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拍摄,尤其是有声电影拍摄,提供了一幅以前从未有过,也从未被设想过的景象。它对一个事件进行表现,不会留出一个唯一的角度,使得与扮演的事情本身没有关系的拍摄设备、灯光器材、辅助装置无法进入观看者的视野。(除非他的眼珠子能和拍摄设备完全同步。)这一情形也就比其他任何情形都更加有力地表明,电影摄制棚里某个场面与舞台上某个场面之间的那些相似,其实是很肤浅也没有什么用处的相似。剧场在原则上很清楚地会有一个位置,不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当成虚幻的。对于电影的拍摄场面来说,则没有那样一个位置。它那虚幻的自然是自然的二次方,是剪裁的结果。也就是说,在电影摄制棚里,设备已深深地侵入现实,以至于现实所谓纯粹的、独立于设备这个陌生事物的方面,其实是一种特别的处理程序所给出的结果,是通过特别摆放的照相设备来拍摄,然后与其他按照同样方式所做的拍摄一起进行剪辑所给出的结果。现实所谓独立于设备的方面在这里已经成为现实一个极其人为的方面,直接现实的景象已然成为技术土地上的蓝花。[11a]

同剧院里的事物做对比的时候所看到的事情,在同绘画领域里的事物做对比的时候同样也会看到,而且更有启发意义。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出一个问题:Operateur(按:法语,操作者。说到电影便是摄像者,说到外科手术便是医生。此处应指做手术的医生)与画家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要回答这个问题,需求助于外科领域里很常用的概念Operateur。外科医生可以说是其中一极,魔法师则是另一极。魔法师把手放在病人身上进行治疗,他的做法与给病人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大不相同。魔法师会特意与被处理者之间保持着自然距离,说得更准确一点儿,他把距离——由于他的权威——大大缩短了(按:此处有误,应为大大增加了)。外科医生的做法则相反:他把与被处理者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了,因为他侵入病人的里面,又把距离增加了一点点——他的手在器官之间移动的时候要小心谨慎才行。一言以蔽之:与魔法师(魔法师倒是也能算作普通医生)存在着差别的地方是,外科医生在关键的时候可不会与病人面对面,他会以进行操作的方式(按:德语是operativ,可译为做手术)侵入他的里面。魔法师和外科医生的关系与画家和摄像者的关系相似。画家在工作的时候与被给定的东西保持一种自然距离,摄像者却深深地侵入被给定性的网络里。[59]两者给出的图像也存在着巨大差别。画家给出的是一幅总体图像,摄像者给出的则是一幅被肢解过很多次,各个部分都是根据一个新规则重新拼装起来的图像。所以,电影对现实的表现,对现如今的人来说是极其富有意义的,因为它运用设备,以最尖锐的侵入方式,把现实所谓独立于设备的方面保全下来,那其实是一个根据艺术作品的需要而予以呈现的东西。[11b]

译者注[11a]

批判版第十六卷编者在指出蓝花作为“诺瓦利斯(按:即弗里德利希·冯·哈登伯格,1772—1801)小说《奥夫特丁根》的核心象征”,已成为“德国浪漫派的诗歌追求、艺术追求的总括”以后,还提示说可进一步阅读编者本人,即林德纳对本雅明《梦媚俗》(Traumkitsch)进行探讨的文章《谈〈梦媚俗〉:技术土地上的蓝花》(Versuch über Traumkitsch. Die blaue Blume im Land der Technik)。[60]

首先来看本雅明的《梦媚俗》。文章一开始就写到蓝花,写到奥夫特丁根——“已经梦不到蓝花了。今天要是有谁像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一样醒过来,那一定是睡多了”[61]。在诺瓦利斯的小说里,奥夫特丁根梦到了神奇的蓝花——他在梦里来到一个山洞,然后睡着了,又在梦里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柔软的草地上,旁边有一眼喷泉,泉水射向空中,好像又在空中消散。离他不远耸立着深蓝色的山岩,上面有斑驳的脉纹;四周的天光比平时更明亮、更柔和,天空湛蓝如洗。但真正以一种魔力吸引着他的,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蓝花(按:德语是eine hohe lichtblaue Blume,一朵高高的淡蓝色的花),起初在喷泉侧畔,又大又亮的叶片摩挲着他。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花儿簇拥着蓝花,空中弥漫着最迷人的芳香。他眼里只有蓝花,他久久凝视着它,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柔情。最后,蓝花突然移动起来,有了变化,这时候他才想靠近蓝花;叶子愈发闪亮,贴近变得粗实的花茎,花枝朝他垂下来,花瓣像鸟儿脖颈

