到了楼上的平台,为比莉为期一周的逗留做准备。

围绕格拉迪丝也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装备。比莉贡献出了一些旧的养马工具——一把刷子、一把鬃毛梳子、一把蹄签——但马鞍必须得付钱,她才能出让。虽然是二手货,但内尔仍然觉得价格昂贵得让人透不过气。

“你需要英式马鞍,而不是西部式马鞍,”比莉说,“这样你才能学习成为一名真正的骑手。”事实证明,她的意思其实是用英式马鞍的时候你必须双膝夹紧,否则就会落马。内尔宁愿用西部式马鞍——她可不想从马背上倒栽葱下来——不过至少格拉迪丝的马背离地面不太远,因为它的腿很短。

马鞍皂必须涂在马鞍上并且用力揉搓才能起效,马具上的金属部件必须抛光擦亮。此外还需要一条马鞍垫,以及一根短马鞭和一些用来给格拉迪丝擦身的旧毛巾。每次运动之后都要像伺候打完一个回合的拳手那样给格拉迪丝擦身,比莉说,因为马是娇贵的动物,它们有可能染上的疾病种类数量惊人。

马具符合标准之后,格拉迪丝全身每一寸皮毛也要被仔细梳理一番。这项工作是由内尔完成的——因为她必须学会怎么做,不是吗?——当然是在比莉的监督下。灰尘和旧的毛发从格拉迪丝身上一团团刷下来,长长的白色马毛从它的鬃发和尾巴上脱落,飘到内尔身上。格拉迪丝耐心地忍受着这一切,甚至可能还乐在其中。比莉说它很享受——她似乎有一条渠道,能够连通格拉迪丝的思想。她特意花时间耐心地向内尔解释格拉迪丝的思想,好让内尔别做出任何可能会惊吓到格拉迪丝并导致它惊慌失措的事情。母鸡们有可能是危险的,晾晒衣物也是。内尔在房前的两棵苹果树之间挂了一根晾衣绳,因此那里变成了禁区。“它们讨厌有东西来回摆动,”比莉说,“它们的每只眼睛看到的画面不同,所以它们不喜欢突发事件。周围的景象从四面八方袭向它们,让它们非常不安。可以想象。”

她们找来了一个蹄铁匠——所幸比莉认识一个——为格拉迪丝修剪了蹄子,并安上了闪亮的新马蹄铁。它现在看上去活泼了一些,也更加兴致勃勃。它一听到内尔的声音,耳朵就转了过来,因为内尔总是会带来一根胡萝卜或者一块方糖——这是比莉告诉她的窍门。

“它必须跟你亲近,”比莉说,“你要对着它的鼻子呼气。”

然后,内尔还得尝试帮格拉迪丝把蹄缝里的碎石头抠出来。每天至少需要这样清理两次,比莉说,在骑上格拉迪丝之前和骑完之后也要清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蹄子里会塞到石头。内尔害怕被踢,但格拉迪丝不介意有人帮它清理蹄子。“它知道这是为它好。”比莉说着,在格拉迪丝的屁股上捶了一下,“你说是不是,大屁屁?”虽然爱吃胡萝卜,但格拉迪丝在节食。比莉说,瘦下来有助于缓解它的气喘。每天骑着格拉迪丝出去跑跑很有必要:它需要锻炼,也需要让自己兴奋起来。马很容易感到厌倦,比莉说。

终于,到了尝试骑上格拉迪丝的时候。它的背上放好了马鞍,鞍带也被拉紧了。格拉迪丝把耳朵向后伸展,狡猾地斜眼看了一下。比莉飞身跨在鞍上,朝着格拉迪丝的侧臀踢了一脚,格拉迪丝就沿着道路慢步跑向了后面的田野。她们看起来很滑稽——显得头重脚轻。高个子的比莉骑在矮胖的格拉迪丝身上,格拉迪丝粗壮的小短腿在身下呼呼作响,像是打蛋器一样。

过了一会儿,比莉和格拉迪丝回来了。格拉迪丝气喘吁吁,比莉面色潮红。“看来有太多人骑过它,”比莉说,“它很不听使唤。我敢说它以前一定被当成过游乐项目,被小孩子们骑。”

“你什么意思?”内尔问。

“它的小动作一大堆,”比莉说,“都是坏习惯。它会挨个在你身上尝试,所以你要小心。”

“小动作?”

