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附笔札
科学承认有外界独存,自科学言之,固应假定如此,而哲学家谈本体者,亦将本体当做外界的物事来推度,却成颠倒。《明宗》及《唯识》两章,须旷怀潜玩始得。
来问:“《唯识章》只不承有外境,却不谓境无,何以成唯识?”此正未了本书意思耳。书中明言:唯者,殊特义,非唯独义云云。详《唯识章》。本书明翕辟成变,即依翕上假说境物,详《转变》《成物》两章。前后意思尽一贯。以上答钟定欣。
内心外物,分成两界对立,此于真理太悖。悟到心境浑融,方是实际理地。
近世哲学不谈本体,则将万化大原、人生本性、道德根底一概否认。此理太平常,本著显,直缘人自锢于知见,不能证得。
知识论所由兴。本以不获见体,而始讨论及此。但东方先哲则因知识不可以证体,乃有超知而趣归证会之方法。西人则始终盘旋知识窠臼,茫无归着,遂乃否认本体。明者辨识此中得失,方信本体论所为作,是不容已。
来问:“《明宗章》有云,‘吾人必须内部生活净化和发展时,这个智才显发的’云云。净化一词,似采用时下新名词,或须加注,方免误会。”所见极是。西洋谈心理者,以为吾人之本能遏阻遏,或下等欲望不遂者,必别求补偿于高等精神活动之中,是谓净化。今在本文中所云净化,其意义自别。盖必保任本心,即固有性智,而勿失之,则中有主宰,而一切下劣的本能或欲望自受裁制,而不至横溢为患。如是,欲皆从理,无有迷妄。故此云净化,乃自有真宰,而能保任勿失,始有此效。若不悟真宰,只谓即下等冲动可转而高尚化,此乃吾先哲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者也,岂究理之谈耶?学熙译本文时,未及注别,得子抉发,所关不浅。以上答黄艮庸。
《新论》原本《转变章》动点之说,吾自潜玩及此。宇宙原是大用流行,不妨说为一大动力,一者,绝对义。大者,无所不包含义。动者,神变无穷义。此动非与静为对待之词。力者,言乎神变无穷之势用也。此力字,勿作物理学上所谓能力来理会。只此动力,无别实在的物质。动力不凝摄,则空**无物,将何所借以自表现耶?其凝摄也,则分为众多之点滴然。由此点滴,渐渐转粗,而形成所谓原子电子,乃至辗转形成物质宇宙。故推迹物质,本非实有,吾自信理当如是。后闻学熙言,西哲已有言及动点者。吾不能读西籍,未知其立说之体系如何,其根底意思如何,但彼既有此说,则吾不欲与之雷同,故语体文本,已不用动点一词。以上答邓子琴。
本论明变而表以数,立二数或三数以示之,至道无余蕴矣。二者,一翕一辟也。三者,恒转是一,其现为翕则二也,复现为辟则三也。须详玩《转变章》。恒转亦名功能,相当《易》之太极,《春秋》之元。夫言二,非无一也。恒转本寂寞无形,而不能不现为一翕一辟,故称万法实体,是以不言一而一固存矣。吃紧。大易以二数明化,至矣妙矣。子云《太玄》以三,犹符易旨。邵尧夫以四,则已滞于象,而难与究玄矣。近人严又陵犹识此意。本论初出,世或以黑格尔辩证法相似,实则本论原本《大易》,其发抒《易》《老》“一生二、二生三”之旨,若与辩证法有似者。但吾书根本意思,要在于变易而见真常,于反动而识冲和,老曰:“反者道之动。”冲和即仁也。于流行而悟主宰,其于黑格尔氏,自有天壤悬隔处。非深于《易》者,终不解吾意耳。
《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老子》“天得一以清”章善发斯旨。数立于一。一者,绝待也,虚无也,无形无象故名。无在无不在也。自一而二,以之于三,皆称体起用之徵符,至无而妙有也,至虚而善动也,是故拟之以象。实无固定之象,故曰拟也。自此以往而数不胜记,则有待之域,不可以见玄也。以上与牟宗三、唐君毅。
不喜谈本体论,向者学熙亦如此。彼初闻《新论》,却没意趣,久之摒除成见,时于虚静中体玩此理,渐有解悟,至于欲罢不能,乃信此学是穷万化之奥妙,是一切学问之归墟。
读本书者,若于佛家大乘学及此土三玄《大易》《老》《庄》。并魏晋宋明诸子,未得其要,则不能知本书之所根据与其所包含及融会贯通处。其轻诋,亦宜也,吾未尝自矜己见。平生读前哲钜典,不肯用经生家伎俩,只旷怀冥会,便觉此理不待求索,六通四辟,左右逢源,实有此事,古人不我欺也。以上答云颂天、张俶知。
来函云:“《明宗章》直指本心,说为宇宙实体,骤闻之殊不契,细玩之,觉其理无可易。”足徵虚怀之益。本体不是外在的物事,更不是思维中的概念,或意念中追求的虚幻境界。唯反己深切体认,便自识本来面目。
本书谈生灭,是就一翕一辟之势用新新不住而言。换句话说,即显大用流行,无有些子滞积而已。《易》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此也。本书不是就个体的物事上谈生灭,而是就所谓个体的物事上,明其都无实物可容暂住,于此可见神化之不息与大用之不测。此与俗书谈生灭的意思自不同,须旷怀冥会始得。以上答杨生。
