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弩箭在弦上(1 / 1)

十月的秋风带着一股冷冽的肃杀气息,从北方一路席卷而来,站在虎丘山顶上的吴王目光深邃地时而北顾、时而南望,他脸上犹豫的表情,昭现着他内心的挣扎与彷徨。

站在吴王下首位置,是鲁国使臣子贡,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吴王,您不应该犹豫的,其实你们吴国,已经到了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子贡并没有长篇大论,只是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让吴王自行体会,使其如坐针毡。

齐景公刚刚身死,齐国国内现在由田氏家族把控政事,田氏家族也迫切需要发动一场战争来进行立威,齐国选择了近年来与自己积怨颇深的吴国作为战争目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筹备和动员,同时也展开了相应的外交运作。齐国伐吴的野心昭然若揭,已不是什么秘密,也并不以吴王的选择为转移,留给吴王只能有两个选择,被动应战或主动出击。也就是说,吴齐战争不可避免,且很快就会爆发,只是选择怎么打,在哪里打而已。

子贡此来吴国就是为了说服吴王,让他选择和鲁国联手主动去攻打齐国。在这件事情上,夹于齐吴两国之间的鲁国的选择余地也很小,为了防止鲁国坐收渔利,吴国和齐国都不可能放任鲁国置身事外。鲁国或是选择和齐国结盟攻打吴国,或是选择与吴国结盟共抗齐国,且必须进行明确的立场站队,否则就会得到吴齐两国的同时打击。子贡表明鲁国愿意,暗中和吴国结盟联合出击共抗齐国,以图能够化被动为主动。

事实上,依照吴王的性格,他也更加倾向于选择主动出击,但是面对着鲁国使臣,子贡却不会直接表态,现在吴国面临的内外局势,让吴王越来越觉得自己难以把控,吴王不得不慎重道:“主动攻打齐国,意味着我们要在别人的地盘上作战,不占地利之便。而且我们吴国后有越国隐患未除,侧有楚国虎视眈眈,若是举兵攻齐,岂不就导致我们吴国国内兵力空虚,让越国、楚国坐收渔翁之利乎?”

子贡自信道“大王,您多虑了,越国、楚国被你们吴国打败,才刚刚不过十年时间,其国力尚未完全恢复,更何况楚国现在正和晋国矛盾重重无暇他顾。越国就更不用提了,东南一隅,尚未完全开化的区区小国,对你们强大的吴国而言又何足挂哉?越国现在对你们吴国称臣附庸,大王何不命令越王勾践出兵三万,帮助我们共同攻打齐国,如果勾践不肯出兵攻齐,则证明他却有异心。如果勾践出兵三万攻齐,则到时越国国内兵力也必定空虚,就算他有异心又有何惧?”

子贡的话让吴王为之一振,这的确是个好办法,看到吴王来了兴趣,子贡立刻自告奋勇道:“不才子贡愿意代吴入越,去说服越王勾践,让他出兵与我们一道攻打齐国。”

吴王欣然应允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子贡了。”

此时的吴王已经下了决断,如果勾践不肯出兵助他攻齐,那么就足以证明其已有异心,那么到时,哪怕吴国面临齐国在北方的咄咄逼迫,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先举兵南下把越国灭了再说。不过,吴王更多的还是认为,以自己对勾践懦弱性格的了解,他应该不敢跟自己作对。

子贡离开后,吴王又独自去虎丘山的剑池祭拜了他父亲,在剑池旁,吴王亲自拿着一枚龟甲做了占卜。

卦象显示的是“既济卦”:亨,小利贞,初吉终乱,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看到这个卦象,吴王的心情更加复杂了,此卦福祸相依,虽为“亨”,但其实吉凶指向并不特别明朗。

又在剑池旁呆坐了半天后,吴王眼看天色渐晚,吴王似乎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断一般,将手中的龟甲随手丢进了剑池之中,然后轻嗤一声:“事在人为,大丈夫行事但凭己心,岂可事事求诸于小小龟甲?”