“你只要坚持骑着它就行,”比莉板着脸下马,“一旦它知道你要跟它杠到底,就不会再继续胡闹。你真是个坏丫头。”她对格拉迪丝说。格拉迪丝咳嗽了几声。

内尔第一次尝试着骑上格拉迪丝时,就明白这些小动作是怎么回事了。比莉在旁边跟着她们跑,大声提醒着。“别让它靠近围栏,它想要把你蹭下去!让它离树林远一点!别让它停下来,给它一脚!把它的头拉起来,不能让它吃那个!它咳嗽你也不要理它,它这是故意的!”

虽然格拉迪丝跑得并不是非常快,但内尔还是紧紧夹住双腿,拼命遏制住向前俯身并抓住格拉迪丝鬃毛的冲动。她幻想过格拉迪丝像电影里那样高高抬起两条前腿或者踢起两条后腿的样子,而且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内尔都会被高高抛出去,一头扎进灌木丛。但类似场景并没有发生。在道路尽头,格拉迪丝停住了脚步,喘着粗气,内尔居然让它掉转了方向。然后——格拉迪丝回过头,投来一个难以置信但又不甘心的眼神——她们又把这次非常罕见的和谐旅程重复了一次,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干得漂亮!”比莉说,“好姑娘!”她夸奖的是格拉迪丝。“看到没?你必须严格要求它。”她对内尔说。

一周结束时,比莉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因为格拉迪丝并没有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表示出足够的感激——比莉把它的头绑在柱子上作为节食措施的时候,它咬了比莉的屁股。比莉刚离开农场,格拉迪丝和内尔就达成了一种默契。的确,每次内尔拿着鞍带走来时,格拉迪丝就会开始喘气,但一旦戴好了马鞍,它就会想到,这次苦差结束后也许能得到一根胡萝卜,并随即安定下来,然后她们就跑向后面的田野——总是同样的路线。她们避开了碎石路面——她们都不喜欢卡车——也绕开房前,因为那里晾着衣服;她们不会横穿田地,因为那里隐藏着土拨鼠洞。每一次骑行时,内尔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试图让格拉迪丝听话,而剩下的时间则让它做它想做的事,因为内尔也很好奇它想要做什么。

有时,格拉迪丝在慢跑中突然想要停一下,为了看看内尔会不会掉下去。有时它想安静地站着,摆着尾巴叹息,仿佛已经极度疲惫;有时它想慢慢地跑个大圈;有时它想吃野草和路边的苜蓿——这时内尔就会干涉;有时它想到牧场的围栏边看看羊和牛,还有那些已经习惯睡在它宽大舒适的后背上的猫。

内尔和格拉迪丝共处的时光相当愉快。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双重伪装:内尔假装是一个正在骑马的人,格拉迪丝假装是一匹正在被骑的马。

有时,她们不想慢跑或小跑。她们在阳光下懒散地踱着步,漫无目的。在这样的时候,内尔就会跟格拉迪丝聊天,这好过跟豪尔那个白痴聊天,也好过跟母鸡或猫聊天。格拉迪丝只能听着,它逃不掉。“你觉得呢,格拉迪丝?”内尔会说,“我该生个孩子吗?”正在路上蹒跚而行的格拉迪丝会叹着气把耳朵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蒂格不确定。他说他还没有准备好。我是不是干脆生一个就好了?他会生气吗?这样会不会毁掉一切?你觉得呢?”

格拉迪丝会咳嗽。

内尔更愿意与她的母亲聊这些,但她的母亲不在。而且无论如何她或许也不会比格拉迪丝多说什么。她应该也会咳嗽,因为她会表示反对。内尔和蒂格——毕竟——还没有结婚。如果蒂格没办法离婚,他们又怎么可能结婚呢?

