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鬼魂 The Entities(1 / 1)

莉莉是房产经纪人,但她的形象与之严重不符。她一点都不犀利、时髦或轻快,而且她比她见过的年纪最大的房产经纪人还要大上二十岁。她的车——一辆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色福特——也不是最近的款型。她小心翼翼地开着它,像坦克炮台里的人那样从方向盘上方探头观望。

她越来越胖,两只脚也开始疼;她上下楼梯时会有点气喘。但她仍然不顾这些不便,亲自爬上爬下她所展示的每栋房子的楼梯。“呸,”她会侧着身子下到地下室,然后说,“别看了,就是他们的洗衣房。炉子,你可以买新的。你要重新布线,我们最少能从底价中再扣掉一两千美元,至少这里挺干燥。”她会沿着楼梯攀上阁楼——中间不时停下,大口喘气——去检查石膏板上的裂缝。“你装个天窗,把这些墙打掉,听我说,这里就是个单独的空间。那边不用看,是一堆垃圾。壁纸嘛——就是壁纸而已,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会说:“有些人的日子过得呀——像猪一样!那不是什么正经人。但你会让它焕然一新——变成一座不一样的房子,让你自己都认不出来!”她相信这一点——只要抱着巨大的信心并付出一点努力,连猪圈也能被改造成一个美好的地方,或者至少是适合居住的地方。一个比以前的样子好得多的地方。

她专门代理市中心冷门街区的小型房屋——维多利亚式联排老屋或者又暗又窄的半独立式砖房,业主都是葡萄牙人,他们在门廊上安装了锻铁栏杆,再之前的业主是俄罗斯人或匈牙利人,再之前是谁呢?这些街区都是临时落脚点——人们下船之后先在这儿住下,然后再搬到别的地方。曾经是这样的。如今,年轻夫妇正在寻找这种地方——这种便宜的地方。搞艺术的人也在找。

这种人——莉莉管他们叫皮皮人——这种人需要有人手把手地帮助他们谈妥一个合适的购入价格,因为他们不太务实,不会看炉子,会被卖家占便宜。莉莉会把价格谈到最低,哪怕这样她自己的佣金也会减少,因为钱算什么呢?交易完成后,她会给年轻的艺术家们送上一份贺礼,是满满一大碗她自己做的饼干——是那种米色的欧式硬饼干。这些艺术青年着手修整房子时,她会追踪房子的改变。这些人是如此有活力,他们有自己的想法;看着他们撕掉沉闷的墙纸,去除霉菌、长久弥漫的气味和旧日的污点,并创造出其他东西——比如一个工作室,他们总是需要这样的空间,如果有车库,他们会用车库来改造——总是让人开心。然后他们会用她自己不会选择的颜色粉刷墙壁,往往有些令人瞠目,但她喜欢某种类型的惊奇。好的惊奇。“你永远想不到。”她说。多让人愉悦啊!

但她自己并不能接受这样的一座房子。这种房子太拥挤,太暗,太旧。她在北边有一栋现代的房子,有大片的采光窗,有她收集的粉色瓷器小雕像,还有一条宽阔的车道。

莉莉晚年才进入房地产行业。很久前,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她跟一个好男人结了婚,然后生了个孩子;这些都发生在另一个时代,在大洋彼岸。但是之后纳粹就来了,她被关进了集中营,她的丈夫被关进了另一座集中营,孩子不见了,再也没有找到。但莉莉熬过来了,不同于绝大多数人;而且战争结束后,她还奇迹般地找到了她的丈夫,他也熬过来了,这是一种福气;之后他们又生了两个孩子,然后搬到了加拿大的多伦多,在这里你不需要经常担惊受怕。这城市有这样一个名字,多伦多——听起来像意大利语,虽然这个词根本不是意大利语的单词,而且这里的冬天很漫长;但人总是能适应环境,莉莉也是。

孩子们长大了,他们是好孩子,让人格外知足,他们很孝顺她,后来她丈夫死了。莉莉没提起过他,但她把他的西装保存在柜子里;她舍不得把它们送给别人。对她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有些人比其他人死得更彻底,说到底,谁死了谁还活着,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所以最好还是别讨论这种事情。同样,她也没提过关押她的集中营,还有那个丢失的孩子。为什么要提?提了又能怎样呢?谁会想听?无论如何,她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她太幸运了。