上那一圈舒展开来的蓝色羽毛,中间浮现出一张娇嫩的面孔(按:德语是in welchem ein zartes Gesicht schwebte)。他心中惊喜,这种感觉十分美妙,而且随着那奇异的变形越来越强烈,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突然惊醒了他,他发觉自己在父母的家中”[62]。然后,父亲批评说他太贪睡(德语是Du Langschl?fer,即“你这个睡了太长的家伙”),奥夫特丁根则请父亲不要对“我的长长的睡眠”生气。[63]如果奥夫特丁根梦见了蓝花的那个

“长长的睡眠”可以被理解为“睡多了”,就能看出本雅明这两句不无诙谐意味的话,其实是以小说情节作为基础的。

《梦媚俗》的写作时间,大概在1925至1926年年初之间。全集第二卷编者倾向于判作1925年[64],全集第七卷编者则倾向于判作1926年年初[65]。文章随后以“超现实主义评说”(Glosse zum Surrealismus)为题,发表在《新评论》(Neue Rundschau)1927年1月第1期。本雅明以“梦”为关键词,对布勒东、阿拉贡(Louis Aragon, 1897—1982)等作家的超现实主义思想进行介绍,甚至还对布勒东1924年出版的《超现实主义宣言:可溶化的鱼》(Manifeste du suréalisme. Poisson soluble),尤其是其中《超现实主义宣言》,以及阿拉贡1924年出版的《梦的热潮》(Une vague de rêves)作了引用。正如林德纳所指出的那样,当决定以梦为关键词向德国介绍法国超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时候,本雅明势必会想到要将超现实主义的思考同德国耶拿浪漫派,尤其是诺瓦利斯的思考区别开来。文章一开始就说到蓝花,用意想必就在于此。本雅明的思路显然是,对诺瓦利斯而言,梦的神奇之处首先在梦的内容(比如蓝花)的神奇,而对于超现实主

义来说,梦的神奇之处则主要在于梦之为梦本身,或者说梦的形式。林德纳敏锐地抓住这一点,指出本雅明这两句话并不是在讨论所做的梦究竟是真梦还是假梦,而是指出“谁要是打着浪漫派的梦的理论的旗号,感觉自己天生就该从事诗歌,那其实并没有把事情弄明白”[66]。

本雅明在第二段写道:“梦不再开启一个蓝色的远方。它变成灰色的。事物身上那灰色的一层尘土,是它最好的那个部分。现在,梦都滑向平凡的东西。”[67]这仍然是在针对诺瓦利斯的小说,蓝色、远方是小说里的重要意象——尽管小说当中并没有将蓝色、远方连在一起使用。按照本雅明的思路,对超现实主义来说梦里的内容若真有神奇之处,其神奇并不在于超越现实,非现实所能有,进而吸引着人们去追寻,而在于就在现实之中,甚至极其平凡,却也因此总是为人(人的意识)所忽视。梦与现实也就不是截然有别的两个领域,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雅明把“事物身上那灰色的一层尘土”说成梦的“最好的那个部分”,可以说很形象地对于这一点做了表达。在从梦的角度对此进行表达以外,本雅明紧接着又从现实事物的角度出发进行表达——“事物将哪一面朝向梦呢?磨损得最厉害的位置是哪里呢?就是出于习惯被磨破了,然后用一些陈腐的格言来装饰的那一面。事物的朝向梦的那一面,就是媚俗”[68]。这句“事物的朝向梦的那一面,就是媚俗”(德语是Die Seite, die das Dinge dem Traume zukehrt, ist der Kitsch),自然可被当成本雅明所拟定的题目Traumkitsch的解题之语——这里因此尝试着译其为“梦媚俗”(既然Kitsch通常被译作媚俗)。

