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困兽之怒(1 / 1)

“听闻太师近来有喜事?”营房内,有军士小声议论道,“王司徒府上有一养女,据说美若天仙,有闭月之容呢。这么一个大美人,这几日好像被司徒吹吹打打送去太师府上了,要给董太师做妾。”

“不对。”有人出言反驳,“你说的是司徒王允的养女,叫做貂蝉的那个对吧?我怎么听说他被王司徒许配给了吕将军?”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有人附和。

“你们怎么听说的我不知道,但那貂蝉送去了董太师府上,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啊。”起先的军士出言反驳道,“不过,我见吕将军脸色似乎不大好,看着像是有怒气。”

“这……”其余军士们彼此对视,茫然无措,“难不成,是这董太师和吕将军同时看上了王司徒家的女儿?”

“此事不可妄加猜测。”张辽忽然出言打断,默默站起身来,“无论是叫太师听见了,还是叫吕将军听见了,尔等都免不了一顿责罚。”

说罢,张辽心事重重地放下冬枣,转身快步离去了。

“这……将军怎么了?脸色忽然变这么差?”身后的军士们小声议论道,“莫非,将军也对那貂蝉……”

“你就瞎猜吧!”其余军士闹哄哄地打断了他。

出了军营,张辽直奔马厩,牵来战马便要往太师府上去。寻常将士可能认为这些儿女之事无关紧要,但张辽几乎立刻从中嗅到了精心布局的味道。王司徒乃是朝中公卿中德高望重的元老,足以代表长安士族的集体态度,因此他无论是单独将貂蝉许配给吕奉先还是董太师,对西凉武将集团来说都是一件莫大的喜事,表明长安士族终于要从政治上与西凉武人达成联姻。但倘若王司徒是同时将貂蝉许配给两个人……吕奉先与董太师可都是颇好女色之人,王司徒此举背后的意图几乎昭然若揭。

令张辽疑惑的是,如此显眼的离间计,凉州集团上下众多谋士,竟无人看出来吗?

没等张辽翻身上马,董太师府上的信使忽然来到了。

“太师请将军到府上一叙。”

日暮时分,张辽匆匆来到太师府。赶来的路上,遇见一队披坚执锐的精兵,满面杀气地朝着城中某处角落奔去。想来不出意外,董太师又下令诛杀朝中某个公卿家族。想到今夜长安城中又要多一番杀孽,张辽心中便不免一阵心灰意冷。

进了太师府,穿过庭院,一眼便看见立柱上钉着一把长戟,仔细一看,竟是吕奉先所持的方天画戟。莫非吕将军今夜也来赴宴?张辽心想。但走近一看,张辽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妙,府中下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那方天画戟也是深深刺入立柱之上,可以想象投掷之人当时究竟有多愤怒。

进了中堂,董卓已在座上等候多时。四下不见吕布的身影,却见凭空多了许多持刀的护卫,张辽心底一沉,隐隐对方才发生的事有了猜测。

“大人唤我来此,可是有何军令?”张辽开门见山问。

“不必紧张,今夜并无特别军务。文远,坐。”董卓挥挥手,示意张辽在面前落座。许久未见,董卓的身形比过去更为臃肿,神色姿态多有憔悴,几乎叫张辽认不出来了,哪里还有昔日在洛阳城下纵横捭阖的姿态?

“文远你出身并州寒门,在我西凉军中累积军功到了如今的地位,是也不是?”董卓淡淡开口道。

“正是如此。承蒙明公厚爱,文远无以为报,甘愿听候大人驱驰,万死不辞。”

“好啊,好啊。”董卓笑了笑,“曾经默默无闻的北地少年郎,如今在这长安城内,也成了需要被世家公卿另眼相看的少年英雄。文远,你倒是前程无忧啊。”

张辽一愣,听出董卓似乎话中有话,不由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属下能有如今成就,全仰赖明公垂爱,文远时刻不敢忘!”张辽连忙说道。

“我的垂爱?不不不,我不过是偏远凉州之地的乡下蛮人,即使位极人臣,领铁甲无数,在公卿眼中终究还是一个无名之辈。”董卓低笑起来,张辽闻到风中飘来浓重的酒味,“可文远你不一样,长安的司空,可是上赶着要巴结你呢。”

张辽心底一颤,抬头一望,正对上董卓冰冷的目光,忽地打了个寒噤。

“长安城内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我的视线。”董卓古怪地笑着,“文远你比我要幸运,不像我,费尽心思想要讨好朝中公卿,最后,那王司徒却扔给我一个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的漂亮女人,就好像是一杯剧毒的美酒。你说,这杯美酒,我该不该喝下去?”