她鼓励她客户里的年轻夫妇,聆听他们的烦恼,为他们加油打气,并告诉他们,当他们因为堵塞的下水道或者木材干腐病或者木蚁等问题感到沮丧时,或者想避免电线接错导致的短路时,他们应该去找谁。如果他们有孩子,她会对他们的孩子感兴趣,如果他们离婚了,她也会对他们的离婚感兴趣。她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当他们要卖掉现在的房子并购买另一处房子的时候——比如飞黄腾达了,可能要换一间更大的工作室了——她总是他们咨询的对象。

但是,她不参加暖房派对[1]。她不能参加聚会。聚会让她感到悲伤。她会送去一碗她做的饼干,并在印花的信笺上写出美好的贺词。他们值得拥有这样的房子,她会这样写。他们是好人。他们应该享受它。她为他们感到高兴。她祝愿他们一切都好。

当内尔和蒂格计划从乡下搬来时,他们通过朋友的介绍认识了莉莉。莉莉总是会这样被某一对年轻夫妇介绍给下一对。“她不会试图向你推销你负担不起的东西,”这是他们的说法,“你们可以告诉她你们的具体需求,她就会明白。”

第一次见面时,内尔发现自己在莉莉面前滔滔不绝。是莉莉令人愉快的脸和让人安心的气质使然。内尔略为概括地说,虽然他们很爱那个农场,但他们真的需要搬家了,是时候了,他们住在那里的时间太久,环境有了变化,所有他们认识的老住户都不在了。听到这里,莉莉点了点头。不仅如此,那里还发生了太多起入室抢劫,在她家对面的一栋房子——一位退休教师的家——被两个开着货车的男人彻底搬空了。你没有安全感。

“那些都不是正经人。”莉莉说。

“他们盯着你的房子,”内尔说,“他们知道你什么时候不在家。”而且无论如何,内尔和蒂格还有个快到学龄的孩子,每天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而且无论如何,那座房子总是阴森森的,当地人说里面有鬼,虽然内尔本人从没看见过什么,但她有感觉;而且无论如何,到了冬天,那座房子里很冷,它已经一百五十岁了,从来没有经过适当的保温设计,车道上堆满积雪。

“你不需要过这种日子的。”莉莉说。她雇了个人帮她铲雪。她的车道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你得住在城里才能找到帮你铲雪的人。

而且蒂格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内尔说。因为房子不保暖,他总是咳嗽,这一切对内尔来说成了很大负担,她应付不来。“奶牛逃跑了,”她说,“它们想和其他的奶牛在一起。所以如果蒂格不在,就只剩我了。”

莉莉点了点头,她明白:像内尔这种年轻而忙碌的母亲,你没法指望她去处理那些逃跑的奶牛。“你不用担心,”她说,“我们会找到完美的房子。”内尔立刻感觉好多了。莉莉会把事情处理好。

当时房产市场正热,但莉莉竭尽全力,内尔和蒂格最终在唐人街边缘的艺术馆附近找到了一栋相当不错的联排房。房子已经翻修过了,所以还不错,从当时的状况来看,比不错还要好;状况主要指的是经济上的:这栋房子是他们负担得起的。除了有蟑螂从两边爬进来之外,这栋房子真的很好。内尔在踢脚板上放了黄瓜皮和硼砂:熏蒸除虫没有作用,除了有毒之外,一旦失效,蟑螂还会重新跑进来。

在那栋房子里住了一两年后,莉莉认为内尔和蒂格又该搬家了。“你们需要更大的房子。”她告诉他们,她说得对。她把他们的房子卖了个好价钱,把他们换到了更北边的区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橙色长毛地毯只是地毯而已,她带他们看房时说。他们没必要关注到处都是的盘子架,那些都可以拿掉,也不要在意那些灯具。房子里有三个壁炉,壁炉不是垃圾,而且墙壁很结实,房子有着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宽敞空间,而且有些木制品是原木的,这类细节很重要。

内尔和蒂格很高兴:现在他们会拥有一个后花园,还有一个已经完工的地下室——呃,完工一半,粘在水泥地面上的室内外两用地毯已经发霉,可以拆除——而且这栋房子四面有窗:联排房的窗只限于前后两面。交易完成的那天,莉莉送给他们一个蓝橙相间的大碗,里面装满了她亲手做的饼干。

