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典府邸大门外，张辽默默伫立在门前，身形挺得笔直，目光却已游离到不知去向的远方。

“将军，今日先回营吧，李将军只怕早已睡下了。”副将叹气，“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下人早已进去通报，却久久不见回音，显然对方是闭门谢客，大人何苦如此执着？”

“事关城池存亡、丞相嘱托，怎敢不尽心尽力？”张辽低声道，目光又落在面前紧闭的大门上，神色越发疲惫。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李将军依然固守旧日仇怨，不肯当面与我洽谈军务吗？”张辽在心中叹道。

忽听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小厮踏出门来，为张辽递上一张字条。

“今日天色不早，张将军还是先请回吧。”小厮毕恭毕敬地说道。

张辽微微皱眉，展开字条，上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深夜不便谈军务，且待明日升帐。

张辽仰头沉默片刻，将手中字条塞给一旁探头探脑的副将，反身跨上战马。

“还望回报你家主人，大敌当前，以往的恩怨应当……”

话没说完，张辽忽地顿了顿，微微叹了叹气。小厮正等着张辽的下文，却见他又改口道：“罢了，明日升帐议事，还望你家主人早些前来，不要迟到。”

“小人会如实转达。”小厮微微一愣，旋即恭敬地行礼，转身进了大门。

“我们走吧。”张辽调转马头，“大战在即，若几员主将仍旧彼此猜忌防备，则合肥危如累卵。”

副将犹犹豫豫地策马跟上张辽，不自觉地回身看了看，却见府上大门微微敞开的一线门缝，此刻才悄然闭合。

张辽与李典之间的矛盾，军中尽知。而矛盾的源头，自然在于李典的叔父李乾。

李典生父早亡，自幼为叔父抚育长大。李乾为山阳地区赫赫有名的大户，李典在叔父的庇护下自幼苦读诗书，儒雅好学，李乾更将李典视如己出，悉心照料，有如亲生骨肉。

但吕布起兵攻曹那年，李乾惨死于吕布的乱军之下，平静的生活**然无存，李典被迫开始了流亡的生涯。

那一年，吕布麾下的诸多大将中，赫然有张辽的身影。

李乾身死之后，也是机缘巧合，年岁不过十九的李典投身在曹操帐下。自此，往昔终日醉心诗词歌赋、温文尔雅的李典不复存在，战场上多了一个杀伐果断、一往无前的领兵大将。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轮回，张辽初次踏出雁门入军京都之时，年岁也是十九。张辽与李典二人皆是被命运洪流所裹挟着踏入战场，身不由己地杀了很多人。

但这不是李典可以忘却杀父之仇的理由。

今日东吴十万大军将合肥团团围困，援兵远在天边，城中七千将士孤立无援，三位主将彼此不能心意相通，城池要如何坚守？张辽眉头皱得越来越重。

“合肥倘若有失，则东吴十万大军可**北方腹地，甚至直接威胁许昌。中原各州郡已经有多年未经历战火，百姓的生活刚刚安定，怎么经受得住又一次兵灾之祸？”

张辽重重叹气，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连缰绳险些也不能紧握。眼前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黑漆漆的街道和远处的城墙渐渐扭曲成一张张狂笑不止的人脸，他们中有孙权，有甘宁，有凌统，还有无数张辽叫不上名字的江东宿将，他们围绕在张辽身边，发出狂妄而刺耳的大笑。

“将军！”身后的副将脸色微微一变，连忙策马上前。

张辽浑身一颤，忽然清醒过来，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

“无事。”张辽推开了副将的搀扶，遥望着夜色下的城池，沉思片刻，忽然策马奔向城楼。

“将军，军营在这边！”副将在身后大喊。

张辽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黑暗之中。

面向淮河方向的城门前，东吴大军已经布下了厚实严密的防线。但这条防线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时刻处在动态的调度之中，不断有兵马自营寨中开出，前往其他方向驻防，又不断有后续部队开来，接替空缺的防务。

张辽死死盯着自城墙脚下到东吴营寨之间不到十里距离的开阔地，脑海中飞速演练着万千战术：凭借城墙死守、依托地形消耗、夜间率兵突袭……可种种战术演练下来，却也只是将城池沦陷的时间稍稍延缓了几日，最终都逃不开城破人亡的结局。城内守军与来犯之敌的兵力对比实在过于悬殊。七千对十万！纵使将士死守城池，能给东吴带来的损失也十分有限，几近以卵击石。

张辽双手死死按着城墙，面色苍白，后背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他坚信一定有破敌的办法，那计策仿佛就在张辽的脑海盘旋，可每当张辽聚精会神，想要抓住那一缕思绪时，它又快速消失不见。

“我该怎么做？”张辽焦急地想。从军二十年，他第一次感到深切的绝望。张辽默默闭上双眼，努力集中精神捕捉脑海中的思绪，却听见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过往的画面飞速在脑海中掠过。

“放弃吧，张文远，城中的人心早已经散了。这都是因为你年少无知、不识明主犯下的罪孽，如今该到还债的时候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如此嘲讽道。

张辽忽然感到自己即将被万千铁甲马蹄吞没，耳边的呼啸声越来越嘈杂，很快，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片黑暗中，一束刺眼的白光骤然涌入视野，照亮了一片辽阔的天地。

苍凉的北方平原，双人双马居于高地。枣红色马背上乘着威严的中年男人，墨黑色马背上乘着秀气的少年。

少年手持长弓，对着远处草堆中的孤狼，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那一箭呼啸而来，跨越了二十年的悠悠岁月，撕裂了一整片昏昏沉沉的天地，径直击中了张辽颤抖的心房。

张辽猛然睁开眼，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浮上水面，大口呼吸着深夜寒冷的空气。天地空旷，万籁俱寂，一束月光照耀在合肥城头。城墙之上，孤零零的张辽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面色苍白，努力平复呼吸，他忽然对着远处的十万敌兵露出嘲讽的笑意。

“我知道如何击破你了。”张辽对自己低声说，默默握紧了腰间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