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今日可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陈竺大笑。从方才听过张辽的转述之后,他的笑声一刻没有停止过。
“我本猜想那吕奉先也是名扬天下的虎将,怎么会连如此暗示也听不明白?”张辽黑着脸抱怨,“这下好了,丁大人那边的援助只怕指望不上了。”
“不过,言归正传,那吕布今日忽然问出这样冒犯的问题,都尉以为他是在试探你的忠心,还是自己有另投他主的意向?”陈竺收起笑意,淡淡问道。
“也许二者兼有。”张辽沉吟道,“我看那吕布也是恃才自傲之人,虽说他的确勇猛无双,想来大概也是不愿一直屈居于丁刺史帐下。”
“但刺史大人对吕布可有知遇之恩,吕布若是抛弃刺史大人而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所耻笑?”
“我料想那吕布大概不太会在意天下人的眼光。过去这一年来的种种经历告诉我,在绝对的武力和权力面前,世人非议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都尉你果然变了。”陈竺小声嘀咕,“变得像个能成大事的奸雄了。听起来都尉与那吕布意见相投,莫非都尉也有意向另寻明主?”
“有些话,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张辽平静地说,面带思索之色,“刺史大人对我也有知遇之恩,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轻易抛弃刺史大人而去的。”
陈竺听过之后却有些沉默。
“怎么,你看起来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意外?”
“其实我更期望都尉会像吕布一般,为了权力无所顾忌。”陈竺有些钦佩又有些无奈,“都尉说不会轻易抛弃刺史大人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是又变回了一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过在见过了诸多险恶与阴暗之后依然能如此纯粹,也实属难得。”
“子直兄,你我皆生长在饱经战乱的边塞之地,应该比寻常人更懂得和平安宁的可贵。若天下武将都一心只渴望权力,不择手段往上爬,则世间永无安宁。”
“是吗?我倒没有都尉这样的远见和格局,我向来只看得见眼前。”陈竺起身掀开帘帐,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无数黑色大旗迎风飞舞,“都尉你也来看看吧。”
“看什么?”张辽皱眉,不解其意。
“看眼前。”陈竺冷冷道,“老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眼前的局势分明就是,你我这等出身低微的武人,若继续如此苟且下去,几乎没有出头之日。都尉你自己想想,自去岁领兵入京都以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可大将军府那帮世家望族可曾给你升过一官半职?那袁本初可曾高看你一眼?对阵西凉铁骑时让都尉你去送死,如今侥幸活着归来,大将军府还要断我们的补给。好好想想这其中的门道吧!伤病营中那些随时有可能因伤而死的将士,可不会在意都尉有什么许诺世间安宁的志向,他们只会在意都尉爬的是不是足够高,能不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你以为自己还是孑然一身吗?你的身后已经不知道背负了多少将士的性命!”
“你今日话未免说得太多了。”张辽脸色越发阴沉,“敢问子直兄究竟想说些什么?”
“属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闲来无事发发牢骚罢了。”陈竺也板着脸,转头看着帘帐外阴沉沉的天空,“属下只是认为,大将军府也好,丁刺史也好,任用武人的态度都是,任你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又如何?只要出身低微,便绝无可能身居高位。你看此先大破黄巾贼的刘玄德,人人皆传他为中山靖王之后,但奈何家境贫寒,朝中也无依仗,东征西讨打了这么些年仗,竟然还和你我一样官职低微,都尉你还没想明白其中利害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倒不如一口气全部说完。”张辽瞪着陈竺,“你想让我怎么做?”
“很简单,看眼前。”陈竺朝乌云下的远方投去目光。张辽站起身,随着陈竺的视线看出去,只见西凉大军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翻飞,犹如一片黑色的海洋。
朝中很快有消息传来,原来就在昨日,董卓在内廷大宴群臣。洛阳城内各家公卿云集一堂,众人强作笑颜推杯换盏,不过是勉强维系朝中公卿与西凉武人表面上的和谐。但董卓竟然于宴席之间忽然宣称,当今天子暗弱无能,不足以为万民之主,更无力执掌天下。而陈留王虽比当今天子还要年少,却处事冷静老成,有雄主之象。董卓建议:废除当今天子,改立陈留王继承大统。
此话一出,座下无不大为震惊,各家公卿几乎是在转眼间便猜到了董卓此举的用意,因此自然极力反对。双方于宴席之上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其间董卓盛怒之下一度要将反对最为激烈的尚书卢植当堂斩杀,幸而旁人极力劝阻,这才没有在宴席之上闹出人命。
这是京都公卿与西凉武人的第一次正面冲突,自此双方连表面上的和谐也无法维持,短暂的和平再度被撕碎,公卿望族对阵西凉武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隔日,丁原果真领数千并州军于西凉军寨前挑战,吕布为并州军先锋,领精锐骑兵主动进攻董卓本阵。董卓一方兵力来不及集结列阵,在吕布骑军的冲击之下迅速溃散。随后,董卓将各部兵马后撤三十里,与丁原大军形成对峙之势。董卓麾下虽有精兵无数,却没有一位足以与吕布抗衡的大将,因而接连数日被吕布压着打,兵力优势全无机会发挥,狼狈至极。待到张辽所部兵马整顿完毕,一同加入对董卓的围攻时,董卓所部兵马似乎已经对吕布的战旗产生了下意识的畏惧,凡吕布大旗飘扬之处,西凉军无不飞速撤退,在惹得朝中诸位公卿耻笑的同时,也在无形中助长着吕布的名声。
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吕布迟迟未能受到朝廷的嘉奖,公卿们一面为吕布的战功拍手称快,一面却对这些空有武力没有背景的武夫嗤之以鼻。
两军对战持续了半月之后,姗姗来迟的张辽及陈竺隐约在战场中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西凉军对阵吕布时败退得实在太过默契,双方皆不约而同地遵循了点到为止的守则,西凉军既不会对吕布本部兵马全力攻击,吕布也并不会对西凉败军穷追不舍,本应该是敌对关系的双方在战场上表现得像提前预演过。结合此先吕布在军营中那一番古怪的发问,张辽心中的疑虑悄然累积。
而一旁的陈竺则像是看透了一切,不时古怪一笑,悠然自得的姿态好似在欣赏一出精彩的表演。
“你在笑什么?”张辽不由疑惑。
“我在笑,奉先这一出戏究竟会以什么方式收尾。也许是我思虑太多,不过,都尉若是真的深感丁刺史的知遇之恩,近日最好找机会当面提醒刺史大人,谨防家贼。”
“你的意思是……”张辽心口一紧。
陈竺挥手拦住了张辽的后半句话:“希望只是我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