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内,数十名在交战中负伤而归的骑军眼下正静静睡着。郎中挨个检查了他们的伤口情况,替部分伤兵换了药,换到一半时忽然又停下了。
“怎么?”张辽低声问。
“药品储备不够了,今日只能先给部分伤口溃烂严重的伤兵换药。”郎中摇摇头,“军中实在缺药,还望都尉速速补齐药品,不然时日一长,这些伤兵的性命可能一个也保不住。”
“知道了。”张辽面无表情道。郎中看了陈竺与张辽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向二人告别。待郎中走远之后,张辽的面色也阴沉到了极点。
“张都尉?是张都尉来看大伙了吗?”营帐深处,忽然有人低声喊道。
张辽闻言,连忙朝声音源头走去,只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兵卒,后背与胸前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但纱布之下依然隐隐有黄褐色的血迹渗透出来。
“我记得你,是我军前哨探马陈七,对吗?”张辽问。
“难得都尉还记得属下。”陈七神色有些黯然,“属下无能,未能及时发觉敌军,反倒连累了孙大哥,给大伙拖了后腿……”
“安心养伤,别的不必多想。”张辽摆摆手,“前哨探马正是缺人的时候,我们可都等着你伤好归队。”
“谢都尉信任。”陈七艰难地抱拳,犹豫了片刻,又小声道,“方才隐隐听郎中说,军中已经开始缺药了?”
“说什么胡话?此乃大汉都城,天子脚下,怎么可能会缺药?”张辽面不改色道,“你大概是听错了。好生歇息吧,以后别再让我听见这些蠢问题。”
“属下遵命。”陈七战战兢兢地躺下了。
张辽站起身,与陈竺对视一眼,默默离开了营帐。
“我再去丁大人那里借些粮草药品。”刚踏出营帐,张辽便急着要奔马厩去,但被陈竺挥手拦下了。
“你昨日去大将军府一夜未归,大概不曾知晓,丁大人昨日已连夜拔寨离开了。眼下他与董刺史已势同水火,怎么好继续在西凉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下驻扎?”陈竺叹气,“我们眼下已经是孤立无援了。”
“岂有此理!那袁绍是有意断绝我军补给,要看我们笑话吗?”张辽咬牙道。
自前些时日归返京都之后,原本负责为张辽本部兵马提供粮饷供应的大将军府忽然没了动静,本该按时开入军营的粮车也已经有多日不见踪影。张辽亲自上大将军府一探究竟,最后却连大门也进不去。此时把守大门的卫兵皆已换成司隶校尉袁绍的兵马,大将军遇刺身亡之后,大将军府的上下事务皆由袁绍及府上一众幕僚打理。如今张辽所部兵马粮草莫名断绝,极有可能出自袁绍的授意。
“袁司隶是在责备我等那一日支援不利吗?”陈竺分析道,“可袁司隶的兵马那一日不也被西凉军杀得丢盔弃甲?”
“无论是因何缘故,大将军府都不应该在此时断绝我军粮饷供应!此时不应该正是用人之际吗?”
“想必是袁司隶对那董卓无可奈何,偏又憋了一肚子闷火,只好往你我身上撒。”陈竺委屈地拨弄着账本,“丁大人不是领兵来京都了吗?我们本应该追随丁大人一起走才是。”
“刺史大人认为此事终究不妥。”张辽重重叹气,“当初刺史大人在并州招募兵卒,名义上是在为朝廷招兵。而你我领兵来京都,名义上听从是大将军的调遣。因此若要回到刺史大人帐下,还是需要通过大将军府的允许。”
“丁大人也畏惧袁氏一族的势力,不敢轻易得罪啊。”陈竺神色复杂,“这就是世家望族,在京都之内,他们几乎能够掌控一切。”
“操控一切吗?如今倒不见得了。”张辽淡淡说道,目光看着远处旗帜翻飞的西凉军营,陷入沉思。
就在张辽决定横下一条心,准备率部冲撞大将军府之际,来自并州大营的支援赶到了。丁原大概也了解到张辽营寨中的困难,因而从军粮草药储备中拨出了一部分作为接济。令张辽深感意外的是,负责押送粮草的武将,竟是那一日在西凉军前大出风头的吕布。
“此乃义父特别嘱托我送来的粮草,还请都尉过目。”吕奉先淡淡说道,一手握着方天画戟,虽是在与张辽说话,目光却不知看着何处,颇为自傲的模样。
“谢过刺史大人,谢过将军。”张辽诚挚地道谢,“将军若不嫌弃,不如到帐中一叙。”
“不必了,军务繁忙,他日再叙也不迟。”吕布简略地表示了回绝。
“敢问刺史大人现在何处屯兵?”张辽好像对吕布的态度毫不介意,自顾自问道。
吕布终于低头看了张辽一眼:“城外三十里,明日主公要亲自点兵前往西凉军寨挑战。”
“我部兵马也可前往助阵!”张辽连忙道。
吕布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转眼又恢复如初:“你部兵马疲乏不堪,不妨多加修整,明日自有我来护得义父周全。”
“将军莫要小瞧了文远,那日在西凉军前,我也亲手斩杀了敌将一员!”张辽说道。
吕布惊讶地叹道:“哦?原来你就是张文远?那日以两百精骑对阵数千西凉军的豪杰?”
“豪杰不敢当,只不过是空有一腔奋勇罢了。”张辽摆摆手,“与将军相比还差很远。”
“贤弟说的哪里话!”吕布忽然笑了起来,“我吕奉先一生最敬佩的便是有英雄气概的豪杰,方才不知贤弟身份,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言重了,将军为当世虎将,能与将军结交是文远的荣幸。”张辽抱拳行礼,犹豫着吐露出了真实的想法,“只是……这年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怕将军笑话,近来小弟军中几近断粮。士兵们吃不饱肚子发不了军饷,纵使再有英雄气概,总归是难以维持的。将军回去面见刺史大人,还望替小弟多美言几句,请求刺史大人下回再多调拨些粮草来,如此小弟感激不尽……”
“贤弟这么说就见外了。”吕布大笑起来,牵过黑马,翻身跃上马背,“待我回去面见义父,再为贤弟多要些粮草物资便是。”
“如此,小弟便代营中将士谢过将军了。”张辽神色一喜,郑重抱拳道谢。
吕布微微点头,正要策马离去,片刻之后,忽地又转过头来,神色似乎有些迟疑。
张辽猜想他大约有话要说,便默默凑上前去。只见吕布犹豫片刻,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以贤弟之能,困守此地一年有余,立战功无数,却未能得见升迁,心中是否多有不平?”
“这……将军此话何意?”张辽微微皱眉,心中有了些预感。
“只是随便问问,今日谈话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吕布将声音压得极低,“为前程考虑,若他日寻求到真正的明主,想来贤弟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投奔吧?”
“想必将军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张辽也轻声回答。这是从陈竺那儿学来的路数,凡事点到为止,剩下的聪明人自会参透。
不过这次张辽大概失算了,因为吕布大概并不能算聪明人物。
“都尉说话好生遮掩,我诚心相问,你却顾左右而言他,如此,你就当我从没问过好了!”吕布眉头一皱,对张辽的称呼也悄然发生变化,“告辞了!”
张辽一时有些发愣,站在原地看着吕布策马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半晌,他回味着方才吕布话中的深意,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