每当内尔发现自己有了烦恼——不一般的烦恼——时,莉莉是她唯一能够与之倾诉的对象。她的烦恼是关于房子的,但也是关于人性的。这件事她不能和蒂格商量——他会变得过于焦虑,而且有些导致她烦恼的人性和他有关。但莉莉这一生一定见识过很多的地窖、阁楼和人性。她一定知道房子是有力量的,人们会被房子搅动心绪,房子能够带来出乎意料的感受。无论内尔告诉她什么,她都不会震惊或沮丧:她之前全都见识过了——一定是。见识过类似的事情,或者更糟糕的事情。

内尔请莉莉到家里喝茶。喝茶差不多是唯一一种能够说服莉莉参与的餐饮形式:她永远不会来吃晚饭。内尔端上了一些莉莉做的硬饼干——它们几乎可以无限期地保存——来表达她的感激;她确实很感激,但确切地说,她感激的不是饼干。

内尔和莉莉在内尔新居的厨房里喝茶。“风景真好。”莉莉望着后花园说。

内尔同意。对她们两人来说,那是未来的风景:目前花园里除了一些野草、一个波纹铁皮棚子和一些地洞之外什么也没有。前一任的房主——就是拥有盘子架和长毛地毯的那家人——有一只狗。但内尔有着更宏伟的计划,无论如何,要种上水仙,等她一有空就种。她的一位懂风水并博学多闻的新派朋友来看过了花园和房子,重点看了方位和灵魂气场,然后宣布这个地方很吉利,尤其是花园,所以内尔毫不怀疑这里会欣欣向荣。

“我想或许可以种些水仙花。”内尔说。

“水仙花很好。”莉莉说。

“作为开始。”内尔说。

莉莉把她的饼干浸在茶里。啊哈,内尔想,原来应该这么吃饼干。“那么……”莉莉说着,抬眼瞥向内尔,扬起了眉毛。意思是:你不是叫我来看地的。

“乌娜想要一处房子。”内尔说。

“很多人都想要房子。”莉莉平静地说。

“但这次是乌娜。”

“所以呢?”莉莉说。她知道乌娜是谁,她是蒂格的第一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老生常谈。

“她想让我买房子,她好住进去。”

莉莉拿起的茶杯在空中顿了一下。“这是她说的?”这是新情况。

“没有明说,”内尔说,“不是对我说的。但我知道。”

莉莉又拿了一块饼干,蘸进茶水里,然后专心倾听。

事实上乌娜正在崩溃,内尔说。她们初次见面时,乌娜是势不可当的。她当时不仅魅力十足——是那种**的魅力,内尔不无反感地心想——而且有着坚决的意志、强硬的观点,以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决心。或者说,那是她允许大多数人看到的一面。的确,她也会陷入抑郁,但在那些时候她会去睡觉,所以人们看不到乌娜的这一面。他们只看到她对外展示的那张明快、稳定,还带着点戏谑的脸。她以行动高效、勇于迎接挑战、善于完成任务而著称。她当过经理。她曾经就职于各种小型机构——小型杂志社、小型剧团——正在走向失败的小型杂志社和剧团,她重新安排了它们的组织结构,把它们打理得井井有条。

蒂格从家里搬出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更大范围的社交圈子都被惊到了。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众所周知,他们两人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尤其是这期间乌娜有过一系列不同的男性伴侣,但情况本身似乎还算稳定。至于愤怒——双方都有理由愤怒,内尔公平地补充道,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吗?——那种愤怒已经被埋葬了,但就像许多被埋葬的东西一样,它拒绝永远留在地下。

分手后,乌娜散发出心满意足的消息。是她要求蒂格离开的,这样做似乎更好。孩子们都很好;周末和假期他们会和蒂格一起在乡下度过。她自己一直想要摆脱束缚,得到更多的自由,把更多的空间和时间留给自己,有更广阔的天地。这是乌娜自己的说法——在第一年里。

