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张辽已经在行军的半途中。董卓特别为他调拨了一辆马车,好让他少经历些颠簸。
那日虎牢关前的血战,董卓及时派遣兵马反击尾随的联军,这才挽救了虎牢关于陷落。而张辽为后撤兵力所争取到的宝贵时间,无疑起到了关键作用。董卓本人则亲率精锐骑兵出城寻找张辽的下落,最终在白马义从即将斩杀张辽的前一刻即使赶到,救下了他的性命。
根据在场的军士们所说,整个战场上,只有张辽一个活人。想来也是,陈竺最后一刻身中数箭,又被马群践踏,想必连尸首也分辨不清了。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分离,张辽甚至没来得及喝上陈竺请的好酒。
张辽不由想起很久之前,两个初来洛阳,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同许下名扬天下的愿望。如今愿望仍在,许愿的人却再也没有了。
“我们这是在去哪?”待到伤势恢复了一些,张辽艰难地开口问道。在这之前,他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
“向西,去长安。”随侍的郎中回答道,“董太师自虎牢一战惨败而归后,终日郁郁寡欢,忽然对洛阳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据说他曾对身边谋士李儒言,我们的将士在虎牢关卖命,守护的却是这些所谓公卿世家的繁华。这些繁华都透着臭味,叫人想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主公是在说玩笑话么?”
“不。”郎中摇摇头,“董太师是这么说的,最后也是这么做的。在率军西行长安之前,他在洛阳城内点起了一把大火,将好端端一座繁华的城池烧得千疮百孔。”
张辽沉默了。他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那些为了权柄而明争暗斗的无数人,从十常侍到大将军,从董太后到何皇后,从袁本初到董太师,从张文远到陈子直……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面孔。如今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已化作飞灰,或者是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彻底抛弃在了那个旧日的京都,随着一把烈火而焚烧殆尽,像是在与过去告别。
这么想着,张辽真的尝试坐起身,对着身后逐渐远去的,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洛阳,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声:“再会。”
大帐内燃烧着熊熊炭火,火堆旁围坐着十余名军士,各怀着心事沉默着。军营外的空地上,纷飞的雪花遮蔽天地。张辽独自漫步在于漫天大雪之中,一手扶住长刀,目光眺望远方。
凌厉的寒风与鹅毛大雪中,古老的长安城楼变得模糊不清。
遥想当年,这里是大汉赫赫有名的禁卫北军的驻地,如今却已空置多年,军营内的陈设破败凋零,落满尘埃。直到董卓率军进驻长安,这里才勉强恢复了几分生机,但似乎也仅限于此了。自虎牢关败退之后,西凉大军上下无不沉浸在战败的颓丧之中,仅一夜之间,这些往日勇武善战的西凉武士好像被抽掉了灵魂,终日沉浸于酒色声乐之中,再也没有了半分纵横天下的豪气。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西凉铁骑的核心人物,凉州刺史董卓,忽然失去了往日的雄心。虎牢兵败之后,诸侯联军牢牢把持中原各州郡。在失去西凉铁骑这一最大的外在威胁之后,诸侯们开始显露出蛰伏已久的贪欲,迅速开始瓜分董卓退兵后留下的权力。那些打着匡扶汉室旗帜的公卿,瓜分起汉室江山来甚至比董卓还要不遗余力。西凉铁骑死伤无数将士,最终什么也没有换来,反倒给了诸侯一个大肆扩张势力的借口。
眼下即使董卓挟持了汉帝,在公卿与诸侯们看来似乎也无关紧要,没有人再提议举兵讨伐董卓,也无人在意汉帝的安危。对西凉铁骑以及董卓本人而言,诸侯联合起来攻打长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诸侯们像狼群一般分食大汉疆土,却偏偏对退守关中平原的西凉军视若无睹。对董卓这样心怀野心的枭雄而言,比诸侯的仇恨更令人感到屈辱的,大概就是诸侯的忽视。
大概也正因如此,深感心力交瘁的董卓不再提及举兵反击,久居深宫,终日沉湎于酒池肉林之中,幻想自己已经掌控了天下,眼神与姿态中看不出分毫神采,再也不复往日雄心了。
主将如此,军中将士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自董卓久未露面之后,西凉军的军纪日渐败坏,兵马的操练及调度越发懒散,长此以往,大概不必等到诸侯联军再来,西凉军内部便要先崩坏了。
张辽裹紧了大氅,心中充满了对西凉军未来的忧愁。此番愁绪,思来想去也无法消解,不免让人想喝上一壶好酒,麻醉大脑,也暖暖身子。
“陈竺,陈竺何在?”张辽高声呼唤,“随我去城中饮酒!”
