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由防卫单位演变为镇的地理划分,是佛山形成初始城市特色的先兆。我们须看看明时期乡村屋聚落的面貌:每建一间新房子,街巷也就越深入,越狭窄。标准的防御工事就是街巷组成一个罗网,晚上关起坚固的木栅保护自己。陈贽在1450年的记载写道:
为逆者声言欲攻佛山,父老赴祖庙叩之于神以卜来否,神谓贼必来,宜蚤为备。于是耆民聚其乡人子弟,自相团结,选壮勇,治器械,浚筑壕堑,竖木栅,周十许里,沿栅置铺,凡三十有五,每铺立长一人,统三百余众,刑牲歃血誓于神曰,苟有临敌退缩,怀二心者,神必殛之。[18]
1449年的铺看来显然是这样一种街区防卫设施。
问题在于,陈贽文章现存的两个版本一个说是25个铺,一个说是35个铺,都不是说24个。我不认为这是传抄的错误。1752年版的《佛山忠义乡志》强调原来只有24个铺,该书付梓时则增至25个。[19]然则,1752年的铺便不是1449年的铺。但毕竟,没有理由假定北帝庙周遭的乡村都曾参与抗贼,或因此而受过表扬。例如,栅下铺的两个社一直至清朝仍自行祭祀一位1449年的烈士,这位烈士却不在22位父老之列。[20]此外,有关栅下的资料显示,事后的解说模糊了大众的记忆:1752年版的《佛山忠义乡志》没有把庇民社包括在原来的九社之内,而1923年的版本则将之包括在内。[21]除了在北帝庙以外自备防御的社群之外,我们还必须思考有些社群可能在乱事中颠沛流离,有些则可能降贼。如果对1449年的佛山地理没有若干认识,则任何有关铺的组织范围的讨论都必属空谈,不过,文献中的差异却不容把前后不同的铺混为一谈。
更为有力的说明是,在1795年各铺参与建立义仓之前,没有成文记载表明它们之间合作治理过佛山。[22]整个明朝都没有官员或军队派驻佛山,防务的协调看来并非常制。1553年饥荒之时,绅士冼桂奇捐粮做粥,分派给饥民,此例一开,“二十四铺之有恒产者亦各煮粥以周其邻近”。他又“遣人分护谷船米市以通交易”。此举意义重大,在同年一篇纪念此次义举的文章中,我们不但有了佛山米市的最早记载,也看到了铺在危机之时全给贬降至一个被动的地位,尽管记事的碑刻乃是由“仕民”以“佛山二十四铺”的身份联署。[23]
另一次建立共同防卫组织的尝试是在1614年,由另一位绅士李待问主持,李氏也和冼桂奇一样出身明初的佛山家庭。李氏组成的佛山忠义团,是整个佛山的地方防卫队,断断续续的一直维持至19世纪中叶。那些年间,他还积极投入其他的官方修缮工程,其中有1623年的公益桥、1634年通往广州的大路、1641年北帝庙的“照壁”,以及1642年的文昌书院;该书院在1645年他死后不久供奉了他的肖像。根据地方文献,铺的团练是直到1628年得到朝廷批准才出现的,与我们向来的看法即那时是许可而不是创始并不相同。1647年,佛山终于有了驻军。[24]
本地人当上了高官,又回乡参与镇里的事务,这方面须详加讨论。但是,在讨论之前须指出的是,在直至明末都没有其他治理方式的情况下,里甲组织即八图,代表了佛山的制度。这一点对于了解佛山是否可能有过公司性质极为重要,是我们先要处理的问题。