对于内尔成了蒂格人生一部分这件事,乌娜也表现从容——有什么不可以呢,因为内尔其实也出了一部分力,不是吗?是她介绍蒂格和内尔认识的,是她促成了他们的——该怎么形容呢?他们的事情。“蒂格和他的后宫,”她会这么说,“当然,内尔非常年轻。”她的表情说:年轻而愚蠢。她暗指内尔只是暂时存在而已:内尔会离开蒂格,因为他年纪太大;或者蒂格会离开内尔,因为她太肤浅。如果他们两人想在那座租来的窝棚里天长地久,跟倒塌的谷仓和杂草做伴——说到这里,乌娜会微笑着耸耸肩——那么,祝他们好运。那种生活会让大多数人发疯,包括她自己。同时,孩子们喜欢乡村的生活,偶尔去一去,而乌娜也有了她一直想要的更广阔的天地。

她会在最后一刻利用这片天地。她会突然有事——比如要与当时的伴侣一起出游。然后她会给内尔打电话,做出指示:什么时候该去接孩子,什么时候要把他们送回来,他们应该吃什么。她的语气很亲切,甚至还带着一丝俏皮。内尔站在农场通风良好的厨房里倾斜的地面上,除了说“好的”和“好的”,还能说什么呢?

“好的,夫人,是她想要的回答。”内尔对她的朋友们说,“她把我当成了雇来帮忙的人。”这是内尔的观点,但她没办法让蒂格明白。每当问题涉及孩子们时,蒂格的眼神就会变得呆滞,他就会变成机器人。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内尔说——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

并不是说她已经非常严格地执行了这种方法。但她试过。

“多好的父亲啊,”莉莉说,“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着想。”

“我知道。”内尔说。

“生个孩子——这是第一位的。”莉莉说。

“我知道。”内尔说。她也知道这一点,现在她也生了一个孩子。不过这些都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

所以这就是第一年前后事情的走向,内尔说。之后内尔和蒂格不再租房,而是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农场,一个没那么破旧的农场,但破旧程度也没差太多,因为他们没有很多钱。

但乌娜认为他们比实际上有钱得多,内尔告诉莉莉。除了她已经拿到的部分,她还向蒂格要更多的钱——说是为了孩子们。但如果蒂格给她更多钱,内尔说,他们就还不上自己的抵押贷款了。实际上,他们生活开销的一半是内尔承担的。多于一半。倒不是说内尔想借此要挟蒂格,但二加二没法等于五。

乌娜对于算术不为所动。她开始在城里四处跟熟人们说内尔是一个多么差劲的人,她还把蒂格也变成一个差劲的人。内尔听说了这些评价,这正是乌娜所希望的:人们从来不会羞于重复这样的闲话。

乌娜不断更换律师——到那时蒂格和乌娜已经在起草离婚协议——而当新的律师没办法从蒂格那里榨取更多现金时,她就再换一个律师。

“他没有更多的钱了,”内尔说,“他能怎么办呢?你不能从石头里榨出血来。”

“但你有啊。”莉莉说。

“实际上我也没有,”内尔说,“她给蒂格写了一些非常恶毒的信。到那个阶段她表现得好像是他抛弃了她一样——仿佛他是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无赖。但为了孩子们,蒂格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

“她是孩子们的母亲,”莉莉说,“一说到母亲和孩子们,就没法再说了。”

“一语中的。”内尔说。莉莉看起来很疑惑,于是她又补充说:“没错。”

不过,正如男孩们如实告诉乌娜的那样,新农场不是什么豪宅——首先,这里有老鼠,而且到了春天,地窖的泥土地面上全是积水,冬天的风直接吹透墙壁——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乌娜多少平静了下来。她和不同的伴侣一起到亚热带的不同地点度假,尽管蒂格希望其中某位伴侣能够和她修成正果,但并没有。

时光流逝,蒂格和内尔搬回了城里——搬进了唐人街那栋有蟑螂的联排房,这对乌娜来说没构成什么威胁。男孩们现在已经长大了,他们不再和乌娜住在一起。蒂格想见他们也不必再通过乌娜。因此,摩擦的根源消除了。内尔感到轻松了一些,也没那么沉默了。

但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乌娜被迫从她那套方便的大公寓里搬了出来,连续换了几处不太满意的寄宿公寓,而且当时她刚刚辞去上一份工作;蒂格和内尔则搬进了他们的新房,就是她和莉莉现在坐着喝茶的这栋房子。

