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劝说关羽归顺曹操后,在张辽的心里,一直反复重现那日在土山之上,二人谈论的话语。
云长乃是义薄云天之人,这一点无可置疑,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此人都秉持着强烈的忠义原则。然而除此之外,张辽还能够感觉到,关羽心中的志向和寄托,与自己见过的诸多武将有鲜明的差别。关羽的心中,大概是真正怀着匡扶汉室、再造江山的壮志,这也是张辽心中强烈羡慕,却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些年来,张辽期盼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开创一番事业,一来成就个人功名,二来平定战乱,保一方平安,但第二点在张辽心目中的重要性,似乎远远不及第一点。
以往的他,对这纷繁世间的认知太过于浅显,即使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张辽感觉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初到京都、茫然无措的小小都尉。纵使征战四方,一路血战,也还是免不了以郁郁不得志收场。
张辽之前不明白到底为什么,直到那一日他听了关羽掷地有声的一番言论,才忽然有所领悟。
“是啊,这世上很多事,绝不只是凭借一腔热血和一身蛮力就可以实现的。”张辽第一次认识到,当初自己打算跟着吕布征伐四方,是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若真想平定天下,维护天下万民的安危和繁荣,一味地凭借武力至上便是剑走偏锋,世间永恒的力量,除刀剑之外,还有仁义。古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的身心都还未修正,又何谈其他?
说回关羽。这些日子,随着关羽被纳入曹丞相麾下,张辽明显感觉到曹丞相对关羽的偏爱之情。张辽不知道这份情谊到底是何时结下的,但是他却深切地感觉到了曹丞相对于人才的渴望与珍视。
丞相是真的爱才、惜才之人。张辽记得,起初曹丞相先是带着关羽去见了天子,被赐封为偏将军以后,不日就设了宴席庆贺这件事情。宴席上,丞相不仅把关羽的位置安排为上座,还赏赐了他很多绫罗绸缎和金银器皿,丝毫不介意关羽本是刘备帐下武将的出身,足见曹丞相胸怀之宽广。
“丞相一番苦心,又能礼贤下士,若是云长也能同我一起,在此间安下身来,共建功业,岂不快哉?张辽心中暗想。以关羽的能力,若是两人能够联手治军,他日纵使有百万敌兵来犯,又何足为惧?
丞相想必也正有此意,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私下暗示张辽,平素要对云长多加关照。
只是,张辽一想到关羽的脾气秉性,不由得深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事,难办呐!”张辽暗自感叹。
这一日,张辽提上好酒两坛,前往关羽宅邸拜会,有意要探一探关羽的口风。在许昌驻守的日子,因为两个人距离变近了,所以张辽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去与关羽碰面。
关羽对张辽的拜访显得毫不意外,却也并不感到惊喜,只是淡淡地引着张辽前往内院。张辽记得,当年在雁门家乡,他初入伍的时候,就听到过很多人谈论起关羽的事迹,讲他侠肝义胆,为人豪爽,很讲义气,酒量也是极好的。但自从他随着丞相入了许昌,却是终日寡言少语,酒也喝得少了。
“云长兄,说来,文远自年少时起,便久闻兄长盛名。”张辽一面为关羽斟酒,一面绞尽脑汁与他搭话。
“关某也曾听闻文远之名,少年时便以骑射剑术闻名军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关羽淡淡地回敬,“奈何关某年少离乡,无缘与文远当面一叙,实乃憾事。”
“不知云长可还记得,我们兄弟二人初次见面的情景?”张辽问。
关羽闻言,也喝尽杯中酒水,大笑道:“当然记得。应该是在徐州城下吧?那时候你还跟着吕布征战,战败来投徐州,我大哥好心容下你们,哪里想到,最后你们不仅趁我大哥不备把徐州城纳为己有,甚至还派兵来攻打下邳,可谓不给我们留半分容身之处。”
张辽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叹了叹气。实际上,对张辽而言,他见到关羽的时间比这更早,是在平定张举、张纯叛乱的战斗中。不过那时二人仅仅是在战场上匆匆一瞥,无论是关羽还是张辽,不过只是万军之中岌岌无名的小人物罢了。
“兄长好记性,正是在徐州城下。”张辽口是心非的应答道,“那一日还是我亲自率兵前去攻城,当时我心里也不愿意做这件事,可是那时候我既然在吕布帐下听令,自然也不好违抗。”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蓦地对着对面的人眨了眨眼。
“云长可还记得当时我是怎么退走的?”
说到这件事,关羽像是来了劲头,双眼一亮。他自然是记得清楚,那一日张辽率兵来攻城,关羽亲自迎战,两人大战数十回合仍不分胜负,本以为又会是一场血战,没想到后来关羽的一番话,竟然直接把张辽劝退了。
“当时我都说了些什么?”关羽思索着问。
“兄长何必再提?你当时说得我简直没脸在你面前待下去了。”张辽苦笑。
关羽用手撑着头,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当初说的话。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一脸地愤懑,对着来人就是一阵呵斥,却不记得都说过些什么。
“兄长对我说,‘你家主子反复无常,偷走我大哥的徐州城不说,现在又派你来攻我下邳城,如此不顾往昔恩情,赶尽杀绝,这世间还有礼义廉耻么?’”张辽叹叹气,“兄长之言可谓字字诛心,我自然不好意思再与兄长打下去。”
“我想起来了。”关羽点点头,“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因此恼羞成怒,与我斗个不死不休呢,没想到转身就走了。”
说罢,两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旧日恩怨化解,彼此间的气氛也融洽了许多。
多喝了几杯酒水以后,张辽看着对面的人,万千思绪不由得涌上心头,蓦地起身,对着对面的人拜了一拜。
关羽自然不解其意:“文远这是何故?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向我行礼?”
张辽直起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长兄,其实多年以前我就想要好好地跟你道谢一番了,当初如若不是你和刘使君用性命替我担保,只怕白门楼上,我早就丧命于丞相刀下,又何谈今朝呢?”
关羽闻言,也不由得感喟。
“我素知你是忠义之人,自然是会出手相救的,你不必如此介怀。再说了,我这一次身陷困境,如若不是你在其中斡旋,我想关某与二位嫂嫂的性命只怕也难保。要说谢谢,也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兄长的胸怀和胆略,文远颇为叹服,只愿今后能时时当面求教,不知兄长可否应允?”张辽看似平淡,手心却悄悄出了汗。
“文远好意,关某心领,只是世事总归不会永远如愿,往后的事,还是往后再谈吧。”关羽也平淡地回复。
此话一出,张辽也知晓对方是在委婉拒绝了。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默默饮酒,剩下的话,已经尽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