八图的主要成员陈氏宗族与北帝关系特别。“(二月)十五日谕祭灵应祠北帝,先一日,绅耆列仪仗,饰彩童,迎神于金鱼塘,陈祠二鼓,还灵应祠至子刻。”之后,当地官员和乡绅父老拜祭北帝,然后,“神复出祠”。[25]应该注意的是,金鱼堂陈氏宗祠属1752年版《佛山忠义乡志》的编者陈炎宗的宗族所有。此外,这里所说的程序并无争论。附录于《鹤园陈氏族谱》的八图规条明确指出,二月十四日北帝会被接往金鱼堂陈氏宗祠,然后又会被护送返庙,而当晚将遵照谕旨举行祭祀,祭祀和聚会上均会派发饼食。[26]
另一个特别祭祀北帝的日子就是北帝的生日。1752年版《佛山忠义乡志》的记载予人一种社群之感:
乡人士赴灵应祠肃拜,各坊结彩演剧曰重三会,鼓吹数十部,喧腾十余里。神昼夜游历,无晷刻宁,虽隘巷卑室亦攀銮以入,识者谓其渎,实甚殊失。事神之道,乃沿袭既久,神若安之,而不以为罪。益神于天神为最尊,而在佛山则不啻亲也。乡人目灵应祠为祖堂,是直以神为大父母也。夫人情于孙曾见其跳跃媟嫚,不惟不怒,且喜动颜色……神之视吾乡人也,将毋同。[27]
这段记载接着说,北帝翌日将由北帝庙的一个偏殿会真堂给护送返回庙内,并在那里更衣。然而,在《鹤园陈氏族谱》中的“八图现年事物日期”附录中,对该祭祀还有后续记录,因为北帝给送回会真堂以后,八图的代表便会把他送往以北帝庙名义举行的醮会。为此,代表便得“会真堂接神至水便,陈大宗下马”。[28]这天将会派发饼食,亦会开醮会斋宴,每家一人赴宴。北帝于三月三十日返回北帝庙。[29]
在以上两个场合,八图尤其是陈氏,都享有比其他镇民高尚的地位。须要明白的是,这些庙会使八图对于北帝庙的利益关系相当清晰可见。佛山也有其他庙会,特别是栅下天后庙和龙母庙,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北帝庙的重要。佛山的北帝像和八图接北帝的特权,确定了它们的权力地位。
八图对于北帝庙——从而象征其对于佛山的支配权,也见于1739年两篇纪念赞翼堂即八图祖祠落成的文章当中。其中为南海县丞魏绾所撰的一篇,重印于佛山的地方史。另一篇是一篇碑文,由于陈氏与北帝庙的特殊关系,恰如其分地给收录在《鹤园陈氏族谱》之中。[30]魏绾从赋税方面看待这种关系。他把里甲制比作古时的井田制,并把佛山的源头追溯至八图户口的先人的户籍登记。[31]碑文则更为详尽。镇的组织建基于“黄萧养之乱”时佛山登记为总数达80家的八图。八图始终没有官署的好处,而官署之所以需要,乃基于两个理由。第一,必须有一笔共同资金资助八图的庙会活动、法律许可的乡饮之礼,以及支付赋税所需的费用。第二,必须在镇内举行集体祭祀,正如宗族在其祠堂所举行的那样。[32]碑文说,八图先人的灵牌安放在八图祖祠里。这表示,直至1739年,八图仍旧维持着其于北帝庙庙会礼仪上的支配地位,而且与供奉22位父老的流芳祠划清界限。生活在里甲制之下的后人明白到他们对于1449年的父老所建立起来的领导权不一定拥有优先的权利,他们于是另外设立了一个追思先人的地点。
这些叙述也许看来相当冗长乏味,但是,对于八图参与佛山事务方面,必须说得十分细致,以便掌握1700年八图与绅士之间紧张关系的潜在意义。冲突表面上出于八图管理北帝庙资金的手法,尤其是在吃喝的挥霍上。有趣的是,显然站在绅士一面的陈炎宗,选择捍卫北帝出巡的地方风俗。争执之点不在于北帝是否满意,而在于绅士与八图在权力和在做法上的冲突,而结果就是要决定究竟佛山这个镇是否可以有一种政治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