但如果内尔的母亲知道了格拉迪丝,或许她就会到农场来的。很久之前,她的母亲曾经非常喜欢马。她曾经拥有过两匹自己的马。有没有可能,如果把格拉迪丝当作诱饵吊在她的面前,她可能会克服她对蒂格、对内尔、对他们两人不正当的生活安排的保留意见呢?她不会受到**吗?难道她不渴望骑在格拉迪丝的后背上,让它迈开小马驹般的双腿,以打蛋器一样的频率,带着她到后面的田野中去漫步一番吗?哪怕是为了重温旧日时光呢?她难道不想知道内尔如今——并最终难以置信地——终于爱上了她曾经深爱过的活动吗?

或许吧。但内尔无法知道。她和母亲其实不常说话。但她们也不是完全不说话。在她们之间,沉默已经取代了说话的位置,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说话。在这样的沉默中,语言被停止使用。它包含了许多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

随着春去夏来,蒂格和内尔的客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周末。这些人都是开车到城外散心时刚好路过,就顺便过来打个招呼的,然后他们就会被邀请留下来吃午饭——蒂格喜欢即兴准备出丰盛的午餐,包括大桶的汤和大块的奶酪,还有内尔自己烤的面包——这一天就这样继续下去,饭后客人们会到后面的田野散散步。但他们不可以骑格拉迪丝,因为内尔说,它对陌生人很没礼貌,但实际上是她对它产生了占有欲,她想让格拉迪丝完全属于自己。然后蒂格会建议他们不妨也留下来吃晚饭,再然后他们就会因为天太黑或时间太晚或者他们喝了太多酒而无法开车回城,并最终在后厅的沙发**留宿,如果客人有很多位——他们就会各处找地方睡,一些人会睡在泡沫床垫或沙发上。

早晨,他们吃早餐——特色菜是蒂格做的小麦胚芽煎饼——吃完后会围坐在一起,说着乡下的生活多么安逸,而内尔和蒂格则忙着收拾碗碟。他们可能会站在他俩旁边垂着双手,嘴上问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内尔还记得曾经她自己也是这副样子的时候——内尔或许会派他们拿上一个垫着茶巾的篮子去鸡舍里捡鸡蛋,这让他们兴奋不已。或者她会让他们去花园里除草。他们会说亲手干些农活是多么疗愈的事情;然后他们会深呼吸,仿佛刚刚发现空气的存在;然后他们会再吃一顿午饭。他们离开后,内尔会把他们用过的床单和毛巾洗干净,晾在屋外的绳子上,让它们在苹果树之间的阳光下飞舞。

来农场的客人大多是夫妻同行,不过内尔的小妹妹莉齐会独自前来。她来的频率与她人生中的麻烦相关:如果麻烦很多,她就会来;麻烦不多,她就不来。

这些麻烦都是关于男人的,她的人生中已经有过一些男人。这些男人表现得很差劲。内尔听莉齐讲述着他们的漫不经心、自相矛盾和背叛,以及她自己的缺点、瑕疵和错误。她参与了破译男人们无心之言的任务——她们认为这些无心之言往往含有刻薄和伤人的意思。然后内尔会站在莉齐一边,谴责那些男人不配。这时莉齐就会改变立场替他们辩护。这些男人都很出色——他们聪明、有才华,还性感。实际上他们都很完美,只是爱莉齐爱得不够。内尔有时会想,多少才算是够?

