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过如此可爱的春天,内尔想。青蛙——又或者它们是蟾蜍?——在池塘里颤叫,还有杨柳和葇荑——区别在哪里?——山楂树丛,野生酸梅,还有无人照管的苹果树都开了花,路边丛生的野草枯藤里横生出一排高矮不均匀的水仙,应该是某个早已消失的农夫的妻子种下的。鸟儿唱歌了。淤泥干燥了。
傍晚,内尔和蒂格在他们租来的农舍户外闲坐,两把铝框草坪椅是从披棚里找出来的,他们手牵着手,偶尔拍打驱赶着飞来的蚊子,看着一只横斑林鸮教它的两个孩子捕食。它们用蒂格买回来养在池塘里的十二只小鸭崽练手。他给小鸭崽们做了一间小屋——类似于一个没有墙壁的小房子,盖在一个漂浮的筏子上。小鸭崽们钻到屋檐下就可以平安无事,但它们似乎不知道该这样做。
不明就里的小鸭崽们还在池塘里游着,而林鸮悄无声息地俯冲向池塘的水面,每天夜里掠走一只小鸭崽,每只小鸭崽都被它叼进它在枯树洞里筑起的巢穴中,然后它会把小鸭崽撕碎,分给孩子们吞食下去,直到十二只小鸭崽全都不见了。
“看啊,”蒂格说,“多么优雅。”
五月初,拥有这座农场的商人说他要把农场卖掉。他给了他们一个月的时间搬走。由于没有签署任何租约,他们只能离开。但他们都认为,不能搬回城里,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美了。
他们开着车,往土地价格更便宜的北边走了半个小时,驶入各处岔路,四处寻找着农场出售的标志。在加勒特附近,他们终于找到了符合他们出价范围的农场,包括一栋房子、一个谷仓和一百英亩土地。这处地产已经挂牌出售一年多了。是空置房,亲自带他们参观的农场主说道。他住在另一个农场;他用这个谷仓储存干草。但现在他要把两个地方都卖掉,拿回现金。“我想趁自己躺进棺材之前,多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农场里也有个池塘,房子周围也有许多枝干盘错的苹果树,车棚里还有一台旧拖拉机。那是附带的,农场主说。房子建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镶着白色的护墙板,后面扩建了一个水泥地面的房间,以作为夏季厨房;地窖还没有完工;作为大梁的树干上还带着一些树皮。通往地窖的台阶陡峭危险。泥土地面很潮湿,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具体来说,既不是干腐味,又不是死老鼠味,也不是下水道味。
“修缮的工作量不小呢。”内尔说。农场主愉快地承认了这一点,并把总价降低了五千美元。然后还有抵押贷款的问题,蒂格说: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固定的全职工作,所以在银行那边会遇到问题。但农场主说他会帮他们办贷款。
“他急着把这地方处理掉。”内尔说。他们站在厨房正中,厨房的地面向着房子中间的墙壁倾斜得很厉害:他们迟早要把地面整个撬起来,在下面铺上新的十字梁。墙纸——从撕开的部分能看出已经覆盖了很多层——是一种褪色的绿,上面有粉褐色的球状花簇。地面覆盖着油毡,上面有栗色和橙黄色的菱形图案,内尔认得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风格。
“还有一百英亩的土地。”蒂格说。
“这房子挺暗的,”内尔说,“让人不是很愉快。”
“我们把窗户擦干净。”蒂格说。这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窗台上布满了灰尘和死苍蝇。“我们会把墙纸刷成白色。”他已经和农场主一起出去踏勘了一下土地。他在后面的田野里看到了一只沼泽鹰,他把它视为一种预兆。
内尔并没有说问题不在于窗户,也不在于墙纸。但粉刷会有帮助。
他们把内尔的积蓄和蒂格最近制作完成的一部电视纪录片的报酬加在一起凑够了首付款。成交之后的那个周末,他们把床搬了过去。然后他们坐在油毡地板上,吃着罐头沙丁鱼、黑面包片和大块的奶酪,喝着红葡萄酒。房子里只有一个刺眼的灯泡从屋顶吊着的电线上悬垂下来,于是他们关了灯,点起了一支蜡烛,就像一次室内野餐。
“所以,这些都是我们的了。”蒂格说。
“我以前从没拥有过任何房产。”内尔说。
“我也没有。”蒂格说。
“有点吓人。”内尔说。
“我们明天出去看看那只鹰。”
内尔吻了蒂格。这其实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她刚吃过沙丁鱼,不过他们俩都吃了。
“我们去睡吧。”蒂格说。
“我要刷牙。”内尔说。
他们躺在蒂格的床垫——他们的床垫——上,相拥在一起。他们把蜡烛拿到了楼上,它在敞开的卧室窗户吹进来的暖风中闪烁着。内尔想起了那种薄得近乎透明的白色窗帘——她年轻的时候一直期待拥有的东西——还想象着等他们真的有了这样的窗帘后,它在这样的微风中会如何飘**。
“你不该说我是你的妻子,”过了一会儿,内尔说,“在律师那儿。”
“现在很多女人婚后都保留自己的姓氏。”蒂格说。
“但那不是事实。乌娜是你的妻子。你和她仍然有婚姻关系。”
“并不完全是。”蒂格说。
“不管怎么说,你写的是配偶而不是妻子。这是个致命的漏洞。你没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吗,那个律师?”
