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破一生心 一(1 / 1)

关于苦,佛禅讲得最多,有所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与生俱来,可说是任人皆有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而求不得、厌憎聚、爱别离、五蕴盛,则是由欲而生,因人各异。古人说,人之有苦,为其有欲,如其无欲,苦从何来?曾国藩的苦,主要是来自过多、过强、过盛、过高的欲望,结果就心为形役,苦不堪言,最后不免活活地累死。

说到欲望,曾国藩原也无异于常人。经书上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出生在农村,少年时代也是生性活泼、情感丰富的。十多岁出外就读,浪漫不羁,倜傥风流。相传他曾狎妓;妓名春燕,于春末三月三十日病殁,他遂集句书联以悼之:“未免有情,忆酒绿灯红,一别竟惊春去了;谁能遣此,怅梁空泥落,何时重盼燕归来?”一时传为佳构。至于桎梏性灵,压抑情感,则是系统地接受了儒家思想,特别是程朱理学之后。其间自有一段改造、清洗的过程。

他原名子城,字伯涵,二十一岁肄业于湘乡书院,改号涤生,六年后中进士,更名国藩。“涤生”,取涤除旧污,以期进德修业之意;“国藩”,为国屏藩,显然是以“国之干城”相期许。合在一起,完整地勾画出儒家“修、齐、治、平”的成材之路,也恰切地表明了他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终极追求。目标既定,剩下的就是践履、操作的问题了。他在漫漫人生之路上,做出了明确的战略选择:一方面要超越平凡,通过登龙入仕,建立赫赫事功,出人头地;一方面要超越“此在”,通过内省功夫,跻身圣贤之域,“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名垂万世。

这种人生鹄的,无疑是至高、至上的。许多人拼搏终生,青灯皓发,碧血黄沙,直至赔上了那把老骨头,也终归不能实现。某些硕儒名流,德足为百世师,言可为天下法,却缺乏煌煌之业、赫赫之功;而一些建不世功、封万里侯的勋臣宿将,其道德文章又未足以副之,最后,都只能在徒唤奈何中咽下那死不甘心的一口气。求之于历代名臣,曾国藩可说是一个少见的例外。他居京十载,中进士,授翰林,拔擢内阁学士,遍兼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侍郎;外放之后,创湘军,办洋务,兼署数省总督,权倾朝野,位列三公,成为清朝立国以来汉族大臣中功勋最大、权势最重、地位最高之人,应该说是超越了平凡。作为封建时代最后一位理学家,在思想、学术上造诣精深,当世及后人称之为“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甚至被目为“今古完人”,也算得上是超越了“此在”吧。

可是人们是否晓得,为了实现这“两个超越”,他耗费了多少心血,历经何等艰辛啊!只要翻开那部《曾文正公全集》浏览一遍,你就不难得出结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是一个终生置身炼狱,心灵备受熬煎,历经无边苦痛的可怜虫。

“功名两个字,用破一生心。”他自从背负上从儒家那里承袭下来的立功扬名的沉重包袱之后,便坠入了一张密密实实、巨细无遗的罗网,任凭他有孙悟空那样的冲天本领,也难以挣破网眼,逃逸出去。何况,他自己还要主动地参与结网,刻意去做那“缀网劳蛛”!随着读书渐多,理路渐明,那一套“立德、立功、立言”的终极追求,便像定海神针一般把他牢牢地锁定在无形的炼狱里。

歌德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性格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这恐怕不是一个“遗传基因”所能概括的,还应从环境和教养方面找原因。雄厚而沉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已经为他做好了精巧的设计,给出了一切人生的答案,他不可能再做别样的选择。他在读解历史、认知时代的过程中,一天天地被塑造、被结构了,最终成为历史和时代的成品。于是,他也就像历史和时代那样复杂,那样诡谲,那样充满悖论。这样一来,他作为父、祖辈道德观念的“人质”,作为封建祭坛上的牺牲,彻底地告别了自由,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身固有的活力,再也无法摆脱悲剧性的人生命运。

这种无形的炼狱,是由他自己一手铸成的。其中的奥蕴无穷,但一经勘破,却也十分简单:要实现“两个超越”,必须跨越一系列的障碍,面对种种难以克服的矛盾,这就是他进退维谷、跋前疐后、终生抑塞难舒、身后还要饱遭世人訾议的根本原因。