需要强调的是,顺由林德纳的指引,对本雅明《梦媚俗》开篇这两句

话有所关注,可明确地看到本雅明本人很清楚,也很在意蓝花是梦境里的事物。故而,关于本雅明在《技术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写的“直接现实的景象已然成为技术土地上的蓝花”,宜首先从梦境或者非现实(并非贬义)的角度来对“蓝花”一语进行理解。观众所看到的直接现实,是技术处理、呈现出来的非现实的东西。这种以现实的面貌出现的现实,不啻是现实的二次方。由此也就知道,本雅明所说的电影的“虚幻的自然是自然的二次方,是剪裁的结果”,就是指电影画面的自然事物。此外,本雅明在《梦媚俗》的第二段里,在“现在,梦都滑向平凡的东西”之后紧接着写道:“技术把事物的外在图像永远地收走了,就好像是已经过期的银行支票一样。”(德语是Auf Nimmerwiedersehen kassiert die Technik das Auβenbild der Dinge wie Banknoten, die ihre Gültigkeit verlieren sollen)林德纳指出,“《梦媚俗》的这句话,可被当成《艺术作品》,即《技术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的种子萌芽(按:德语是Keimzelle)。这里确实还没有说到技术可复制,并没有这个概念,却已经为它做了准备,做出了这样一种观察,即不仅技术地生产出来的事物作为设备以及工业规模产品已将事物世界占据,‘事物的外部图像’也消失了”[69]。

译者注[11b]

本雅明对外科医生“侵入到病人的里面”进行谈论,很容易让人回想起前面第三节在注释里(全集第三稿、批判版第五稿注释总编号第6)谈到的伦勃朗的名画《杜尔普医生的解剖课》。杜尔普医生作为操作者,就坐在被操作者身边,拿着手术刀对被操作者的手臂进行解剖。要想拿着手

术刀进行解剖,必定需要外科医生或者操作者靠近被操作、被处理者,这自然就是把距离缩短。进行解剖的过程中,操作者必然还会时常提起手和手术刀,比如换一个位置继续操作等,这就又使距离增加了。假如可以这样来进理解,则与本雅明这里所说的外科医生“把与被处理者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了,因为他侵入病人的里面,又把距离增加了一点点——他的手在器官之间移动的时候要小心谨慎才行”基本相合,并且应将“他的手在器官之间移动的时候要小心谨慎才行”理解为是他的手“拿着手术刀”在器官之间小心谨慎地移动。

设若如此,本雅明作为思想者,其所在意的主要是杜尔普医生拿着手术刀的右手。有研究者则提醒说,杜尔普医生的左手才是最值得留意的。“伦勃朗描绘了阿姆斯特丹外科医生行会的解剖学讲师尼古拉斯·杜尔普进行解剖示范时的场景。我们知道画中每个人的名字,甚至知道那次解剖用了谁的尸体。伦勃朗不仅非常精确地描绘了解剖的场景,同时,他对苍白的死者也进行了细致的描绘。这幅作品是以亚斯·维萨里的肖像作为蓝本绘制的,在维萨里那本著名的插图版解剖学著作中,这幅肖像就印在卷首。画面中的杜尔普像维萨里一样,在对前臂中控制手指伸缩的肌肉和肌腱进行解剖。直到最近人们才指出,画面中医生的右手在展示肌肉和肌腱的同时,他抬起的左手正在示范这些器官的功用。杜尔普的左手并不是为了配合演讲做出一些解释性的辅助动作,而是演示握东西时我们的手指是如何伸缩的。实际上,他是在展示人类手部的工作原理。为什么这幅作品中的杜尔普要演示手的工作原理呢?我想说的是,在这幅作品中,伦勃朗突出的是画家最基本的工具……那只正在做抓取动作的左手是这幅肖像画以及整个解剖示范的中心,杜尔普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他仅参照了维萨里提供的范式,还对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表达了崇高的敬意。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类的手与猛禽的爪子或者食草动物的蹄不同,它并不是某种专门化的工具。它具有各种不同的功能,所以它有着更高层次的功用。它是我们使用工具的工具。亚里士多德写道,人之所以拥有双手,是因为他们是最具智性的动物。他将双手看作人类理性在身体上的对应物,是灵魂的工具。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类正是选购着对理性和手的工具性运用,特别是作品中展示的手的主要特征——善于抓取、领悟,人类才创造了文明。如果伦勃朗或者其他艺术家想要界定自己这种特殊的职业,从传统意义上讲,因为这种职业的手工性质,他们必须对知识分子们主张的自由艺术进行反驳,那么,还有什么比让人们注意到亚里士多德将其视为人类智慧的代表这个观点更有说服力呢?画家伦勃朗和医生杜尔普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关切,我认为在这幅肖像的创作过程中,正是绘制杜尔普医生左手时恰到好处的拿捏,才催生了这幅创新性的杰出作品。”[70]