“什么眼神?”
“就那种眼神。”
“那你喜欢别人怎么称呼你?”蒂格说。现在他听起来受伤了。
内尔什么也没说。她在破坏气氛,她也不想。她被安上了一个错误的称谓,她讨厌这样。但她想不出别的词——没有哪个词对她来说既符合事实又可以接受。
之后几天里,他们把其余的东西都搬了过来——蒂格的两个孩子来访时睡的双层床,客房里的单人床,内尔的书桌,几把椅子,一些书柜和书,内尔的橙色桌子。她把自己的其他家具都留在了城里。他们最终还是要再找来一些家具,房子看起来相当空,但他们目前没有多余的现金来买。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蒂格的两个儿子来了,睡在他们新房间的双层**,还和蒂格一起在农场周围散步了很长时间。他们看到了沼泽鹰——两只沼泽鹰。它们肯定是一对,蒂格说;它们在捉老鼠。孩子们很高兴地发现谷仓里有辆拖拉机。开拖拉机不需要执照,只要你不开到马路上就行。蒂格说等他把拖拉机修好,或者找人把它修好,之后,孩子们就能开着它在田里跑了。
内尔没有去散步,她留在家里做饼干。厨房里有一个老式的电炉,除了一个灶盘之外都非常好用。他们还打算买一个柴炉。计划是这样。
蒂格和孩子们回来后,他们都吃了涂着蜂蜜的饼干,喝了加入热牛奶的茶。他们随意地围坐在内尔的橙色桌子旁边,手肘撑着桌面,像一家人。
我是这里唯一一个跟大家都没有亲属关系的人,内尔想。她有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她已经不常到城里去了,去也是为了公事,去见出版商,去见她正在编辑的书的作者,所以她不常见到她的朋友们。除此之外,她的父母也不怎么和她联系,但他们也不是完全不和她联系。在语言交流方面,她仿佛置身于一个灰色地带,很像公共汽车站的候车室:冰冷的空气,沉默,话题仅限于健康状况和天气。她的父母还没有适应内尔已经和一个仍然是别人丈夫的男人同居的事实。她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未如此明目张胆。那时她还会顾忌自己的形象。她会更偷偷摸摸。但现在,她公然寄出了地址变更卡,留给偷偷摸摸的舒适区已经不复存在。
内尔集中精力开辟了一块果菜园。因为田野里有土拨鼠,所以她要先搭一个围栏;蒂格也帮了忙。他们把铁丝网的底部插进土里一英尺[1]深,这样土拨鼠就没办法从下面挖洞进来。然后,内尔从在谷仓里找到的粪堆中挖出了很多腐熟的牛粪。这些粪肥足够用上好几年。在大门的旁边,有一株枝丫上长满疙瘩的玫瑰,她把它修剪成原状。她还修剪了一些苹果树。她对锋利的工具产生了新的兴趣——园艺剪和树钳,镐头和铲子,修枝锯和干草叉。但不包括斧头,她觉得自己驾驭不了斧头。
这时,她已经阅读了一些关于本地开拓者的资料——那些人在十九世纪初来到这里,开垦土地,砍伐树木,焚烧树干和树枝,把巨大的根桩排列成至今仍然随处可见并正在慢慢腐烂的木头围栏。这其中许多人来这之前从未使用过斧头。其中一些人不慎砍掉了自己的腿;另一些人为了避免那样的命运,使用斧头时会站在桶里。
花园的土壤不错,但里面有很多石头、陶器的碎片以及白色、蓝色和棕色玻璃压制的药瓶,一条洋娃娃的胳膊,一个失去了光泽的银勺子,动物的骨头,一块大理石。过往的生命在这里层叠。对某个人来说,这个农场曾经是新的。这里一定有过挣扎、疑虑、失败和绝望;当然,还有死亡。各种各样的死亡。
内尔在果菜园劳作时,蒂格出去转了一圈。他开着车到周边的道路上探索了一番。他到加勒特的五金商店瞧了瞧,还在银行开了个账户。镇上的杂货店——不要与市郊那些方方正正的新型超市混淆——在窗口上挂出了鸡蛋的广告牌:“去骨母鸡天然产物”。每次兜风回来,蒂格都会把所见所闻告诉内尔,还会给她带来礼物:一把小铲子、一团麻绳、一卷塑料地膜。
最近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带综合商店的加油站,蒂格开始到那里去和当地一些年长的农民喝咖啡。他们把他看成个怪人,他说。但他们没有像鄙视大多数城里人那样鄙视他。幸好他开着一辆生锈的车,不打领带,还知道什么是棘轮扳手。但他也不是个农民。尽管如此,他们允许他加入他们的咖啡小叙,去听农耕诀窍和八卦。他们甚至开始跟他开玩笑了,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个进展告诉了内尔。