虚妄的心,亦云妄识,亦省言识。别于本心或真心而言之也。若就其辨物析理的等等作用而言,则日量智或理智。随义异名,所目则一。
尝怪西洋哲学家谈理智,似是无根的东西。彼所谓理智,既不同吾侪所云性智,却又不问理智是如何而有的。学者于此无疑问,何耶?吾人承认有本来固具的性智,则说理智亦是性智的发用,但他是流行于官体中而易为官能假之以自逞,又有习染之杂。他毕竟不即是性智,这是不可混淆的。参看《明宗章》谈量智处一段文。又《唯识下章》结处有云,第三章虽云心无自体,然许心有因缘,即是他有其本身底自动的力云云,此下文字,俱须细看。须知,妄识亦依性智故有,譬如浮云虽无根底,亦依太空故有,所谓依真起妄者是也。以上答张德钧。
上卷初出,偶酬诸子问难,颇有关大义者,节存如右。
二、明宗
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
译者按:本体非是离我的心而外在者,因为大全大全,即谓本体。此中大字,不与小对。不碍显现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如张人,本来具有大全,故张人不可离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又如李人,亦具有大全,故李人亦不可离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各人的宇宙,都是大全的整体的直接显现,不可说大全是超脱于各人的宇宙之上而独在的。譬如大海水喻本体。显现为众沤,喻众人或各种物。即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的全整的直接显现。试就甲沤来说罢,甲沤是以大海水为体,即具有大海水底全量的。又就乙沤来说罢,乙沤也是以大海水为体,亦即具有大海水底全量的。丙沤、丁沤乃至无量底沤,均可类推。据此说来,我们若站在大海水底观点上,大海水是全整的现为一个一个的沤,不是超脱于无量的沤之上而独在的。又若站在沤的观点上,即每一沤都是揽大海水为体。我们不要以为每一沤是各个微细的沤,实际上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的全整的直接显现着。奇哉奇哉!由这个譬喻,可以悟到大全不碍显现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这真是玄之又玄啊!
又按本体非是理智所行的境界者。熊先生本欲于《量论》广明此义。但《量论》既未能作,恐读者不察其旨。兹本熊先生之意而略明之。学问当分二途:曰科学,曰哲学。即玄学。科学,根本从实用出发,易言之,即从日常生活的经验里出发。科学所凭借以发展的工具,便是理智。这个理智,只从日常经验里面历练出来,所以把一切物事看作是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非是依于吾心之认识他而始存在的。因此,理智只是向外去看,而认为有客观独存的物事。科学无论发展到何种程度,他的根本意义总是如此的。哲学自从科学发展以后,他的范围日益缩小。究极言之,只有本体论是哲学的范围,除此以外,几乎皆是科学的领域。虽云哲学家之遐思与明见,不止高谈本体而已,其智周万物,尝有改造宇宙之先识,而变更人类谬误之思想,以趋于日新与高明之境。哲学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体论究是阐明万化根源,是一切智智,一切智中最上之智,复为一切智之所从出,故云一切智智。与科学但为各部门的知识者自不可同日语。则谓哲学建本立极,只是本体论,要不为过。夫哲学所穷究的,即是本体。我们要知道,本体的自身是无形相的,而却显现为一切的物事,但我们不可执定一切的物事以为本体即如是。譬如假说水为冰的本体,但不可执定冰的相状,以为水即如冰相之凝固者然。本体是不可当做外界的物事去推求的。这个道理,要待本论全部讲完了才会明白的。然而吾人的理智作用,总是认为有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物质宇宙,若将这种看法来推求本体,势必发生不可避免的过失,不是把本体当做外界的东西来胡乱猜拟一顿,就要出于否认本体之一途。所以说,本体不是理智所行的境界。我们以为科学、哲学,原自分途。科学所凭借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学的范围内,便得不着本体。这是本论坚决的主张。