“她受不了,”内尔说,“她觉得我们住在宫殿里。我们只是很幸运,买房和卖房都赶对了时机,但她认为我们财源滚滚。这让她气得发狂。”

“大家都明白,”莉莉说,“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但她是个成年人了。有些人走运,有些人不走运。”

“是的,”内尔说,“但她身体也不太好。”

乌娜多年来一直饱受疾病的困扰。她的体重增加了不少,肉体丰满,精神流失。她还变得胆怯了。曾经让她渡过难关的信心正在消失:她变得犹豫不决,缺乏安全感。她对事物感到恐惧。她不想走出家门,也不想走进任何形式的隧道,比如地铁。

乌娜接连看了不少医生,他们都无法查明她得了什么病。可能是这个病,也可能是那个病。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跌倒——最近这次直接倒在了人行道上——然后她就被送进医院,再接受一次无效的药物治疗。她现在住的街区邻居很吵闹,经常大喊大叫,在半夜开派对;早晨,草坪上会发现一些针头。环境很恶劣,很肮脏,让乌娜感到恐惧。乌娜竟然真的被吓坏了,这对内尔来说是件新鲜事。

蒂格说,如果他有钱,他会给乌娜买一套房子住,看在孩子们的分上。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内尔,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孩子们非常担心。

蒂格也担心孩子们,而内尔又担心蒂格。

“他们都是好孩子,”见过孩子们的莉莉说,“那么有教养。他们想帮助他们的母亲。”

“我知道,”内尔说,“乌娜和孩子们都觉得如果她能有一栋自己的房子,而不是与人合租的话会好得多,能安静些。但她负担不起。”

“蒂格呢,他怎么想?”

“蒂格不想聊这个。”

莉莉给了内尔一个精明的眼神。“你能做什么?”她问。

内尔知道她能做什么。她有笔意外之财,一点遗产,不多,但足够了。她把钱存进了银行,做了稳妥投资。那笔钱仍然以谴责的姿态存在那儿,没人提及。

莉莉帮内尔找到了房子。莉莉说,当时的房地产市场出现了一片白热化狂潮,成交速度快得让人晕眩,所以买到房子很不容易。如果乌娜在买方市场时就有购房需求,情况就会好很多,但生活就是生活。不仅如此,乌娜还有一堆要求:房子不能位于贫困地区,她很害怕成为穷人;不能太暗;不能有太多楼梯;附近要有有轨电车车站;要有一个步行可达的商店;要有花园。

一开始是莉莉开车带着乌娜到处看房,两个儿子中总有一个陪着她们一起;但莉莉回来后跟内尔说,根本没有用。“她想要一座城堡,”她说,“儿子们告诉她那种房子太大了。他们很受罪,那些孩子,他们希望他们的母亲能够快乐,他们都是好儿子。但是她想要大房子,得比你们的房子更大。”

“那样的房子我买不起。”内尔说。

莉莉耸了耸肩:“我跟她说了。但她不信。”

之后变成了内尔和莉莉坐在莉莉开的白色小汽车里一起去看房子。莉莉开车时习惯向前俯身,好像在滑雪一样。她们经过几条比较狭窄的车道时遇到了困难:莉莉撞倒了一株玉簪花。内尔怀疑她视力有问题。不过她们还是找到了多少能符合要求的房子:一栋两层楼的半独立屋,带一个小小的后花园和一个露台,还有一个装了玻璃落地窗的早餐角,楼上有三个小房间。

卖家是两个年轻男人,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有意买房的人走上他们门前的台阶。他们在主窗前摆了一些盆栽,一株天竺葵,几株枯萎的秋海棠,但这是他们唯一的表示。他们甚至没有吸尘。在这种市场情况下,又何必费事呢?