莉齐是在内尔十一岁那年出生的。她曾经是个焦虑的婴儿,然后是个焦虑的小孩,然后是个焦虑的青少年,但现在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内尔希望这种焦虑很快就会消退。

正是莉齐的焦虑导致她对待男人挑挑拣拣,要剥开他们冷酷无情并带有瑕疵的表象,直抵他们纯洁无瑕的本质——去找到她坚信深深隐藏于某个地方的优秀善良的心,就像挖掘松露或开发油井一样。长远来说,男人们似乎并不享受这个被剖析的过程。但是没人能阻止莉齐这样做。她会持续下去,直到有其他男人出现,那么之前那个男人就变成了回忆。

莉齐和内尔有着相同的鼻子,她们都有咬指甲的习惯。除此之外,两人有很大的不同。内尔的外表与年龄相符,但莉齐有可能被误认为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她很瘦,长相精致,有一双蓝绿色绣球花一样的大眼睛。绣球花是她很喜欢的一种花,她还有一长串喜欢的花的名单。她喜欢花瓣小的花。

她觉得内尔和蒂格应该在农场里种些绣球花。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的种植建议。

莉齐喜欢这个农场。这儿的某些方面让她着迷——苹果花、沿着围栏生长的野李子树、池塘边翻飞的燕子。在一个好天气里,内尔和莉齐在后门外坐着制作冰激凌。冰激凌机的内胆是电动的。她们从屋里拉出了一根延长的电线。冰激凌机的外胆里塞着碎冰和岩盐。一些猫咪在远处看着,它们知道这件事跟奶油有关。豪尔曾上前探看,但被机器发出的轰鸣声吓到了,于是呜咽着退到了一边。

至于格拉迪丝,它在谷仓院子围栏的另一边盯着她们。它现在住在谷仓的院子里了,因为内尔觉得绵羊和奶牛可以跟它做个伴。一开始它还龇着牙、咧着嘴,尾巴竖得直直的,在场院里追逐恐吓着羊群四处乱跑,过了不久,它就把它们看作一群毛茸茸的小马,让它们唯它马首是瞻。而那群羊也接受了它这只又大又秃的领头羊,还跟着它到处跑。它还对付了奶牛,它偷偷摸摸地接近它们,然后咬它们,来挫败它们企图垄断食物供应的笨拙图谋;内尔甚至亲眼看到它踢了它们一次。这些行动以及它们给它的表态机会让它的心态得到了不可估量的改善。它现在相当活泼,就像一个过着乏味生活的家庭主妇刚刚死了丈夫,正在开发指甲油、美发厅和宾果游戏的乐趣。它也不节食了,事实证明内尔心太软,不愿意强迫它。

“这不就是正常的生活吗?”内尔说,她指的是冰激凌、猫、狗、从栏杆上看过来的格拉迪丝——满眼的田园风光。她实际的意思是家庭生活。

“这里的空气真好,”莉齐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你应该永远住在这儿。你甚至不必非得进城去。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台生锈的老机器扔掉?”

“那是草坪雕塑。那倒合了他们的意了,”内尔说,“他们再也不用见我了。”

“他们会克服的,”莉齐说,“反正他们像是生活在中世纪。那是个耙子吗?”

“他们可能会喜欢格拉迪丝。”内尔带着希望说。

“重点不在格拉迪丝。”莉齐说。

内尔想到了这一点。“就它自己而言不是,”她说,“我觉得那应该是个圆盘耙,另一个是拖耙。”

“他们不会喜欢豪尔。”莉齐说,“他们会觉得它太懦弱了。你需要一辆生锈的老爷车。”

“我们有一辆,一直在开,”内尔说,“它的智力有缺陷。不过我能明白他们的出发点。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不习惯。”

“那是他们的问题。”莉齐说。虽然她自身也很脆弱,但如果牵涉到其他人,尤其是对内尔有伤害的其他人时,她会很强势。

莉齐和内尔聊天时,两人经常会从意识流里省略掉一些词,因为她们知道对方能在脑子里补全自己的意思。他们是指她们的父母,按照他们的规矩——在莉齐看来老套又假正经的规矩——只有轻贱不自爱的女人才会做出与已婚男人同居这种事。

莉齐是个联络员。有两件事被她当成使命,一是让父母放心内尔没有患上什么致命的疾病而濒临死亡,二是告诉内尔现在让父母和蒂格见面的时机未到,虽然莉齐已经有保留地接受了蒂格。父母先得进入二十世纪。莉齐会判定他们何时算完成了这件事。