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性智,亦省称智。这个智是与量智不同的。云何分别性智和量智?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底觉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词,即谓本体。在宇宙论中,赅万有而言其本原,则云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名真的自己。即此真己,在《量论》中说名觉悟,即所谓性智。此中觉悟义深,本无惑乱故云觉,本非倒妄故云悟。申言之,这个觉悟就是真的自己。离了这个觉悟,更无所谓真的自己。此具足圆满的明净的觉悟的真的自己,本来是独立无匹的。以故,这种觉悟虽不离感官经验,要是不滞于感官经验而恒自在离系的。他元是自明自觉,虚灵无碍,圆满无缺,虽寂寞无形,而秩然众理已毕具,能为一切知识底根源的。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说名量智,亦名理智。此智元是性智的发用,而卒别于性智者,因为性智作用,依官能而发现,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此中得者,言其可得,而非恒然。若官能恒假性智以自用,即性智毕竟不得自显,如谓奴恒夺主,无有主人得自行威命者。此岂应理之谈。易言之,官能可假性智作用以成为官能之作用,迷以逐物,而妄见有外,性智作用,以下省云性用。见有外者,以物为外故。由此成习。习者,官能的作用,迷逐外物。此作用虽当念迁谢,而必有余势续流不绝也。即此不绝之余势,名为习。而习之既成,则且潜伏不测之渊,不测之渊,形容其藏之深也。常乘机现起,益以障碍性用,而使其成为官能作用。则习与官能作用,恒叶合为一,以追逐境物,极虚妄分别之能事,外驰而不反,是则谓之量智。以上意思,俟下卷《明心章》当加详。故量智者,虽原本性智,而终自成为一种势用,迥异其本。量智即习心,亦说为识。宗门所谓情见或情识与知见等者,皆属量智。吾尝言,量智是缘一切日常经验而发展,其行相恒是外驰。此中行相一词,行谓起解,相者相状,行解之相,曰行相。外驰者,唯妄计有外在的物事而追求不已故。夫唯外驰,即妄现有一切物。因此而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而远于狂驰者,狂驰犹俗云任感情盲动者也。此或量智之悬解。悬解,借用庄子语。量智有时离妄习缠缚而神解昭著者,斯云悬解。悬者,形容其无所系也。解者,超脱义,暂离系故,亦云超脱,然以为真解则未也。以其非真离系,即非真解。必妄习断尽,性智全显,量智乃纯为性智之发用,而不失其本然,始名真解。此岂易言哉?上云悬解者,特习根潜伏而未甚现起耳。且习有粗细,粗者可暂伏,细者恒潜运而不易察也。量智唯不易得真解故,恒妄计有外在世界,攀援构画。以此,常与真的自己分离,真己无外,今妄计有外,故离真己。并常障蔽了真的自己,攀援构画,皆妄相也,所以障其真己而不得反证。故量智毕竟下即是性智。此二之辨,当详诸《量论》。今在此论,唯欲略显体故。本体亦省言体,后凡言体者仿此。
哲学家谈本体者,大抵把本体当做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物事,因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由此之故,哲学家各用思考去构画一种境界,而建立为本体,纷纷不一其说。不论是唯心唯物、非心非物,种种之论要皆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来猜度,各自虚妄安立一种本体。这个固然错误。更有否认本体,而专讲知识论者。这种主张,可谓脱离了哲学的立场。因为哲学所以站脚得住者,只以本体论是科学所夺不去的。我们正以未得证体,才研究知识论。今乃立意不承有本体,而只在知识论上钻来钻去,终无结果,如何不是脱离哲学的立场?凡此种种妄见,如前哲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此其谬误,实由不务反识本心。易言之,即不了万物本原,与吾人真性,本非有二。此中真性,即谓本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则云真性。以其主乎吾身,则曰本心。遂至妄臆宇宙本体为离自心而外在,故乃凭量智以向外求索,及其求索不可得,犹复不已于求索,则且以意想而有所安立。学者各凭意想,聚讼不休,则又相戒勿谈本体,于是盘旋知识窠臼,而正智之途塞,人顾自迷其所以生之理。古德有骑驴觅驴之喻,盖言其不悟自所本有,而妄向外求也。慨斯人之颠倒,可奈何哉?