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伟业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见疑、功成身殒的危机。曾国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于他的汉员大臣身份,在清朝主子面前,这种危机更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头上。这是无法摆脱的两难选择:如果能够甘于寂寞,终老林泉,倒可以避开一切风险,像庄子说的,山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这一点是他所不取的——圣人早就教诲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而要立功名世,就会遭谗受忌,就要日夕思考如何保身、保位。明乎此,就不难理解曾国藩何以怀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几乎惶惶不可终日。他对于盈虚、祸福的哲理,功高震主、树大招风的历史教训,实在是太熟悉、太留意了,因而时时处处都在防备颠危之虞、杀身之祸。

他一生的主要功业在镇压太平军方面。但他率兵伊始,初出茅庐就在“靖港之役”中遭遇灭顶的惨败。眼看着积年的心血、升腾的指望毁于一旦,一时百忧交集,痛不欲生,他两番纵身投江,都被左右救起。回到省城之后,又备受官绅、同僚奚落与攻击;愤懑之下,他声称要自杀以谢湘人,并写下了遗嘱,还让人购置了棺材。心中惨苦万状,却又“哑子吃黄连”,有苦不能说,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吞”。正如他所自述的:“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

那么获取胜利之后又怎样呢?兵克金陵,是曾氏梦寐以求的胜业,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辉煌顶点。一时间,声望、权位如日中天,达于极盛。按说,这时候应该一释愁怀,快然于心了。可是他反而“郁郁不自得,愁肠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终夜无眠。原来,他在花团锦簇的后面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测的深渊。同是一种苦痛,却有不同层次:过去求胜而不得,自是困心恒虑,但那种焦苦之情常常消融于不断的追求之中,里面还透露着希望的曙光;而现在,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实现胜利目标之后,却发现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场灾祸,而并非预期的福祉,这实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伤心绝望的。

情况已经非常清楚了,尽管他竭忠尽智,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因用兵过久,兵权太重,地盘忒大,朝廷从长远利益考虑,不能不视之为致命威胁。过去所以委之以重任,乃因东南半壁江山危如累卵,对付太平军非他莫属。而今,太平军已经灰飞烟灭,代之而起的、随时都能问鼎京师的,是以湘军为核心的精强剽悍的汉族地主力量。在历史老人的拨弄下,他成为清廷的心腹大患。

其实,早在天京陷落之前,清廷即已从中央与地方、集权与分权的总体战略出发,采取多种防范措施,一面调兵遣将,把守关津,防止湘军异动;一面蓄意扶植淮军,从内部分化,限制其势力的膨胀。破城后,清廷立即密令亲信以查阅旗营为名,探察湘军动静。当日咸丰帝曾有“克复金陵者王”的遗命,可是庆功之日,曾氏兄弟仅分别获封一等侯、伯。尤其使他心寒的是,湘军入城伊始,即有许多官员弹劾其纪律废弛、虏获无数、残民以逞。清廷下诏,令其从速呈报历年军费开支账目。打了十几年仗,军饷一毫不拨,七拼八凑,勉强维持到今日;现在征袍上血渍未干,却拉下脸子来查账,实无异于颁下十二道金牌。闻讯后,曾国藩忧愤填膺,痛心如捣。“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血腥史影立刻在眼前浮现。此时的心迹,他已披露在日记中:“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思此不胜大惧。”

对于清廷的转眼无恩,“卸磨杀驴”,湘军众将领早已料得一清二楚,彷徨、困惑中,不免萌生“拥立”之念。据说,曾氏至为倚重的中兴名将胡林翼,几年前就曾专函探试:“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国藩看后惶恐骇汗,悄悄地撕个粉碎。湘军集团第二号人物左宗棠也曾撰写一联,故意向他请教:“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阅后,将下联的“似”改为“未”,原封送还。曾的幕僚王门运在一次闲谈中向他表明了“取彼虏而代之”的意思,他竟吓得不敢开腔,只是手蘸茶汁,在几案上有所点画。曾起立更衣,王偷着看了一眼,乃是一连串的“妄”字。