“呸,”莉莉在地窖里说,“这堆垃圾要清走。至少还算干燥。个子太高的人可能会困难点,但有谁个子高吗?用来当洗衣房,还不算太糟。她可以打掉楼上的一堵墙,装上天窗,一个人住足够宽敞,可以弄得很迷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内尔和莉莉马上冲向房地产中介办公室,及时提出了报价。莉莉说,再过半天,这房子就没了。乌娜会支付租金:孩子们说她希望这样约定。她不想让内尔接济她。租金其实还不够支付全部开销,但乌娜不知道。

内尔和乌娜已经不再说话,她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都是孩子们在中间传话。

孩子们夹在中间很难做,内尔知道。她为他们感到难过。她甚至为乌娜感到难过,虽然这样想需要费些力气。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不是个大方的人。她那些比较古怪的朋友——喜欢看水晶球的那些人——会告诉她,乌娜是她为前世做过的坏事得到的报应。他们说过,善待乌娜是她被赋予的任务。内尔认为这只是一家之言。换个角度想,她就是个受气包。

内尔没有告诉蒂格就完成了交易。她告诉他的时候,他说了两句话:你疯了。谢谢你。

“你是个好人。”莉莉说。她送来了两大碗硬饼干,还有两张写在印花信笺上的纸条:一张给内尔,一张给乌娜。

* * *

一切都暂时平静了下来。内尔感觉自己很贤惠,乌娜感觉安全多了,也就不再抱怨内尔和蒂格有多可怕,蒂格感觉没那么担心了,孩子们感觉松了口气。内尔告诉她的朋友们她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她们的难以置信让她感到愉快:在乌娜说了内尔那么多坏话之后——这些朋友也都知道内尔知道这些坏话都是什么,因为她们自己就是传话的人——内尔给乌娜买了一套房子?她以为她是什么圣人吗?

房子还需要一些修整工作:就像莉莉指出的那样,房子总是需要修修补补的。前廊要弄,空调要弄,粉刷也要弄——这些都是孩子们帮忙完成的。但还有屋顶,修整屋顶就不可能不花钱了。不过乌娜的品位很优秀,她一直都有这样的品位,这是她至今仍然拥有的一种能力。她把家具都安置好之后,你就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了。“她让这房子像新的一样。”莉莉向内尔报告说。因为,像所有人一样,乌娜也很喜欢莉莉,也请她去喝过茶。

但这种平静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乌娜的健康起初有所改善,如今却再次恶化。她的双腿会发抖,她上下楼梯有困难;她觉得她不太能够走到街角的商店了。她在露台上放置的大花坛里种了太多花花草草,她浇不完水。在夜晚她听到了一些声音——不过莉莉说很可能只是浣熊的声音,它们会发出你从来没听过的声音——把她吓着了。孩子们安装了一套警报系统,但有一次它因为误报响了起来,让乌娜更害怕了,所以他们又把它拆了。

孩子们说,也许这些恐惧都是因为药物作用。她正在吃一种新药——或者两种,或者三种。她不想吃这些药,她认为这些药让她更糟了。除此以外,她还确信她最终的结局是流落街头——她会花光她的积蓄,她会耗尽钱财,而内尔——实际上是她的房东——会把她赶出去。

“我永远不会那样做。”内尔说。但乌娜认为她会。

乌娜表达恐惧的言外之意是希望内尔能减少或免收她的租金。她的一个儿子对此有过暗示。但是从财务上来看内尔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且她觉得自己被逼得太紧了。我已经到极限了,她想,再多压迫我一次,我就会崩掉。

孩子们想让乌娜搬进公寓里——找一套她负担得起的带电梯的公寓。乌娜拿不定主意。一方面,她不能爬楼梯;而另一方面,电梯空间又很狭窄,像隧道一样。孩子们说,她正在努力让自己进入正常状态。她抱怨自己失眠。不过,动用了好几个房地产经纪人,并尝试了许多最终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那是一套一居室公寓,很小但是能住;那里会更安全,对乌娜来说不会太难应付。乌娜很不情愿地同意了。她不想搬家,但她也不想留在现在的住处。

内尔把莉莉叫来卖房子。

“带着家具总会好卖些,”她说,“让人看到各种可能。而且这些家具很有魅力。”她想办一次开放参观日[2],乌娜最终同意了。她的一个儿子会去帮忙;另一个会带她出去玩一天,这样她就不用应付一拨拨过来看房的人。莉莉会接待他们。

至于内尔和蒂格,他们到欧洲去了——去了威尼斯。他们从来没去过那里,但一直想去。有了因为卖房即将富余出来的资金——卖乌娜的房子,现在大家都这么说了——这次旅行他们就能够负担。