在当代作家所虚构的故事情节里,哲学家笛卡尔是伦勃朗画里杜尔普医生那堂解剖课的听讲者。这位被虚构的听讲者所看重的也是手,却是抽象的手——杜尔普医生正在活动的左手、右手以及被操作者那被切开了、正在展示其内部结构与肌理的左手所共同享有的那作为概念的手。在这虚构的故事里,笛卡尔在写给友人的信里写道:“在做完这些以后,杜尔普从我们当中选了几个人,让我们自己试着给屈肌腱使劲,感觉一下手臂里面的运动。我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要不是试了这一下我还真不会相信我刚刚所看到的事情。但梅森(笛卡尔的友人)啊,真的很简单。人的身体对我来说是建造出来的,在精神里有着非常清楚的机械目的。所有这些部分和谐地工作着,只要你能够逐个观察这些元素,那么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手是那台机器的一个部分,但那台机器运转是按照灵魂的旨意。要是一具尸体的手在死亡的状态里能够被重新激活,那一定是有另外某个活

着的灵魂在起作用,而不是手本身就能做到的……”[71]

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可以将本雅明此处所谈距离、侵入的话题,同绘画里那位杜尔普医生联系起来进行理解,本雅明实际所举的例子却并非伦勃朗画里那位以手术刀侵入没有生气的身体里的杜尔普医生,而是杜尔坦所说的以“修复或者拯救人的身体”为目的的医疗技术。这意味着,无论关于手可以展开怎样的观察与思考,本雅明这里所作谈论或许又隐含着一个这样的信息——假如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应被理解为要通过手来进行操作,那么,在人通过手所施展的技术里更值得关注的、更适合拿来做例子的,是那种使人活,甚至活得好的技术。

本雅明在注释里提到的吕克·杜尔坦本是一位耳鼻喉科医生,却对文学、艺术情有独钟,并取得很大成就。原名安德烈·内普费(André Nepveu),吕克·杜尔坦是笔名。他与(本雅明接下来提到的)杜哈曼交往密切,属于以杜哈曼为中心的文艺团体“修道院”(L’Abbaye)的重要成员。在与杜哈曼一同访问莫斯科以后,他写作出版了《另一个欧洲:莫斯科及其信仰》(L’Autre Europe: Moscou et sa foi)。本雅明引用的《技术和人》,就像批判版全集第十六卷编者所指出的那样,刊登在《星期五》1936年3月13日(1936年第19期)第9版。[72]文章一开始就设问——“什么是现代的真正本质性的事实”,回答是技术的出现。作者补充说道,其所说的技术是广义的技术,既指理论层面的科学,也指应用层面的科学,指机器,也指方法。文章主要内容是探讨技术给人类带来了哪些重要事情,主体由三节构成。第一节“技术所固有的与人相合的价值”(Valeur humaine intrinseque de la technique),对技术的益处进行描述。本雅明所引文字,隶属第二节“价值的蜕变”(Transmutation de vale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