吴王正欲下山,伯嚭却在此时匆匆赶来禀报他最近筹措粮草的事宜,伯嚭眉头紧蹙地说道:“大王,我们恐怕在改粮种桑一事上,又着了范蠡和越国的道了。因为改粮种桑后,我们吴国的粮食产量本就大幅下降,头几年越国还低价卖给我们粮食,可是今年秋天由于天灾,我们吴国粮食的收成不好,导致更加缺粮,越国就趁机大幅度提高了粮食价格,现在越国卖给我们粮食的价格,甚至比正常的市场价格要高三倍!可是,现在由于牲畜换马事件,我们又把楚国、齐国彻底得罪死了,鲁国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卖给我们,如果从晋国、秦国购买粮食一来运输途径太远成本高,二来又必须得经过楚国,容易被楚国卡住运粮途径不安全。所以现在只有越国能够给我们提供粮食,我们又不得不高价买他们的粮食。”

吴王突然明白了过来,丝绸虽贵重,可是毕竟不是生存必需品,所以范蠡才会诱使吴国改粮种桑,等到吴国改粮种桑完成后,越国就会大幅提高粮食价格,这时候哪怕粮食的价格比丝绸要高很多,吴国也不得不买。别说吴国现在四面树敌,难以从其他国家买到粮食,就算吴国没有四处树敌,其他国家在得知吴国粮食短缺后,也会如越国一般坐地起价大幅提高粮食价格。如果是同样的粮食价格,吴国最好的选择还是从越国购买,因为越国距离吴国最近,运输成本要低一些。

换言之,就算吴王现在反映过来中了范蠡的诡计,可是想要在一两年内,再次命令吴国百姓改桑种粮,扭转这种局势也不容易。因为种植粮食,庄稼作物在土地里扎根再深,也不过只有一尺,而桑树一旦种上扎根可达数丈,对于土地肥力的损耗十分庞大,改桑种粮至少需要三五年的时间,才能让土地休养生息过来,重新积蓄起能够维持粮食作物生长所需的肥力。

伯嚭道:“先是养殖骡子之事,后是改粮种桑之事,这个范蠡真的是步步算计,实在是太可怕了。大王啊,我想我们接下来的大敌不应该是齐国,而应该重新把战略重心放在越国那里。”

吴王不怒,反而大笑道:“哼,区区一个鼠目寸光,只知道眼前蝇头小利的奸商又何足道哉。太宰,你还是太多虑了,你有没有想过,越国在此时趁机提高了粮食价格,这恰恰又说明,他们现在所图的只是卖粮食挣到的那点儿小利小惠。如果越国现在还是一如既往地低价提供给我们粮食,那才说明范蠡和勾践他们另有所图,那才需要我们多加戒备。现在嘛,呵呵,不妨先让越国尝些蝇头小利的甜头,待寡人收拾完了齐国,再来好好跟他们算算这笔账!”

伯嚭本想反驳吴王,可是他看到吴王疯狂而又坚定的眼神,伯嚭又把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不是伍子胥,也没有那种直言敢谏的魄力。更何况,伯嚭比伍子胥更加了解吴王固执不肯认错的性格,轻易承认自己中了范蠡和勾践的诡计,对自尊感强烈的吴王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没有什么计谋是完美而无懈可击的,只是当一个合适的计谋,有针对性地用在了某一人的人性弱点上,那么这个计谋即便手段很拙劣,那也是一个完美的计谋。没有人能够正视自己的人性弱点,也没有人能轻易摆脱自己的人性弱点,尤其是一个自尊自大的人更不可能!很显然,吴王恰恰就是这一类人。

就像之前山贼洗劫牲畜据点一样,吴王已经开始在内心深处隐隐怀疑范蠡了,但是只要范蠡不承认又没有证据证明的确是范蠡所为,吴王就会选择性地相信那的确是一场意外,而不是自己中了范蠡的诡计。更何况,吴王刚刚在西施面前,表明了自己意欲图霸中原的决心,他又怎么会在自己最心爱的美人面前出尔反尔呢?

从虎丘山下来后,吴王又来到了姑苏城东城门处,赐死伍子胥后,他的尸体曾在这里被悬挂三天示众。

吴王喝退了所有人后,他的眼中才隐隐流露出一丝悔意,但此时他的这份悔意已经来的太迟太迟,不过很快吴王眼中的悔意,就被疯狂和固执的神色再次取代,嗔怒道:“寡人会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向那些卑鄙小人宣告,所有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寡人也会用这一场胜利来向世人宣告,我才是天下的霸主,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而这一切都是以我自己的能力取得的,没有伍子胥、没有孙武,寡人一样有能力争霸天下,还会做得更好!”

吴王近乎咆哮般地喊出了压抑在他心中已经许久的话,现在的吴王就像是一个赌徒一般,他把自己的命运、吴国的命运全部压在了即将到来的战争上,孤注一掷,全力出击,如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场战争,吴王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然而事实与想象的距离可不是一丁半点的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