内尔没有参与这些活动,她没有得到邀请。农民咖啡小组的规则是仅限男性。没有明文,但理所当然。
“我问他们我们应该养什么样的动物。”有一天蒂格从十字路口的商店回来后说。
“然后呢?”内尔说。
“他们说:‘什么都别养。’”
“这主意听着不错。”内尔说。
“然后有个人说:‘如果你打算养牲口,你得先有养牲口的那套东西。’”
“这倒是实话。”内尔说。
过了几天,蒂格说如果他们要住在农场,就不该让那块地荒掉,而那就意味着要养些动物。而且,让孩子们了解食物实际上从哪里来也是额外的益处。他们可以从养鸡开始——农民们说,养鸡容易。
蒂格和孩子们搭起了一个有点歪的鸡舍,这样到了夜里就不怕有捕食动物跑来偷鸡了。他们还开出了一片有围栏的院子,鸡可以在里面安全地溜达。蒂格和内尔以及农场里的人这下都有鸡蛋吃了,蒂格说,等鸡老得不能下蛋之后,他们还能把鸡吃了。
内尔不知道到时候谁会去杀掉这些老母鸡。她认为应该不会是她。
这些鸡被装在麻布袋里运来了。它们立即适应了新的环境,至少看起来是:它们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把鸡卖给他们的农民还在鸡群里掺了一只公鸡。“他说这样会让母鸡们更满意。”蒂格说。
那只公鸡每天早上都打鸣——发出一种古老的、诵经般的声音。其余的时间里,母鸡们用爪子挠土时,它会在一边盯着它们,然后突然从后面扑过去,跳到它们身上踩踏。如果内尔或男孩们到院子里捡鸡蛋时离母鸡太近,那只公鸡就会跳到他们的光腿上,伸出爪尖挠他们。于是他们带上了棍子,用来打跑公鸡。
内尔用这些鸡下的蛋做了蛋糕,放进冰柜里冻了起来,他们最终还是买了个冰柜,不然的话,要是果菜园真的成功了,他们要把所有的瓜果蔬菜存放在哪里呢?
然后蒂格又弄了些鸭子来——这次不是小鸭崽了——并把它们放进池塘里,让它们自谋生路。然后他又弄来两只鹅,本来指望它们下蛋孵小鹅的,但其中一只鹅腿上受了伤,所以只能被送到罗布林夫人那儿去。
蒂格和孩子们已经和罗布林一家交上了朋友,但是内尔怀疑罗布林一家——经营乳制品工厂的老罗布林夫妇和他们家很多个小罗布林——在背后嘲笑过他们。罗布林一家在他们的农场里住了很久,知道该如何应对农场的所有紧急情况。附近的公墓里也埋着很多罗布林家的人。
罗布林夫人是个身材敦实的圆脸老太太——内尔觉得她挺老的——有一双很短但强壮得出奇的手臂,以及红润、灵巧、粗壮的手指,(内尔怀疑)她从来没有戴过橡胶手套。男孩们说必要的时候她会奋力掷入,内尔知道这种奋力掷入与棒球完全无关,但与粪肥绝对有关。罗布林夫人显然有能力从事任何与黏液、污秽、血水和内脏相关的事业——男孩们曾经目睹她把手伸进一头母牛的身体里,拉出了一头小牛——腿先出来的——这个场景让他们充满敬畏。男孩们跟内尔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目光中不是批评,而是轻蔑:内尔肯定做不到把胳膊伸进一头母牛的**,他们用眼神说道。
内尔原本希望罗布林夫人能把鹅的腿固定住,给它上个夹板,但事与愿违。那只鹅送回来的时候可以直接放进烤箱了,蒂格说,这就是乡下的处理方式。剩下的那只鹅似乎是只公鹅,它在周围徘徊了一会儿,看起来很难过——内尔觉得——然后就飞走了。
这个时候他们还有了一对孔雀,是蒂格在一条岔路上的孔雀养殖场发现并作为礼物送给内尔的。
“孔雀!”内尔说。蒂格的本意是让她开心。他总是有这种意图。她怎么能不感激他的热情、他的率性呢?“到了冬天怎么办?”她说,“它们不会死吧?”
“孔雀是喜马拉雅山脉北部的一种野禽,”蒂格说,“它们会照顾自己的。天冷也没问题。”
那两只孔雀总是在一起。雄孔雀会展开它巨大的尾羽,抖动着发出瑟瑟的声响,雌孔雀会爱慕地看着它。它们轻松地飞来飞去,蹲在树上,各处啄食。有时,它们会飞进母鸡的院子。公鸡很识时务,知道最好不要和孔雀打起来,因为孔雀比它块头大很多。夜里,孔雀夫妇就在谷仓的十字梁上栖息,它们一定认为在那里就不会有危险。一般在黎明到来之前,它们就会嘶叫,声音听起来像是被谋杀的婴儿。内尔不知道它们会在哪里筑巢。它们会生出多少只小孔雀?