让她来判定这件事本身就太有意思了,内尔想。她已经当了太多次接受判定的一方。她可能已经跟他们谈论过我。我和我恶劣的行为。现在我反而变成了家里那个惹麻烦的孩子。

“克劳德还好吗?”她问。克劳德是莉齐现在的男人。他经常不在,外出旅行,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现在就不在,而且已经逾期一周未归。

“我的消化系统出了点问题。”莉齐说。她的实际意思是,我感到非常焦虑,因为克劳德。“我想我有肠易激综合征。我必须去看医生。”

“他真的需要成熟起来。”内尔说。

“我的意思是,他可能会死什么的,”莉齐说,“他想不明白。”

“你们在聊什么?”蒂格从房子的拐角走过来说,“冰激凌做好了吗?”

“你。”内尔说。

下个周末莉齐又来了。“你的肠易激综合征怎么样了?”内尔问她。

“医生查不出什么,”莉齐说,“他让我去看心理医生。他认为是心理因素。”

内尔认为这并不完全是个糟糕的主意。也许心理医生有办法应对焦虑、危机和有关男人的烦恼,帮助莉齐找到一些方向。

“你打算去吗?”她问,“去看心理医生?”

“我已经去过了。”莉齐说。

几周后,莉齐又来了。她没说太多,似乎心事重重。早晨很难叫醒她。大多数时候她都很疲倦。

“心理医生让我吃一种药,”她说,“说是有助于缓解焦虑。”

“有效果吗?”内尔说。

“我不确定。”莉齐说。

她说她最近也没有去看望过她们的父母。她没顾上。她似乎不再关心父母对内尔和她不道德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她曾经对这件事是非常感兴趣的。

克劳德已经离开了,可能永远不回来了。莉齐表达了对他的愤怒,但语气中有种奇怪的疏离。没有新男人出现。她似乎也不在意。她看起来已经搁置了她几周前刚制订的计划——在秋季重返校园。她当时对此相当兴奋,而且充满希望。那会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

内尔有点担心,但决定再等等看。

之后那个周末,莉齐又回来了。她步履僵硬,还有点流口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她说她感觉很虚弱。她还辞掉了她在体育用品商店的临时工作。

“莉齐真的有些不对劲。”内尔对蒂格说。她不知道是不是后厅里的某些恶性气场——就是曾经把孵化中的小鸡搞成那副样子的同一种气场——是否也在影响着莉齐。附近的农民近乎随意地透露过这座农舍闹鬼:这就是蒂格和内尔把它买下之前,它已经挂牌出售了那么久的原因,有常识的人早都知道了。

内尔并不完全相信这种闹鬼的现象,也没有看到任何直接的证据。不过,大狗豪尔不愿意进入那个房间,有时还对着它吠叫。但这本身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它的恐惧症不计其数。住在附近的罗布林夫人说,以前有些小孩从墓地里偷过一块大理石墓碑到那栋房子里,用来做拉花太妃糖,那么干真糟糕:鬼魂可能就是这么进来的。罗布林夫人被视为这类事情的权威,她总是会小心地在宴会上不邀请第十三位客人,而且据说只要有暴力致死的事件发生——无论是车祸、雷击,还是拖拉机翻车压死司机,她都能从楼梯上闻到血腥味。

罗布林夫人让内尔在桌子上摆好一顿过夜的饭菜,好让鬼魂知道它很受欢迎。(内尔觉得自己很蠢,因为去年冬天一次暴风雪期间,当一切变得有点过于黑暗和不祥时,她真的这么做过。她放了一片火腿和一些土豆泥,觉得鬼魂可能会喜欢这些东西。但豪尔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吃掉了这些贡品,还打翻了内尔放在旁边的一杯牛奶,所以,留下一顿饭可能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传闻中的鬼魂会不会已经附在莉齐身上了?但这样的想法很可笑。不管怎么说,现在夏天来了,这栋房子看起来终于不怎么像闹鬼的样子了。