“大人多心了。”张辽不动声色地说,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湿,“王司徒向来对明公敬重有加,吕将军对明公更是忠心耿耿,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住口!”董卓骤然勃然大怒,毫无预兆地起身,如发狂的狮子一般掀翻了小桌,“你想让我将你一并斩杀吗?”

“属下知罪!”张辽一惊,慌忙请罪。

“张文远你好大的胆子!今夜我何时提过奉先我儿?何况那王司徒是何等人,我心中自然有数,何须你来指手画脚?”

“属下失言,请明公责罚!”

“责罚?责罚自然会落到你头上!”董卓怒视着张辽,猛地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我董仲颖一生征战无数,破黄巾,杀逆贼,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凭什么要畏首畏尾,让那些人高高在上地骑在我头顶?我放火,放火烧了洛阳,我还要烧了长安!我要烧尽那些看不起我的公卿,在烈火中,他们会真正看见,什么才叫畏惧!”

董卓话音未落,远处的夜空竟然真的被火光照亮。张辽慌忙起身向外看去,只见远处一座府邸被熊熊火光吞噬,点亮了一大片夜色。

“那是……张温大人府上!”张辽心底一颤,险些没能站住身子。

“长安司空……张温!”董卓近乎癫狂地大笑,带着醉意怒骂,“暗中……勾结袁术,意图谋反!今夜,我已派兵,杀光张温府全族!”

董卓醉醺醺地去抓酒壶,嘴里仍在破口大骂。远处火光冲天,火焰每跳跃一下,张辽心底便冷却几分。

“没有人能背叛我,没有人!”董卓摇摇晃晃地走到屋檐下,满意地欣赏着火光,“我要用一把大火,将这个污浊的人世,烧个干净!”

张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半跪着,侧着脸,面庞隐匿在阴影之中,唯有持刀的右手紧握着,在风中微微颤抖。

张温全家被灭门,此事在长安城内引发强烈**。几位谋士劝阻董卓不成,愤而离去,此举无疑进一步加重了董卓的怒火。而往日与董卓形影不离的吕布,则已有多日没有侍奉在太师旁侧,反倒时刻与长安城北的一万本部兵马待在一起,两人之间的间隙正与日俱增。

出奇的是,张辽的反应竟格外平静,终日只勤勤恳恳地防守城门,仿佛长安城内的紧张态势与他全无关联。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无数明亮的火把汇成河流,向着张辽把守的洛城门开来。城楼之上的军士一眼便认出,那是吕布麾下的一万本部兵马,身骑火红色战马的大将,正是吕布。

“将军!吕将军要领兵入城,我等如何应答?”有军士慌慌张张来报。

张辽深吸了一口气。

历史总是轮回。一切似乎又回到吕布刺杀丁原的夜晚,那时张辽选择了作壁上观。如今,吕布又要进城刺杀董卓,这一次又该如何选择?

张辽伫立在城头之上,默默与吕布对视。吕布手中方天画戟直指张辽,冷声喝问道:“文远可是要阻拦我?”

张辽沉默了一会,高声回答:“将军今日杀了董卓,往后又该投何处?”

“大丈夫生居天地,岂可郁郁久居人下!”吕布纵声喝道,“天地之广阔,你我联手,未必不能有所作为!”

沉沉夜色之中,吕布看不见张辽的神色,只看见他在城楼之上,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如此,我便信将军一回!”张辽大声回答。

话音方落,城门徐徐打开。吕布点点头,率领麾下精锐兵马,头也不回地直奔太师府去。

城门敞开的那一刻,长安城内各公卿无不拍手称快,其余各门也在授意下纷纷紧闭,阻拦董卓其余部下。

这一刻起,董卓败亡的结局已然注定。张辽甚至没来得及看见董卓殒命的那一刻。这个来自偏僻乡下的西凉蛮子,最终也没能让环绕在他周围的公卿多看他一眼。历史就是如此嘲弄着败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