在果菜园里,内尔种植了她能想到的一切。西红柿、豌豆、菠菜、胡萝卜、白萝卜、甜菜、冬瓜、西葫芦、黄瓜、节瓜、洋葱和马铃薯。她希望看到慷慨的、丰富的、过剩的丰饶景象,就像文艺复兴时期丰收女神得墨忒耳和波摩娜的画像中所描绘的——她们穿着飘逸的长袍,**着一个**,她们篮子里的食物散发着光芒。她还开辟了一块百草园,在里面种上了韭菜、欧芹、迷迭香、牛至和百里香,还种了三株大黄和一些醋栗——一簇红的,一簇白的——以及一些接骨木,到春天他们可以做接骨木花酒;还有一畦草莓。她还种上了红花菜豆,让它们攀爬在竹竿做成的三脚架上。
当地的农民并不知道菜豆可以这么种。他们定期会跑到院子里来看看;他们总能找到借口,比如有一条流浪狗跑来了,借一把扳手或锤子,等等,但是实际上他们只是想看看蒂格和内尔在干什么——他们认真观察着竹竿的结构。他们并没有问这些东西是什么。当豆秧开始悄悄爬上架子时,他们就不看了。
“听说你的奶牛又跑出去了。”他们会说。他们都习惯斜着眼睛瞪着内尔,他们搞不懂她。她和蒂格结婚了吗,还是怎样?他们对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明他们不这么认为。也许她是个自由恋爱主义者,是那种嬉皮士。符合她在果菜园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做派。真正的农家妇女是没有果菜园的。她们每周去一趟东边二十英里开外的加勒特,从超市装回一车蔬菜杂货。
“听说你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奶牛都赶回谷仓。也许你们应该把它们送到安德森那儿去。”
内尔知道安德森那儿是哪里。那是屠宰场:安德森定制屠宰场。“哦,我不这么认为,”内尔说,“至少目前不。”
他们买来这些奶牛是因为蒂格认为他们应该培育自己吃的牛肉:那些喝咖啡的农民都是这么干的。“养四头,卖三头,剩下一头放进冰柜,一切都妥了。”他们这样声称。于是,蒂格从其中一位热心肠的农民那里赊购了四头夏洛莱-海福特杂交牛,他们确实没瞎说,但如果内尔和蒂格能多问几个更深入的问题就更好了。他们不知道这些牛能跳,而且跳得那么高。
围栏必须加高加固,但有时候牛还是会跑出去,跟附近的一大群奶牛会合。蒂格不得不带着两个男孩去把它们找回来——往它们身上套绳索,拼命把它们拉上专门为了这个借来的卡车。那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这些牛很不服管,而且根本不想回家。
“也许它们知道我们会把它们吃掉。”内尔说。
“奶牛想扎堆,”蒂格说,“跟在商店里买东西的人一样。”
这些奶牛的名字分别是苏珊、韦尔玛、梅根和鲁比。这些名字是男孩们给它们取的。他们被警告过不要这样做——不要给奶牛赋予人性——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乌娜总是在周末来电话。一开始,跟蒂格和孩子们通话之后,她也想跟内尔通话——她想赢得内尔的帮助,然后给她下达指示——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就不再这么做了。偶尔乌娜会让男孩们捎来折叠好也密封好的纸条,向内尔传递一些简短的消息。通常都是跟丢失的袜子有关。
一只母鸡从院子里逃跑了,之后在几株大黄里被找到时,喉咙已经被撕开。“是黄鼠狼。”罗布林夫人检查过伤口之后说道,“它们喝它的血。”她问内尔想不想把母鸡拿回家炖了,因为它还很新鲜,而且血已经放掉了。内尔不想——被黄鼠狼咬死的鸡肯定也被污染了——于是罗布林夫人把母鸡拿走了,她说她能想办法派上用场。
另一只母鸡在车棚里乱七八糟的机器零件后面安了家,在那里孵蛋——它自己下的蛋,还有其他逃避孵育任务的母鸡下的蛋。等内尔找到它时,它正趴在二十五个鸡蛋上。还能怎么办呢?这些鸡蛋太老了——发育得太好,已经长出了胚胎——已经不能吃了。
蒂格说,男孩们暑期剩下的时间都会在农场度过。这是匆忙中做出的安排,因为乌娜要去度假。她要去加勒比海的一个度假村,而且不是一个人去。
“你介意吗?”蒂格问,内尔说当然不,不过如果能提前一点告诉她就更好了。蒂格说没法再提前了。
内尔用磁铁在冰箱上贴了一份清单。那是一张打扫卫生值日表:扫地、收拾桌子、洗碗。大家都要轮流做。她自己会继续用他们找到的那台不太好用的二手甩干机给所有人洗衣服;她会继续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她已经在烤面包,烤馅儿饼,还用一些多余的鸡蛋和他们从罗布林家得到的奶油做冰激凌。同时她还要考虑醋栗的问题——她不可能把每一粒醋栗都做成果冻。她曾经把一些醋栗放在阳光下晒干,但后来她忘记了,结果下雨了。尽管她一直在制定各种待办清单,但她没办法兼顾每件事。
那个季节有许多拍卖会——农场主去世了或者要变卖家产时,他房子和谷仓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拍卖。内尔觉得自己像个捡破烂儿的,但她还是去了。她就这样买到了几条被子——只需要简单修补就能用——和一个缺少铰链的木箱,不过很容易修好,只要她能腾出手来。她需要一些能够增添符合形象的东西——符合农场的形象,得多少带点旧日遗风。
蒂格买了一台打捆机,便宜得不像话,因为是已经过时的旧款。它打出来的是长方形的小捆干草——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大捆肉桂卷造型。他和孩子们会把干草打回来,他说。冬天他们可以给奶牛喂干草,多余的干草就以一美元一捆的价格卖掉。当然,他会按照非熟练工人的薪酬标准付给孩子们工钱。蒂格和内尔在这件事上肯定会亏损,最多能达到收支平衡,蒂格说,但这对孩子们来说会是一次绝妙无比的体验,他们可以做一些真正的工作,来觉得自己有用。内尔认为这样如何呢?