其实,曾国藩对他的主子也未必就那么死心塌地,只是审时度势,不敢贸然孤掷,以免断了那条得天地正气、做今古完人的圣路。于是,为了保全功名,免遭疑忌,继续取得清廷的信任,他毅然采取“断臂全身”的策略,在打败太平军之后,主动奏请将自己一手创办并赖以起家的湘军裁撤过半,并劝说其弟国荃奏请朝廷因病开缺,回籍调养,以避开因功遭忌的锋芒。他说:“然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会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这两项举措,正是清廷亟欲施行却又碍口的,见他主动提出,当即予以批准。还赏赐曾国荃六两人参,却无一言以相慰,使曾氏兄弟伤心至极。

曾国藩的人生追求是“内圣外王”,既建非凡的功业,又做天地间之完人,从内外两界实现全面的超越。那么他的痛苦也就同样来源于内外两界:一方面是朝廷上下的威胁,用他自己的话说:“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因而“畏祸之心刻刻不忘”;一方面是内在的心理压力,为树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时时处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惕惧。

去世前两年,他曾自撰一副对联:“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虽逆境亦畅天怀。”上联揭示内心的衷曲,还算写实;下联则仅仅是一种愿望而已,哪里有什么“坦坦****”?恰恰相反,倒是“凄凄、惨惨、戚戚”,庶几近之。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缺点必暴露得愈充分,把柄必越积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种种视、听、言、动,未必都合乎圣训、中规中矩。在这么多的“心中的魔鬼”面前,他还能活得真实而自在吗?

他对自己的一切翰墨都看得很重,不要说函札之类,即使每天的日记也绝不马虎。他知道,日记即内心的独白,有揭示灵魂、敞开自我的作用,殁后,必然为亲友、僚属所知闻,甚至会广泛流布于世间,因此下笔至为审慎,举凡对朝廷的看法,对他人的评骘,绝少涉及,为的是不招惹麻烦,有辱清名。日记里面倒是记载了一些过苛过细的自责。比如,他与人谈话时表示了太多的意见,或者看人下棋时从旁指点了几招,他都自责,在日记里骂自己“好表现,简直不是人”。甚至与太太开开玩笑,过后也要自讼“房闱不敬”,觉得和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体统。

他在日记里写道:“近年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之天,总由于名心太切,俗见太重二端”,“今欲去此二病,须在一‘淡’字上著意”,“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脉把得很准,治疗方法也是对症的,应该承认,他的头脑非常清醒。只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无异于放了一阵空枪,最后依旧找不到自我。他最欣赏苏东坡的一首诗:“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可是,止于欣赏而已。假如真的照着苏东坡说的做,真的能在一个“淡”字上着意,那也就没有后来的曾国藩了,也再无苦恼可言了。由于他整天忧惧不已,导致长期失眠。一位友人深知他的病根所在,为他开了一个药方,他打开一看,竟是十二个字:“歧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他一笑置之。他何尝不懂得黄老之学可疗心疾,可是,在那“三不朽”的人生目标的驱策下,他又要建不世之功,又要做万世师表,怎么可能淡泊无为呢?

世间的苦是多种多样的。曾国藩的苦,有别于古代诗人为了“一语惊人”,苦心孤诣、搜肠刮肚之苦。比如唐朝李贺的母亲曾说:“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但这种苦吟中常常含蕴着无穷的乐趣。曾国藩的苦,和那些终日持斋受戒、面壁枯坐的“苦行僧”的苦也不同。“苦行僧”的虔诚发自一种信仰,由于确信来生幸福的光芒照着前路,因而苦亦不觉其苦,反而甘之如饴。而“中堂大人”则不然,他的灵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志,俯首甘为荒**君主、阴险太后的忠顺奴才,并非源于什么衷心的信仰,也不寄希望于来生,而是为了实现现实人生中的一种欲望。这是一种人性的扭曲,绝无丝毫乐趣可言。从一定意义来说,他的这种痛深创钜的苦难经验,倒与旧时的贞妇守节有些相似。贞妇为了挣得一座旌表节烈的牌坊,甘心忍受人间最沉重的痛苦;曾国藩同样为那块意念中的“功德碑”而万苦不辞。