前面已说,本体不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指示他们把本体当作外界独存的东西来推度,是极大的错误。设有问言:“既体非外在,当于何求?”应答彼言:求诸己而已矣。求诸己者,反之于心而即是。岂远乎哉?不过,提到一心字,应知有本心习心之分。唯吾人的本心,才是吾身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不可认习心作真宰也。真宰者,本心之异名。以其主乎吾身,而视听言动一皆远于非理,物欲不得而干,故说为真宰。习心和本心的分别,至后当详。下卷《明心章》。今略说本心义相:一、此心是虚寂的。无形无象,故说为虚。性离扰乱,故说为寂。寂故,其化也神,不寂则乱,恶乎神,恶乎化。虚故,其生也不测,不虚则碍,奚其生,奚其不测。二、此心是明觉的。离暗之谓明,无惑之谓觉。明觉者,无知而无不知。无虚妄分别,故云无知。照体独立,为一切知之源,故云无不知。备万理而无妄,具众德而恒如,是故万化以之行,百物以之成。群有不起于惑,反之明觉,不亦默然深喻哉。哲学家谈宇宙缘起,有以为由盲目追求的意志者,此与数论言万法之生亦由于暗,伏曼容说万事起于惑,同一谬误。盖皆以习心测化理,而不曾识得本心,故铸此大错。易曰“乾知大始”。乾谓本心,亦即本体。知者,明觉义,非知识之知。乾以其知,而为万物所资始,孰谓物以惑始耶?万物同资始于乾元而各正性命,以其本无惑性故。证真之言莫如易,斯其至矣。是故此心谓本心。即是吾人的真性,亦即是一切物的本体。或复问言:“黄蘖有云,‘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异,即性即心’云云。此与孟子所言‘尽心则知性知天’,遥相契应。宋明理学家,有以为心未即是性者。”此未了本心义。本心即是性,但随义异名耳。以其主乎身,曰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曰性。以其为万有之大原,曰天。故“尽心则知性知天”,以三名所表,实是一事,但取义不一而名有三耳。尽心之尽,谓吾人修为工夫,当对治习染或私欲,而使本心得显发其德用,无有一毫亏欠也。故尽心,即是性天全显,故曰知性知天。知者证知,本心之炯然内证也,非知识之知。由孟子之言,则哲学家谈本体者,以为是量智或知识所行之境,而未知其必待修为之功,笃实深纯,乃至克尽其心,始获证见,则终与此理背驰也。黄蘖言即心即性,是有当于孟子。然世人颇疑在我之心,本心,亦省云心。他处准知。云何即是万物之本体,此如何开喻?答曰:彼所不喻者,徒以习心虚妄分别,迷执小己而不见性故也。性字,注见前。夫执小己,则歧物我、判内外,内我而外物,两相隔截。故疑我心云何体物。体物,犹云为万物之本体。若乃廓然忘己,而澈悟寂然非空,生而不有,至诚无息之实理,是为吾与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即是吾与万物所同具之真性。此真性之存乎吾身,恒是虚灵不昧,即为吾身之主,则亦谓之本心。故此言心,实非吾身之所得私也,乃吾与万物浑然同体之真性也。然则反之吾心,而即已得万物之本体。本体乃真性之异语,以其为吾与万物所以生之实理,则曰真性。即此真性,是吾与万物本然的实相,亦曰本体。此中实相,犹言实体。本然者,本来如此。德性无变易故,非后起故,恒自尔故。吾心与万物本体,无二无别,其又奚疑?孟子云:“夫道,一而已矣。”此之谓也。
或复难言:“说心,便与物对。心待物而彰名,无物,则心之名不立。如何可言吾心即是吾与万物所同具的本体?”答曰:汝所谓与物对待的心,却是吾所谓习心。习心者,原于形气之灵。由本心之发用,不能不凭官能以显,而官能即得假借之,以成为官能之灵明,故云形气之灵,非谓形气为本原,而灵明是其发现也。形气之灵发而成乎习,习成而复与形气之灵叶合为一,以追逐境物,是谓习心。故习心,物化者也,与凡物皆相待相需,非能超物而为御物之主也,此后起之妄也。本心无对,先形气而自存。先者,谓其超越乎形气也,非时间义。自存者,非依他而存故,本绝待故。是其至无而妙有也,则常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物以显。由本无形相,说为至无。其成用也,即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之以显,是谓至无而妙有。故本心乃夐然无待,体物而不物于物者也。体物者,谓其为一切物之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也。不物于物者,此心能御物而不役于物也。真实理体,无方无相,虽成物而用之以自表现,然毕竟恒如其性,不可物化也。此心即吾人与万物之真极,其复何疑?真极,即本体之异语。