“我觉得挺好的。”内尔说。涉及蒂格满腔热情要去做的事情,这已经成为她的标准答案。
内尔和蒂格去参加农场拍卖会的时候,孩子们在谷仓里混时间。他们在那儿干了不少事。喝了酒,尝试了迷幻药,还经常抽烟和大麻。大麻是后面的田里出产的,有些年轻农民在那儿种一些能赚钱但不合法的东西,他们称之为“古怪的烟草”。他们在谷仓里谋划着各种事情。他们考虑过把车开走,逃到蒙特利尔,或者至少逃到加勒特,去看恐怖电影。这些计划只停留在理论上,而且男孩们跟内尔听说过的那些孩子不同,他们不喧哗,也不砸东西,所以蒂格和内尔完全不知情。他们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些的,当时男孩们都已经长大,已经过完了二字头的年纪,他们对蒂格抛弃家庭的愤怒也已经平息,才开始分享他们的回忆。
孩子们在学校的表现并不太理想——乌娜发来了他们的成绩单,意思是他们这样不思进取是蒂格的错。但蒂格——他现在已经把拖拉机修好,让男孩们在农田里和后院的田地里开着它跑——说他们正在学习很多其他的事情,在他们以后的生活中会派上很大用场的事情。
男孩们现在长得更高了——比内尔还高。其中一个几乎和蒂格一样高。他们有古铜色的肤色,有肱二头肌;他们饭量很大,蒂格没给他们安排其他工作的时候,他们就钻到拖拉机的下面,把零件拧下来,再装上去。他们身上满是机油和污垢,有时还会被各种工具弄伤流血,但这似乎让他们相当开心。内尔洗了很多条毛巾。
当天气适合——炎热而晴朗,干草也已经打好并耙成一堆堆之后,蒂格和男孩们努力地把干草打成捆,他们戴着厚厚的手套,额头上缠着头巾,好防止汗水流进眼睛。打捆机被拖拉机拽着,在田地里来来回回,喷出草捆、大块的干泥和麻绳的碎片。这个过程酷热而且暴土扬烟,还很吵。秸秆飞进他们的衣服,更细碎的草渣被他们吸进鼻腔。把草捆运进谷仓是最艰难的部分。内尔有时会围上头巾,戴上宽边帽去帮忙。傍晚,他们都累得几乎吃不下饭;日落之前他们就躺在**了。
八月底,蒂格收到了乌娜寄来的一封打字信,指责他和内尔把男孩们当作童工来剥削,想从他们身上挣钱。
* * *
蒂格和乌娜本应起草一份分居协议,这样他们就可以办理离婚手续,但乌娜一直在更换律师。她认为,由于蒂格和内尔拥有一个农场,蒂格在收入问题上一定对她撒了谎。她想要更多的钱。但蒂格没有更多钱了。
内尔感觉到自己周身正在长出一副坚硬的外壳,由于这副外壳的阻挡,她为蒂格的处境而难过的程度也没到应有的程度。蒂格的观点是,他不能公然与乌娜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例如,他不能主动提出离婚。必须允许乌娜坚信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如果蒂格突然有所动作——如果他先发制人——乌娜会利用他的行为不让他见孩子。毕竟,他们在法律上是跟她一起生活,而不是跟他。
“他们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内尔说,“如果你按照他们醒着的时间来算的话。而且她无论如何都会用这件事来对付你。她已经这样做了。”
“她身体不好,”蒂格说,“她的健康出了问题。”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过度打扰乌娜。
我还是会过度打扰她,内尔想,我忍不住。
这番对话并不止于此,但其余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我已经快三十四岁了,内尔想,事情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呢?
但蒂格并不着急。
树篱中的野梅子熟透落在地上。它们是蓝色的、卵圆形的,香气扑鼻。内尔捡了满满一篮子,在一团小果蝇的围绕中把它们带回家,做成了糖渍水果和浓紫色果酱。蒂格舔着她紫色的手指,吻着她紫色的嘴唇;他们在温暖、朦胧的傍晚缓慢地**。饱足,内尔想。就是这个词。我还想要什么改变呢?