他节欲,戒烟,制怒,限制饮食,起居有常,保真养气,日食青菜若干、行数千步,夜晚不出房门,防止精神耗损,可说是最为重视养生的。但是他却疾病缠身,体质日见衰弱,终致心力交瘁,中风不语,勉强活了六十二岁。死,对于他来说,其实倒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什么“超越”,什么“不朽”,统统由它去吧!当然,那种无边的痛苦,并没有随着他的溘然长逝而尽,而是通过那些家训呀,书札呀,文集呀,言行录呀,转到了亲属、后人身上,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痛苦的传承。

前几年看到一本“语录体”的书,从曾国藩的诗文、家书、函札、日记中摘录出治生、用世、立身、修业等内容,名之曰“人生苦语”。一个“苦”字将曾公的全部行藏、心迹活灵活现地概括出来,堪称点睛之笔。

曾国藩以匡时济世为人生的旨归,以修身进德为立身之本,有着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无疑是承传了孔孟之道的衣钵,但他同时也有意识地吸收了老庄哲学的营养。他兼收儒、道两种不同的传统智慧,因而能够站在更高的层次,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兼收孔老、杂糅儒道最为纯熟、最见功力的。

由于他机敏过人,巧于应付,仕途基本顺遂,加之立功求名之心极为热切,简直就是一个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子”,因而未曾真正地退藏过。但是出于明哲保身和韬光养晦的策略上的需要,他还是把“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奉为终身的座右铭,把黄老之学看作一个精神的逋逃薮,一种适生价值与自卫方式,准备随时蜷缩到这个乌龟壳里,一面咀嚼着那些“高下相生,死生相因”的哲理,以求得心灵上的抚慰,一面从“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权谋中,把握再生的策略。

同是道家,在他的眼里,老子与庄周的分量并不一样。他奉为效法榜样的三十二位古代圣哲中有庄周而无老子,其实这是一种“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障眼法。庄周力主发现自我,强调独立的人格,不仅无求于世,还要遗身于世虑江山之外,不为世人所求。这一套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旷达恣肆,彻悟人生的观点,与曾国藩的目标无异于南辕北辙。而作为权谋家、策略家、彻底的功利主义者的老子,更贴近他的需要,符合他的胃口——儒家是很推崇知进退、识时务,见机而作的,孟子说过:“孔子,圣之时者也。”

曾国藩平生笃信《淮南子》“功可强成,名可强立”的说法。“强”者,勉强磨炼之谓也,就是在猎取功名上要下一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强勉功夫。但曾国藩有别于那种蛮干、硬拼的武勇之徒。他的胞弟曾国荃刚愎自用,好勇斗狠,有时不免意气用事。曾国藩怕他因倨傲招来祸患,总是费尽唇舌,劝他要“慎修以远罪”。听说其弟要弹劾一位大臣,曾国藩当即力加劝止,他说:“这种官司即使侥幸获胜,众人也会对你虎视眈眈,侧目相看,遭贬的人也许无力报复,但其他人一定会蜂拥而起,寻隙启衅。须知,楼高易倒,树高易折,我们兄弟时时处身险境,不能不考虑后果。”他告诫其弟:“从此以后,只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向掀天揭地处着想。”这并不是萎靡不振,而是因为位高名重,不如此就处处都是危途。

清代道、咸以降,世风柔靡、泄沓,盛行一种政治相对主义和圆融、混沌的处世方式。最典型的是道光朝的曹振镛,晚年恩遇日隆,身名俱泰,门人向他请教,答曰:“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有人赋《一剪梅》词来描画这种时弊:“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曾国藩由于深受儒学濡染,志在立功扬名,垂范万世,肩负着深重的责任感,尽管老于世故,明于趋避,却同这类“琉璃蛋”“官混子”判然有别。

对于阅世极深的曾国藩来说,不会看不出封建官僚政治下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闹剧,原是无须那么较真的。他自己也说过,大凡人中君子,率常终身黯然退藏。难道他们有什么特异的天性?不过是他们真正看到了宏观现实,领悟了一般人所追逐的不值得计较。自古以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踞权要之时,简直不可一世;等到他们死去以后,跟那些“营营而生,草草而死”的厮役贱卒原没有什么区别。那么那些处高位而猎取浮名者,竟然泰然自若地以高明自居,不晓得自己和那些贱夫杂役一样都要归于汩没,到头来并没有什么差异——这不值得悲哀吗?