“一定是药。”蒂格说。

他们两人对那个药都不太了解。内尔决定给那位名叫霍布斯的心理医生打个电话。她给他的秘书留了一条口讯。几天之后,霍布斯医生回了电话。

谈话的内容令人非常不安。

霍布斯医生说,莉齐患有精神分裂症,因此他让她服用了一种抗精神病药物。这种药会抑制她的一些精神病症状。他本人每周会跟她面诊一次,但她必须提前打电话确定时间,因为他非常忙,需要费上好一番周折才能挤出时间给她。莉齐可以开车到城里来复诊,治疗她无法适应现实生活的问题。同时,霍布斯医生说,莉齐没有能力保住工作、上学或生活自理。她得与内尔和蒂格住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和内尔的父母住在一起?内尔待呼吸平复之后问。

“她更愿意和你住在一起。”霍布斯医生说。

内尔对精神分裂症一无所知。在内尔看来,莉齐根本没有疯,只是有时候非常悲哀和绝望,但也许那是因为内尔已经习惯了她的样子。她记得她和莉齐有几个不太正常的叔叔,所以有可能是遗传。但话说回来,每个人都有不正常的叔叔;或者说很多人都有。

“你怎么知道莉齐有精神分裂症?”内尔问。她想坐下来,她觉得胃里不舒服,但电话在墙上,线又太短。

霍布斯医生傲慢地笑了。我是专业人士,他的语气暗示着。“因为她语无伦次。”他说。

“什么叫语无伦次?”内尔说。

“她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医生说。内尔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你确定吗?”她说。

“确定什么?”霍布斯医生说。

“她确实有你说的这种症状。”

医生又笑了起来。“如果她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那她吃的这些药会让她没命的。”他说。然后他又让内尔不要跟莉齐提起任何关于诊断的事情。这是个微妙的话题,需要小心处理。

过了一周,内尔又给他打了电话。电话很难打通——她留了好几条口讯——但她坚持要打,因为莉齐的状态越来越令人担忧。“她那样走路又是怎么回事?”她问。她注意到莉齐的手已经开始发抖。霍布斯医生说,身体僵硬、流口水和发抖正是莉齐的病状——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有这些症状。莉齐只是到了这些症状开始呈现的年龄。一个人可能一开始看起来完全正常,但到了十几岁或二十几岁时,精神分裂症就出来了,就像那些有毒的花朵。

“这种状态还会持续多久?”内尔问。

“一辈子。”霍布斯医生说。

内尔感到浑身发冷。虽然莉齐过去也有过一些状态不好的时期,但内尔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莉齐睡下后,她跟蒂格谈了谈目前的状况。被一个有精神病的亲戚拖累,他会作何感想?

“我们能应付的,”他说,“也许她会好起来。”内尔对他非常感激,几乎哭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内尔还需要了解很多事情。莉齐的身体如此僵硬,手又抖成那样,怎么能放心让她继续开着车——蒂格的那台老式雪佛兰——在城里和农场之间往返?但霍布斯医生——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友好了,他似乎认为内尔是在纠缠他——说没关系,莉齐完全有能力开车。

他还说他还没有把真实的病情告诉莉齐,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她对一个叫克劳德的男人产生了幻觉,他说;她确信克劳德已经死了。而且她提到他的时候有自杀倾向。但他可以保证,短期内她不会自杀。

“为什么不会?”内尔问。她曾以为我要杀了我自己只是莉齐说话的一个特点,她也一样。现在看来她一直是错的;但她仍然感到异常平静。她已经习惯听到霍布斯医生口中不停地讲出的种种噩梦。

但霍布斯医生似乎误会了她的身份:他似乎认为她和蒂格是莉齐的父母。内尔认真解释了他们实际的关系,但每次她与他交谈时,都得再次提醒他。

与此同时,莉齐真正的父母——也就是内尔的父母——已经陷入惊愕。不过他们又和内尔说话了,或者至少她母亲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会说。那是一种恳求——不要把她送回这里!就好像莉齐做出了一些可耻的、不可告人的行为——某种介于社交性失礼和犯罪之间的行为。

然后内尔的母亲会哀怨地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好像内尔有什么特殊的洞察力一样。

“医生肯定知道该怎么办。”内尔会说。她仍然相信任何拥有医学学位的人都一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需要相信:她努力让自己相信。“你应该到农场来看看我的马,”她补充说,“你喜欢马。它的名字叫格拉迪丝。你可以骑上它跑一跑。”但是莉齐的困境似乎让她的母亲极为不安。

内尔自己也不怎么骑格拉迪丝了,因为她怀孕了。她不想从马背上摔下来失去胎儿,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不过,她还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蒂格。

如果孩子出生后莉齐还是老样子,那该怎么办?她怎么才能应付?