也该来一次这样的旅行了,内尔想。他们两个人需要从围绕着乌娜缓慢旋转的灰色旋涡中抽出身来。

莉莉熟练地把她的白色轿车开进车道,停好,挪动身体下了车。她一步一阶地爬上门口的台阶:她的脚越来越疼了。她按了门铃。乌娜应该在家里等着给她开门,好让她进去把房子里的所有地方都检查一遍,为开放参观日做好准备,但是没有人来开门。

当莉莉站在前廊上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孩子们也开着车来了。他们也按了门铃。然后一个儿子——年长的那个——翻过围栏,踩着绿植的花盆跳进院子,透过落地玻璃窗往早餐区张望。乌娜躺在地上。

那个儿子踢碎了玻璃,还割破了腿上的静脉。乌娜死了。后来医生说她已经死了几个小时。她中风了。厨房的餐桌上还放着一杯茶。大儿子抱着滴血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打开门,让其他人进来。他们叫来了救护车,大儿子躺在地板上,把受伤的腿抬到空中,小儿子试图用茶巾为他止血。莉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她一遍又一遍地说。

内尔后来听说这一切的时候,第一次捕捉到了莉莉非常不对劲的迹象。因为这肯定不是莉莉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远远不是。

开放参观日当然取消了。地上有一大摊血,你不可能把房子卖掉。但之后——几周之后,家具都被搬走之后——莉莉又试了试。但她心不在焉,内尔明白。她没有了曾经的热情,也没有了好事多磨的信念。不仅如此,她还对这座房子产生了恐惧。

“这房子里很暗,”她告诉内尔,“没有人愿意住在这么暗的地方。”她建议修剪一下灌木。

内尔和蒂格去看了一下房子。房子并不暗,相反,还有点太亮了;在夏天,太亮就意味着太热。不过他们还是砍掉了一些树枝。

“地窖——里面全是水。”莉莉在电话里说。她很生气。蒂格马上开车过去了。“地窖里干得一塌糊涂。”他告诉内尔。

内尔请莉莉过来喝茶。水仙花正在盛开。莉莉透过窗户望向它们。“你管那些花叫什么?”

“莉莉,”内尔说,“你不一定非要卖掉那房子。可以让别人卖。”

“我想自己卖,为了你,”莉莉说,“这是你的事。”

“你觉得房子很暗。”内尔说。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事情,”莉莉说,“可怕。那么多血。”

“那不是乌娜的血。”内尔说。

“但的确是血。”莉莉说。

“你觉得乌娜还在那儿。”内尔说。

“你什么都懂。”莉莉说。

“这我可以处理,”内尔说,“我认识做这些事情的人。”

“你是个好人。”莉莉说。内尔明白莉莉正在放手,在交接工作。她拒绝再做那个善解人意、能够处理一切的人。现在这都需要内尔去做了,为了莉莉。

内尔给她的风水师朋友打了电话,那个朋友为她找了一位水晶和净化方面的专家。那位朋友说需要收费,最好是现金。“没问题,”内尔说,“别告诉她任何与乌娜或者死亡有关的事情。我希望这次探查不受任何干扰。”乌娜还在房子里吗?她是在出于报复而阻挠卖房吗?内尔不这么认为。她无法想象乌娜会做出这么俗套的事情。但话说回来,她们两个人都曾经因为同样平庸的事而内疚过。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她们可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蒂格开车把内尔送到那栋房子,但他没进去,而是留在车里等。他不想与这种事有任何关系。内尔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然后让那位名叫苏珊的占卜师进来。苏珊不是那种仙气飘飘的女人;相反,她看起来更像个运动员,非常专业,脚踏实地。她接过装着现金的信封,塞进手包。“我们从顶层开始。”她说。

苏珊把整栋房子看了个遍——进入了每个房间,下到了地窖,还走到了露台上。在每个区域,她都站了一会儿,把头歪向一边。最后,她走进了厨房。

“现在这房子里没别的东西,”她说,“但就在这里,有一条通道,鬼魂们都从这里出入。”她指了指早餐角。

“通道?”内尔说。

“类似于隧道的那种,一条路。”苏珊耐心地解释,“他们来到我们的世界,然后又离开,都是通过这个地方。”

“这里就是死过人的地方。”内尔说。

“这样的话,他们来这里是有目的的,他们想快速超度。”

内尔想了想。“这些鬼魂是好是坏?”她问。

“都有可能,”苏珊说,“各种各样的都有。”

“如果你房子里有个坏的,你该怎么做?”