九月,内尔从苹果树上摘下虫蛀结痂较少的苹果,做成了苹果酱。树下的地上到处都是掉落之后发酵了的苹果:蝴蝶落在上面吸食着汁液,然后歪歪扭扭地四处飞舞;黄蜂也是如此。一天早上,蒂格和内尔醒来,发现一群醉醺醺的猪躺在树下,心满意足地哼哼着打鼾。显然,它们已经醉了。
蒂格把它们轰起来,然后跟着它们,想看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它们来自后面山上的养猪场。猪农说,它们每年都这样。它们挖隧道从围栏下面钻出猪圈,仿佛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它们总是选择最合适的时间点。对这场混乱盛事的期待让它们很高兴,这是他的观点。他并不在乎那些苹果树不是他的。
内尔知道他们不能说什么。边界要想真正成为边界,取决于你是否能够守卫它。这里的房子也有过被人破门而入的遭遇,发生过偷窃和破坏的行为。蒂格不在家的时候,她并没有一直觉得安全。
有一天,奶牛苏珊被一辆卡车拉走了,回来时已经变成一堆冷冻起来的肉块。这就像一个魔术——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女人在舞台上被锯成两半,然后又完好如初地重新出现,从过道走来;只不过苏珊的变化是反向的。内尔不愿去想苏珊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要吃的这个是苏珊吗?”男孩们铲着炖熟的肉说。
“你们不应该给奶牛起名字。”内尔说。男孩们都笑了。他们已经发现了震惊和恐惧的重要性,至少在餐桌上是这样。
蔬菜泛滥成灾,内尔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有些可以做成罐头,有些可以晒干和冷冻,然而还有一些——比如那堆多余的节瓜——被拿去喂了鸡。内尔做了十几罐黄瓜泡菜,十几罐腌甜菜。她把土豆、胡萝卜和洋葱储存在根茎菜窖里,和蒂格自己酿的瓶装啤酒以及内尔盛放用多余的白菜发酵的酸菜的罐头放在一起。把酸菜放在地窖里是个错误——它让整栋房子弥漫着浓重的臭脚丫味——但内尔自我安慰地想,酸菜中含有大量的维生素C,如果他们整个冬天都被困在大雪里,开始得坏血病的时候就能有用。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蒂格和内尔第一次斩首了一只母鸡。是脸色略苍白的蒂格用斧头砍的。那只母鸡在院子里乱窜,血像喷泉一样从它的脖子处喷出来。奶牛们开始焦躁不安,哞哞叫着。剩下的母鸡咯咯地喊。孔雀们发出尖叫。
内尔不得不请教罗布林夫人下一步该怎么做。她按照指示把母鸡用开水烫了,并拔了毛。然后她把母鸡开了膛,取出了内脏。她从未闻过这么让人恶心的气味。鸡肚子里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蛋,处于不同的发育阶段。
她想,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干这个了。就让那些鸡寿终正寝吧,我不介意。
蒂格做了炖鸡,还加了果菜园里的胡萝卜和洋葱。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希望自己能在现场看到没有脑袋的母鸡跑来跑去。蒂格已经从他苍白的时刻中恢复过来,兴高采烈地陶醉在描述过程的乐趣中。
十月下旬,农场的奶牛群里增加了三只母羊。蒂格的想法是,它们生下的小羊羔可以卖掉或自己吃。这三只母羊不知道为什么跑进了池塘,腿被水面下一卷带刺的铁丝网缠住了,蒂格用剪线钳剪开铁丝,把它们抱了出来。它们的毛都湿透了,抱起来特别沉。它们挣扎着乱踢,蒂格滑倒了,半个身子掉进了池塘,然后就得了感冒。内尔给他擦了维克斯舒缓药膏,还给他做了加了威士忌的热柠檬水。
十一月,蒂格的自酿瓶装啤酒开始在地窖里爆炸。先是一声巨响,然后满地的啤酒和碎玻璃,就像周六晚上的一场车祸。内尔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瓶啤酒爆炸:冒险到地窖去拿一根胡萝卜或者一个土豆就像跑进雷区。但是,蒂格说,没爆炸的瓶子里的啤酒非常好喝,虽然泡沫很多。他得赶紧把这些酒都喝掉,以免浪费。
冬天来了。行车道太滑,汽车只能停在山脚下,大型扫雪机铲起的雪经常把它掩埋起来。然后来了一场雨夹雪风暴,电话线断了,还停了电。幸运的是那时柴炉已经安装好。内尔和蒂格蜷缩在炉子旁边,裹着棉被,点燃一堆蜡烛来抵御黑暗。
在其他的日子——没有暴风雪、大风或冻雨的日子——田野上一片耀眼的洁白,空气清新。蒂格喜欢在这种天气里给动物喂食,他觉得很平静。清晨,当他打开一捆新鲜干草时,它们会聚集在他身边,它们芬芳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成白色,它们彼此间轻轻地推搡着,在冬日里看起来就像耶稣诞生的舞台造型。内尔凝视着窗外如此安宁的一组画面,感觉自己回到了一个更简单的时代。但随后电话铃就会响起。她在接听前会犹豫一下:可能是乌娜打来的。