此时已是九月。内尔试图让莉齐帮她做泡菜,但没有用:莉齐太疲倦了。内尔在她面前放了一碗红醋栗,让她把茎择掉——这个难度不大——但莉齐似乎还是做不到。她坐在桌前,两眼空空地盯着前方,把她择好的很小一堆醋栗推到一边。

“他不喜欢我,”她说,“那个医生。”

“他为什么不喜欢你?”内尔说。

“因为我没有好起来。”莉齐说。

蒂格也私下做了研究。“那个人的说法没道理,”他说,“就算你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些药也不会致命的——怎么可能会致命呢?真那样的话,那得有很多尸体需要解释了。”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告诉我们?”内尔说。

“因为他是个骗子。”蒂格说。

“我认为我们需要找别的医生看看。”内尔说。

* * *

他们新找到的这位医生是抗精神病药物方面的专家。“莉齐不应该用这种药,”她告诉内尔,“我要让她停药。”僵硬、颤抖、虚弱——这些绝不是病状,而是药物本身产生的副作用,一旦这些药物从莉齐的身体系统中排净,症状就会消失。

不仅如此,莉齐服用了这么大的药量,是绝对不该允许她开车的,新医生说。她手握方向盘的每一分钟都有生命危险。

“如果我在街上遇到那个变态,我会冲他开枪,”内尔对蒂格说,“如果我有枪的话。”

“还好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蒂格说。

“我打赌他以为我们是乡巴佬,”内尔说,“因为我们住在农场。我打赌他觉得他跟我们说什么老掉牙的话我们都会相信。”事实上的确如此,他们确实相信了。“他一定认为我们像一麻袋锤子一样笨。我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如果他真的信,那他就是个疯子!”

“乡巴佬?”蒂格说,“你是从哪儿把这个词挖出来的?不过咱们倒是有配合这个词使用的农业机械!”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拥抱在一起,内尔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一切都平安无事。

新的转折让内尔感到极大的宽慰——她后半辈子不需要照顾一直流着口水、走路蹒跚的莉齐了——但她也感到一丝恐惧。莉齐不会再回到她接受霍布斯医生治疗之前的样子,她的这段行尸走肉般的经历会改变她。她现在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而且,内尔心里清楚,莉齐会认为内尔的行为是一种背叛。而且莉齐是对的——那确实是背叛。如果内尔是那个所谓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莉齐绝不会容忍霍布斯医生和他有害的胡言乱语超过两秒钟。

“你为什么不把他的想法告诉我?”莉齐对内尔说。她已经停掉了镇静剂,现在变得很愤怒。“你应该问我的!我当时就能告诉你我没有精神分裂症!”

一旦你认为某个人精神不正常,你就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尤其是关系到他们自身精神健康的时候,但现在说这些毫无用处。所以内尔没有这么说。

“他告诉我你语无伦次。”内尔心虚地说。

“他告诉你我什么?”

“他说你说话没条理。”

“扯淡!我跟他说话的方式和跟你一样!”莉齐说,“我们会跳过一句话的中间部分,你知道的。他只是很难跟上我。他不能从A直接跳到C!我得掰开揉碎地跟他讲。他纯粹是个原装的傻子!”

“他一定经历了某种精神崩溃,或者别的什么,”内尔说,“才能这么……这么不专业。”以及充满恶意,她想补充。蒂格的观点是,霍布斯医生一直在秘密为中情局做药物实验,这个想法在当时听起来过于牵强。

“反正,他把我的生活搅和得一团糟,”莉齐板着脸说,“我损失了很长一段人生。真是太混蛋了!”