“把他们的周围照亮。”苏珊说。

内尔没有问她这一点如何办到。“如果我们把这个通道关闭,或者把它移到别处,你认为这些鬼魂会介意吗?”她问。这很像小孩们玩的那种跟想象中的朋友对话的游戏。只要行得通,她告诉自己。

“我问问他们,”苏珊说。她静静地站着,听着,“他们说没问题,但他们希望把通道移到院子里。他们也不想把它搬到太远的地方。他们喜欢这个街区。”

“就这么说定了,”内尔说。似乎就连鬼魂也有房产上的偏好。“然后我们要做什么?”

然后她们做的事情是跳了某种转圈舞,之后又摇了一阵铃铛。苏珊的手包里放着铃铛。“好了,”她说,“通道已经关闭了。但为了确认一下……”她拿出几捆鼠尾草放进厨房的抽屉。“这应该能暂时阻止他们过来。”她说。

“谢谢你。”内尔说。

“现在没事了。”内尔告诉莉莉。

“你人太好了。”莉莉说。

但其实并不是没事了。莉莉仍然害怕那所房子。房子里有一些跟乌娜无关的东西,有一些更古老、更黑暗、更可怕的东西。有一些东西被触发了;它被唤醒了,它浮出了水面。有血。

后来,内尔会告诉人们,这一定就是阿尔茨海默病或者其他疾病的初期阶段,总之莉莉很快就会对他们,对她所知的这个世界失去意识。不过,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或者缺乏一部分过去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她很久以前就认识的几个人仍然活着。她的丈夫还活着。他在等她回家,她说。他不喜欢她一个人出门,他喜欢她待在客厅里,和那些熟悉的瓷器装饰品在一起,尤其是在天色暗下来之后。

莉莉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做出了安排。他们找了一个护工,这样莉莉就可以住在她自己的房子里。他们认为,这样她会舒服些。她开始画水彩,这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她画的画明亮而欢快,充满了阳光;画面上大多是花朵。内尔去看她时,她会开心地笑。“我做了些饼干,特别为你做的。”她会说。但她其实并没有做。

乌娜的房子被两个男同志买下了——两个搞艺术的男同志,他们是内尔的朋友,而且后来才知道他们也曾是莉莉的客户——他们喜欢从二楼屋后射进来的光线。他们在那儿设置了一间工作室。他们拆掉了一些墙,又加了几个隔断,装了一个天窗,并重新进行了装修。他们给他们的猫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安排——一个能够从墙里伸出和缩回的猫砂盆,上面有个传感器,猫一过来就能自动伸缩。这只猫在玻璃窗的早餐角里表现奇怪,他们告诉内尔,它会坐下,盯着窗外,好像在观察着什么。

“它在观察那些鬼魂,”过来喝茶顺便参观装修的内尔说,“我们把它们移到外面的院子里了。他们希望把通道设在那儿。”

“什么?”男同志们说,“姑母[3]?这里不会姑母泛滥成灾吧!”他们大笑。

“不是,是鬼魂。”内尔说。

然后内尔给他们讲了乌娜的故事,还有蒂格的故事,还有她自己的故事,以及占卜师苏珊女士的故事,还有莉莉的故事——他们喜欢内尔摇着铃铛转圈跳舞的那一段。当然,她把故事做了一些改动,听起来比当时更有趣。此外,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比现实中更好。除了莉莉。莉莉不需要美化。

男同志们喜欢这个故事,它很怪异,而他们喜欢怪异。这也是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关于他们的房子的故事。故事也给房子增添了特色。“我们这儿有鬼魂!”他们说,“谁知道呢?如果以后我们要卖房子,我们会把它写进广告的。迷人的工作室、墙内自动猫砂盆、鬼魂。”

但是,拥有了这些我又能做什么呢?内尔走回自己家的时候想。所有那些焦虑和愤怒,那些可疑的好意,那些纠结的人生,那些血。我可以讲述它们,也可以埋葬它们。最终,我们都会变成故事。或者,我们都会变成鬼魂。也许其实都一样。

[1] 国外庆贺乔迁之喜的派对活动。

[2] 房地产出售时在固定日期和时间在待售房屋处接待所有前来看房的潜在买家。

[3] 英文中,entities(鬼魂)和aunties(姑母)发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