如前已说,本体唯是实证相应,不是用量智可以推求得到的。因为量智起时,总是要当做外在的物事去推度。如此,便已离异了本体而无可冥然自证矣。然则如何去实证耶?记得从前有一西人,曾问实证当用什么方法。吾曰:此难作简单的答覆,只合不谈。因为此人尚不承认有所谓本心,如何向他谈实证?须知,克就实证的意义上说,此是无所谓方法的。实证者何?就是这个本心的自知自识。换句话说,就是他本心自己知道自己。不过,这里所谓知或识的相状很深微,是极不显著的,没有法子来形容他的。这种自知自识的时候,是绝没有能所和内外及同异等等分别的相状的,而却是昭昭明明、内自识的,不是浑沌无知的。我们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中才叫做实证。而所谓性智,也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中才显现的,这才是得到本体。前面说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就是这个道理。据此说来,实证是无所谓方法的。但如何获得实证,有没有方法呢?应知,获得实证,就是要本心不受障碍才行。如何使本心不受障碍?这不是无方法可以做到的。这种方法,恐怕只有求之于中国的儒家和老庄以及印度佛家的。我在这里不及谈,当别为《量论》。
今世之为玄学者,全不于性智上着涵养工夫,唯凭量智来猜度本体,以为本体是思议所行的境界,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境界。他们的态度只是向外去推求,因为专任量智的缘故。所谓量智者,本是从向外看物而发展的。因为吾人在日常生活的宇宙里,把官能所感摄的都看作自心以外的实在境物,从而辨识他、处理他。量智就是如此而发展来。所以量智,只是一种向外求理的工具。这个工具,若仅用在日常生活的宇宙即物理的世界之内,当然不能谓之不当,但若不慎用之,而欲解决形而上的问题时,也用他作工具,而把本体当做外在的境物以推求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须知道,真理唯在反求。我们只要保任着固有的性智,保者,保持。任者,任持。保任即常存之,而无以惑染或私意障碍之也。即由性智的自明自识,而发见吾人生活的源泉。这个在我底生活的源泉,至广无际,至大无外,至深不测所底,至寂而无昏扰,含藏万有,无所亏欠,也就是生天生地和发生无量事物的根源。因为我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所以,我们凭着性智的自明自认才能实证本体,才自信真不待外求,才自觉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宝藏。若是不求诸自印度佛家唯识明自认的性智,而只任量智,把本体当作外在的物事去猜度,或则凭臆想建立某种本体,或则任妄见否认了本体,这都是自绝于真理的。所以我们主张量智的效用是有限的。量智只能行于物质的宇宙,而不可以实证本体。本体是要反求自得的,本体就是吾人固有的性智。吾人必须内部生活净化和发展时,这个智才显发的。到了性智显发的时候,自然内外浑融,即是无所谓内我和外物的分界。冥冥自证,无对待相,此智的自识,是能所不分的,所以是绝对的。即依靠着这个智的作用去察别事物,也觉得现前一切物莫非至真至善。换句话说,即是于一切物不复起滞碍想,谓此物便是一一的呆板的物,而只见为随在都是真理显现。到此境界,现前相对的宇宙,即是绝对的真实,不更欣求所谓寂灭的境地。寂灭二字,即印度佛家所谓涅槃的意思。后仿此。现前千变万动的,即是大寂灭的。大寂灭的,即是现前千变万动的。不要厌离现前千变万动的宇宙而别求寂灭,也不要沦溺在现前千变万动的宇宙而失掉了寂灭境地。本论底宗极,只是如此的。现在要阐明吾人生命与宇宙元来不二的道理,所以接着说《唯识》。
[1] 选自《新唯识论》,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