“没有很长。”内尔安慰地说。她指的是很长一段人生。

“你说得轻巧,”莉齐说,“你没经历过。”

* * *

他们认为,在想出别的办法之前,莉齐应该继续住在农场。首先,她身无分文。被霍布斯医生祸害之前她曾经打算回学校读书,但今年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她每周去见一次新医生,主要谈家庭问题。她在农场周围长时间散步,还精力充沛地在果菜园里挖洞。她对蒂格和内尔讲话不多,但和格拉迪丝交上了朋友。她不骑着它,但会和它一起在谷仓的院子里跑,奶牛们闪到一边让他们通过,绵羊们跟在后面。她夏天时的懒散已经被一种蓬勃的能量所取代。

孕肚已经非常明显的内尔透过窗户看着他们,有点羡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像他们那样奔跑跳跃了。然后她又继续揉起面包团,让自己沉浸在柔软的曲线、舒适的温暖与平静的节奏中。她认为她们都已经脱离了危险,她认为莉齐没事了。

然后,在十月一个清冷的夜晚,莉齐把吸尘器的软管连接到汽车的排气管上,从车窗伸进车内,并发动了引擎。

蒂格听到引擎转动的声音,出去查看。他说,当他找到她时,莉齐已经关掉了引擎,只是在车里坐着。他说这是个好兆头。他不得不叫醒内尔,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这种时候她怎么还能接着睡觉呢?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内尔穿着睡衣下了楼,外面还披上了蒂格的一件旧毛衣。她觉得浑身发冷。她的牙齿在颤抖。

莉齐和蒂格已经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喝着热巧克力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内尔终于能够开口问莉齐。她吓得浑身发抖,还夹杂着一种后来她才意识到是愤怒的情绪。

“我不想说。”莉齐说。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能应付的,”莉齐说,“你什么都能应付。”

那天并不是格拉迪丝跑掉的同一个晚上,但内尔记成了同一个晚上。她似乎无法把这两件事分开。她记得豪尔在吠叫,虽然它不太可能有这么合适的表现。她还记得那天的满月——秋天里冰冷的白色满月——这是另一个可能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气氛细节。但满月应该也很合理,因为那个时候的动物更活跃。

引发悲剧的是那群奶牛,它们又发动了一次定期的越狱行动。它们又把围栏撞倒,然后跑到离它们最近的其他奶牛那里去了。而格拉迪丝则跑到了两英里外的柏油公路上。它一定是厌倦了它的小小王国,它一定是厌倦了对羊群的统治。而且,内尔没能给予它足够的关注。它想要一次冒险。

它被一辆车撞死了。司机喝了酒,车速很快。当他飞驰着翻过山顶,看到一匹被月光照亮的白马就站在他面前时,一定大为震惊。他自己只是受到了惊吓,但他的车已经撞得不成样子。

内尔为格拉迪丝感到非常难过。她觉得内疚和悲伤。但她不想沉溺于这些感受中,因为它们会导致令人不安的化学物质在她的血液中循环,而这可能会影响到胎儿。她听了很多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试图保持愉快的心情。

第二年秋天,她在房前种了一片水仙,作为对格拉迪丝的怀念。水仙每年都会开花,而且生长良好,并不断蔓延。

它们还在。内尔知道,因为几年前她为了再去看看它们,又开车路过了那座农场。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莉齐结了婚,摆脱了伤痛,开始沉迷家庭烹饪之后不久。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在春天,有水仙花开放,现在已经有几百朵了。

农舍的外观也不再破旧。它看起来宁静好客,还带着点呆板。苹果树之间不再有晾晒的衣物飘舞。生锈的农业机械已经消失。房子的护墙板已经被重新粉刷过,是一种时尚的先锋蓝色。大门两侧各有一个花盆,里面种着灌木——应该是杜鹃花,内尔想。如今住在这里的人无论是谁,都更喜欢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