我们发现,曾国藩身上存在一种异常,即“分裂性格”。比如,他上面那番话说得多么动听,可是,行动却恰恰相反,言论和行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加之他以不同凡俗的“超人”自命,事事求全责备,处处追求圆满,要“毫发无遗憾”,结果自是加倍苦累,而且必然产生矫情与伪饰,以致不时露出破绽,被人识破其伪君子、假道学的真面目。明人有言:“名心盛者必作伪。”清廷对此早有察觉,曾降谕直白地加以指斥:“过于好名所致,甚至饰辞巧辩。好名之过尚小,违旨之罪甚大”。至于曾国藩身旁的人,就更是洞若观火了。幕僚王门运在《湘军志》一书中对曾氏多有微词,主要是觉得他做人太坚忍、太矫情。与曾氏有“道义之交”的今文经学家邵懿辰则毫不客气,当面责之以虚伪,说他“对人能作几副面孔”。左宗棠更是专用一个“伪”字来戳穿他的画皮,逢人便说:“曾国藩一切都是虚伪的。”

作为一位正统的理学家,曾国藩的“高明”之处在于接受程朱理学巧伪、矫饰的同时,却能不为其迂腐与空疏所拘缚,表现出足够的成熟与圆融。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在他身上,透过礼教的层层甲胄,散发着一种浓重的表演意识。人们往往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还是逢场作戏,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还是虚应故事。时日既久,他也自我认同于这种面具,以致忘记了人生毕竟不是舞台,卸妆之后还须进入真实的生活。

他尝以轻世离俗自许,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轻世离俗,说明已经彻悟人生,必然生发出一种对人世的大悲悯,就会表现得最仁慈、最宽容,也会最轻松、最自在。而曾国藩何尝有一日的轻松自在,有一毫的宽容、悲悯呢?他那坚忍、强勉的秉性,期在必成、老而弥笃的强烈欲求,已经冻结了、硬化了全部的爱心,剩下的只有漠然的冷酷与残忍,而且还要挂出神圣的幌子。他办团练时,以利国安民为号召,主张“捕人要多,杀人要快”,“不必拘守常例”。每逢团绅捉来“人犯”,总是不问情由,立即处死。一次,曾国藩路过一村,遇卖桃人与买者争吵,卖者说没有付款,买者说已经付了。经过拘讯,证明是卖者撒谎,他当即下令将其斩杀。一时街市大哗,民众惊呼:“钦差杀人了!”因而得名“曾屠户”(事见《梵天庐丛录》)。

曾国藩曾亲自为湘军撰写了一首《爱民歌》,让官兵们传唱:“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在家皆是做良民,出来当兵也是人,官兵贼匪本不同,官兵是人贼是禽。官兵不抢贼匪抢,官兵不**贼匪**。若是官兵也**抢,便同贼匪一条心。”实际执行情况又怎样呢?曾氏幕僚赵烈文记下了攻破天京后的亲眼所见:“城破之日,全军掠夺,无一人顾大局”;“又见中军各勇留营者皆去搜刮,甚至各棚厮役皆去,担负相属于道”。湘军逢男人便杀,见妇女便掳,“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情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砍戳以为戏”。“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尸骸遍地”,“臭气四塞”。对照这般记述,再回过头读那冠冕堂皇的《爱民歌》,岂不是尖锐的讽刺!

一位朋友来告诉我,他外祖父传下来一幅曾国藩的照片,看一看也许有助于了解其人,因为相貌总是精神的一种外现,即使不是全部,也能部分地反映内在性格。我赶忙跟去他家,拿过照片细细地端详:宽敞的前额上横着几道很深的皱纹;脸庞是瘦长的,尖下颏,高颧骨;粗粗的扫帚眉下长着长挑的三角眼,双眸里闪射出两道阴冷、凌厉的毫光;浓密的胡须间隐现着一张轻易不会嘻开的薄唇阔口,有一种心事重重、高深莫测的感觉。留给我的印象很深。

是的,我心目中的曾国藩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