二月,大雪席卷着结冰的田野,母羊产了羊羔。其中一只生了三胞胎,但拒绝抚养三只羊羔中最小的那只:蒂格发现它在羊圈的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蒂格和内尔把这只被母亲抛弃的小羊羔抱进屋,用毛巾裹起来,放进柳条编的洗衣篮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不幸的是,留在母羊身边的一只羊羔把头卡在羊圈的两块木板之间,冻死了,所以从理论上讲,第三只弱小的羊羔可以取代它的位置;可是那只母羊就是不想搭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
“它闻起来肯定不一样了,”内尔说,“它跟我们相处过。”
罗布林夫人让他们把裹在毛巾里的小羊羔放进烤箱,把烤箱门开着,用低温慢慢加热,用眼药水滴瓶喂它喝白兰地,他们照做了。她还亲自过来了一趟,好确保他们的做法正确。她把内尔和蒂格当成智力稍微不灵光的小孩来对待——按照当地农民习惯的说法,就是那种脑子里缺了几根筋的小孩。小羊羔无力地咩咩叫着,还踢了几下腿。罗布林夫人看了看它的眼睛,又看了看它的嘴,说它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内尔想知道她是如何判断的,但觉得这样问很愚蠢。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羊羔越来越强壮。内尔把它抱在怀里给它喂食,她尴尬地发现自己在轻轻摇着它,给它唱歌。
“它叫什么名字?”男孩们问。
“它没有名字。”内尔说。她不打算落入给它起名字的圈套。
很快,小羊就能站立,开始用奶瓶喝奶。蒂格在夏季厨房里给它搭了一个小羊圈,每天给它垫上新鲜的干草;但随着它越来越活泼,想要奔跑和跳跃,他们认为不该再把它关在羊圈里,于是让它进了屋。在滑溜溜的油毡上——他们已经铺上了全新的、滑溜溜的油毡,上面有瓷砖形状的图案——它把四条腿撑开,但还是难以保持平衡。不过很快它就掌握了这个技巧,并四处蹦跳着,扭动着它毛茸茸的长尾巴。
但是,他们无法训练它的排泄习惯。它一有尿意就会随处撒尿,并在油毡上留下一堆发亮的棕色葡萄干大小的颗粒。内尔用绿色的塑料垃圾袋给它做了个尿布,在它后腿和尾巴的位置掏了个洞,结果不但没用反而更添乱。
三月底,雌孔雀死在了谷仓的地上,就在它平时栖息的十字梁下。一定是有只黄鼠狼夜里爬上去了,罗布林夫人说:黄鼠狼干得出来这种事。那只雄孔雀在皱巴巴的尸体周围徘徊,看上去很迷茫。它现在该怎么办?内尔想。只剩它自己了。
* * *
到了四月,小羊羔已经长大到不能关在屋子里了。它变得太强壮、太闹腾了。他们把它和其他牛羊一起关在牲口棚里,但它没有和其他小羊羔交上朋友。它一直独来独往,除了蒂格到院子里去喂牲口的时候。那时,只要蒂格转过身去,小羊羔就会朝着他冲刺,从后面撞到他身上。
内尔得到的则是完全不同的待遇。她出现时,小羊羔会凑到她身边,亲昵地用鼻子拱她,然后站在她和蒂格之间。
蒂格只得拿上一根木棍到谷仓的场院里保护自己。当小羊羔向他跑来时,他就用棍子打它的脑袋。小羊羔晃晃脑袋,退后,但很快就会再试一次。
“它觉得这是一场比赛。”内尔说。
“它爱上你了。”蒂格说。
“我很高兴有人爱我。”内尔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蒂格委屈地问。
内尔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是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想说,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了。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这很荒唐,她想。
妻子被杀害之后,雄孔雀开始有了奇怪的表现。它对着院子里的母鸡们示爱,展开它的尾巴,瑟瑟作响地摇晃羽毛。母鸡们对它没兴趣,它就跳到它们身上啄它们。它的脖子很有力,而且啄起来很有劲。它杀死了几只母鸡。
蒂格把母鸡关进了鸡舍,试图抓住雄孔雀,但它尖叫着飞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它又去骚扰鸭子,但鸭子们聪明地溜进了池塘,它抓不到。然后它从房子的一扇窗户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扇窗户附近有一个土堆,它可以站在上面。它向自己示爱,开屏,扇动着尾巴上的羽毛,仿佛受到威胁一样尖叫,然后攻击窗户。
“它疯了。”蒂格说。
“它在服丧。”内尔说。
“一定是**的季节到了。”蒂格说。
雄孔雀开始潜伏在房子外面,像个发疯的窥视狂一样从地面层的窗户往里看。它知道它的敌人就在里面。在它痴傻的小脑袋里,恨已经取代了爱。它一心想要进行暗杀。
“我们应该再给它找个伴。”内尔说。但他们没付诸行动,然后有一天,它就消失了。
小羊羔越长越大,越来越无所畏惧。它现在根本不等蒂格转身就从任何角度冲向他。它的头骨似乎是水泥制成的,用棍子打它只能让它更来劲。
“我们不能由着它这样下去,”蒂格说,“它会伤到人的。”
“它以为自己是个人,”内尔说,“它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它只是在保卫它的领土。”