空旷洁白的天地间,并没有人回答张辽的呼声。
“将军。”密集的雪花之中,一道魁梧的身形踏着风雪走来,远远望去,竟与记忆中陈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将军,大帐中有信使等候。”来者站住了身子,恭敬地抱拳。
张辽一愣,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这才看清来者是军中另一员都尉。若陈竺不死,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还是会不习惯。”张辽自嘲般地笑了笑,随着都尉的指引回到了大帐。
大帐中等候张辽的信使,乃是长安城内司空张温的属下。由于岁旦将至,负责城内兵马粮草调运的张温给将士们送来了过冬的柴火、粮草和猪羊肉。张温本人也在军营中,吕布正随着张温前往各营视察凉州军各部的军备情况。
张辽心中暗暗思忖,司空张温素来与董卓不合,但碍于此人在朝中颇有地位,很受诸位公卿的认可,想来为了不至于和长安全体公卿闹翻脸,董卓还是要与他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关系。
“这是物资清单,请将军过目。”简略寒暄之后,张辽从信使手中接过了清单。
“这……司空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张辽微微皱眉,“我营中仅有军士两千,但清单上的粮草物资,粗略算来足以供应五千人马。”
“数目是不会错的,每一批粮草都是司空大人亲自核对过的。”信使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此乃司空大人为将军略备的薄礼,大人久闻将军威名,想要结交像将军这样年少有为的豪杰。区区粮草,算作见面礼。”
“这……属下受之有愧。”张辽低声道。又是一番礼节寒暄之后,信使拱手道别。张辽将他送出营帐外,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阵不安。
“此乃司空大人为将军略备的薄礼。”张辽回味着信使的话。这话太耳熟了,很久之前在洛阳的那个夜晚,吕布斩杀丁原向董卓归降之际,董卓的信使也对张辽说过相似的话。
那一次,董卓希望张辽调转阵营,反过来对付袁绍;今时今日,长安公卿也对张辽说类似的话,又是希望张辽替他们对付谁呢?
一月后。
下了一整个冬日的大雪,在开春之际终于止住了。朝阳自东方升起,照在身上略带几分暖意,城中的冰雪也渐次消融了。岁旦之后,张辽便领了新的军令,率部把守洛城门。此门正对着昔日北军大营,张辽及吕奉先的本部兵马皆驻守在洛城门外的军营中。这一职务乃是由长安公卿向董卓举荐,虽然最终获得了董卓的准允,却不免在西凉军上下引起了一番猜忌。
眼下西凉武将对长安公卿的态度颇为暧昧,既保持着密切的接触却又格外防范。这一矛盾的关系源头依然在于董卓,一面需要长安公卿协助维持朝廷运转,一面又担忧他们会暗中对自己不利。因而进驻长安以来,世人只见董太师对那些有谋反意图的公卿毫不手软,另一面又对其他公卿礼遇有加。朝中一时间人人自危,道路纷传董卓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这样的消息日复一日地传到张辽耳边,他对董卓的看法也渐渐变得悲观。
“子直兄,你说这是我等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曾料想主公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颓丧沉沦?”张辽默默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