“这就更有必要了。”蒂格说。综合商店里的那帮人说,附近有个农民有天晚上喝醉了,想要穿过放养着一只小公山羊的一片田地。那头小羊冲向他,把他撞倒了。这个可怜的家伙每次想要起身的时候,小羊就再次把他撞倒。到天亮的时候,那个倒霉蛋几乎快死了。那只羊羔很快就会变成一只成年的公羊,然后也可能做出类似的事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内尔问。他们两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但蒂格不愿意动手把羊的头砍下来,然后把它大卸八块,或者干出其他必须干的事情;他不愿意做屠夫。母鸡是他能够接受的极限。
“我们只能把它送到安德森那里去。”他说。
他们成功地抓住了那只羊羔。内尔不得不把它引诱到蒂格一动不动举着绳圈设下的圈套中,因为小羊信任她,没把她当成敌人。他们把它按在地上,把它的腿绑在一起,然后用推车拉出了谷仓的场院。其他的羊和奶牛从围栏上方目睹着这一幕,发出哞哞咩咩的叫声。它们都知道出事了。
蒂格和内尔把羊羔抬到雪佛兰的后备厢里。它不停地踢腿挣扎,可怜兮兮地叫着。然后他们钻进车里,开车走了。内尔觉得他们好像在绑架这只羊羔——把它从家里和家人身边拽走,用它来换取赎金,只不过这次没有赎金。它注定要遭此厄运,除了身为它自己之外,它没有犯过任何罪。它低沉的咩咩声从未停止,一直叫到他们抵达安德森定制屠宰场。
“然后怎么办?”内尔说。她感到疲惫。背叛太辛苦了,她想。
“我们把它从车里弄出来。”蒂格说,“我们把它送进大楼。”
“我们必须等着吗?”内尔问。她是指在整个过程中,就像你第一次带孩子看牙医时等在外面一样。
在哪里等?这里没有等候区。
安德森定制屠宰场是一座狭长低矮的建筑,曾经是白色的。建筑的双开大门是敞开的,从里面透出昏暗的光。外面的院子里堆满了桶,板条箱,以及一辆封闭货车——是运马的货车——和一些生锈的机械零件。还有某种滑轮装置。桶和板条箱看起来也生锈了,但它们不可能生锈,因为它们是木头做的。
四下无人。或许他们应该按一下喇叭来宣告他们的到来,内尔想。这样,他们就不必进去了。
蒂格在车尾,想要把后备厢打开。
“好像卡住了,”他说,“也可能是锁上了。”羊羔的叫声从后备厢里传来。
“我进去看看,”内尔说,“肯定有人在。门是开着的。他们应该有撬棍。”或者其他东西,她想。他们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棍棒,锋利的工具,用来割开喉咙的刀子。
她走进楼里。天花板上悬吊着一排**的灯泡。门旁边还有两个桶,没有盖子。她往里看:里面装满了剥了皮的牛头,泡在盐水里。她猜那应该是盐水。空气里有一种香甜、沉重、凝固的气味,像是经血的气味。水泥地面上散落着锯末。至少天气还算凉爽,她想。至少没有很多苍蝇。
更远的地方像是有办公隔间,还有一些高高的挡板或者办公位。
“喂,”她叫道,“这儿有人吗?”好像她是来借一杯糖的。
从其中一处挡板的拐角处走来一个高个子大块头的男人。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着粗壮的手臂,就像是从中世纪刽子手的旧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他是个秃子。他系着一件围裙,或者只是拦腰围了一块灰色的帆布,上面有棕色的污点,一定是血迹。他的一只手拿着某种工具。内尔没有仔细看。
“有事吗?”他问。
“我们的羊羔被卡在后备厢里了,”她说,“我们汽车的后备厢。卡住打不开了。我们想也许你这儿能有撬棍什么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尖细而微不足道。
“这不难。”那个人说着,大步向前走去。
在返回农场的路上,内尔开始哭。她停不下来。她失控地哭啊哭啊,不停地喘息和啜泣。
蒂格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把她拥入怀中。“我也感到难过,”他说,“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不只是羊羔的事。”内尔说,抽噎着,擦了擦鼻子。
“那是什么?是什么?”
“一切,”内尔说,“你看不到出了什么问题。一切都不对了!”
“不,没有,”蒂格紧紧地拥抱着她说,“没事的。我爱你。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不会的。”内尔说。她又开始哭了。
“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能!”
“告诉我吧。”
“你不希望我生小孩。”内尔说。
* * *
羊羔被装在一个白色长方形纸盒里送了回来,纸盒看起来像是礼服盒。粉红色的羊排、两条羊腿、羊蹄和羊脖子整齐地排列在蜡纸上,是用来炖着吃的。此外还有两颗小小的肾脏和一颗精致的心脏。
蒂格用内尔果菜园里的干迷迭香做了羊排。虽然内尔很悲痛——她仍然感到悲痛——但她不得不承认,羊排很美味。
我是个吃人肉的怪物,她的想法带有一种奇怪的分裂感。
也许在农场这里她会变得更狡猾。也许她会吸收这里的一些阴暗面,但它们或许根本不是阴暗,而只是知识。她会变成一个被寻求建议的女人。紧急情况下他们会来找她。她会卷起袖子,摒弃感情用事,去做一切沾满鲜血、散发恶臭但必须完成的事情。她会擅长用斧头。
[1] 1英尺为30.48厘米,18英尺约为5.4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