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用论[1](1 / 1)

一、赘语

此书之作,专以解决宇宙论中之体用问题。宇宙实体,简称体。实体变动,遂成宇宙万象,是为实体之功用,简称用。此中宇宙万象一词,为物质和精神种种现象之通称。体用之义,创发于《变经》。参看《原儒》《原内圣篇》。《易经》,古称《变经》,以其阐明变化之道故。晚周群儒及诸子无不继承大易,深究体用。《易经》亦称《大易》。大概儒家未甚离孔子本旨。亦未能不离也,此不及详。诸子百家著作当甚宏富,其于体用问题有无专论,今无从考。司马谈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据此而推,诸子皆大学派,其书决不少,而皆亡灭。王船山痛恨秦人毁学。惟道家有《老庄》残篇可寻。老庄言道,道即实体之名。犹未有真见。略举其谬:老言混成,归本虚无,其大谬一也。参看《原儒》《原内圣篇》。老庄皆以为道是超越乎万物之上。万物一词,包含天地与人在内。《天下篇》称老与关尹皆主之以太一。太一者,绝对义,即指道而称之也。老虽反对天帝,而以道为绝对,为万物之主,则近于变相的天帝。庄子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耳。”若有二字,虽故作疑词,而其实意与老氏不殊。倘真知体用不二,则道即是万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万物之上乎?此其大谬二也。明乎体用不二,则一粒沙子的自身便是大道昭著。沙子乃至大无外,而况人乎?庄子叹人之小,良不悟此。道家偏向虚静中去领会道,此与大易从刚健与变动的功用上指点,令人于此悟实体者,便极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为用,虽忿嫉统治阶层,而不敢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谬三也。道家之宇宙论,于体用确未彻了。庄子散见之精微语殊不少,而其持论之大体确未妥。庄子才大,于道犹不无少许隔在。

晚周诸子略可考者,惟道家。《墨子》书虽大半亡失,而由《天志》之论窥之,可知其于宇宙论不相干也。惟惠子书全亡,可惜耳。

有问余者曰:“公之书以体用不二立宗,然只说实体变动而成功用,却未说明实体是何等性质。”余答之曰:实体变动而成功用,只有就功用上领会实体的性质。汝今应知,功用有精神质力等性质,此即是实体的性质。何以故,实体是功用的自身故。譬如众沤有湿润与流动等性质,此即是大海水的性质,以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故。汝若欲离开功用而别求实体的性质,此种迷误便如欲离开众沤而别求大海水的性质。将无所得。功用以外无有实体,向何处求实体的性质?譬如众沤以外无有大海水,向何处问大海水的性质?不获已,而任想象,则将如般若家说实相寂灭,大有诸师说真如无生、无造、如如不动而已。汝若彻悟体用不二,当信离用便无体可说。倘复狐疑,当给汝三十棒。禅师激发人,辄以棒击之。

此书实依据旧撰《新唯识论》而改作。《新唯识论》简称《新论》。《新论》有两本,一、文言本,写于病中,极简略。二、语体文本,值国难,写于流亡中。此书既成,《新论》两本俱毁弃,无保存之必要。余年将见恶,始向学。《论语》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读书与用思,久坐不起以为常,夜少睡眠,遂至神经衰弱过度,遗精病甚厉。四十至五十二岁长期中,每日禁说话。话至十句左右即遗精。后乃屏书册,省思虑。五十三四,遗精之患渐灭轻。直至六十五,始全无此患。平生不敢著书,偶有小册,皆随便为之。《新论》语体本草于流亡中,太不精检。前所以印存者,则以体用不二之根本义存于其间耳。今得成此小册,故《新论》宜废。余之学宗主《易经》以体用不二立宗。就用上而言,心主动以开物。此乾坤大义也,与佛氏唯识之论根本无相近处。《新论》不须存。

此书《佛法》上、下两章,衡论大乘学,于空宗尤详。余平生之学,本从大乘入手。清季义和团事变后,中国文化崩溃之几兆已至,余深有感。少时参加革命,自度非事功才,遂欲专研中国哲学思想。汉学、宋学两途,余皆不契。求之六经,则当时弗能辨窜乱、屏传注,竟妄诋六经为拥护帝制之书。余乃趋向佛法一路,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入手,未几舍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后乃返求诸己,忽有悟于《大易》。而体用之义,上考之《变经》益无疑,余自是知所归矣。归宗孔子。然余之思想,确受空有二宗启发之益。倘不由二宗入手,将不知自用思,何从悟入《变经》乎?此书于佛法较详,所以自明来历耳。吾学之所从来与经历,曰来历。

《大般若》观空,《大般若经》,空宗所宗之根本经典也。甚深复甚深,空得彻底。《大易》观有,甚深复甚深,有极其妙。《易》有《观卦》及《大有卦》。《观卦》言观生,生生不竭,所以为大有。空有二种观,乃是人类智慧发展到最高度,能综观、深观宇宙人生,才有空或有之两种认识耳。人生殉没于小己的种种私欲中,如蚕作茧自缚,和蛛造纲自锢。欲其认识到宇宙人生本来空,此事谈何容易?世有小知,闻空而谤佛,多见其不知量也。不自知其分量。空,并非由主观幻想。陶诗云:“人生本幻化,毕竟归空无。”余相信个别的物,至大如天地,终当坏灭耳。就个体上说空,佛氏一毫不妄语。

或有问言:“承认宇宙人生是实有,此乃世间常识所同然。哲学家之宇宙观,亦皆根据常识。然则《大易》观有,固与哲学不异乎?”答曰:否、否、不然。汝若于此不辨,不独侮圣言,正恐断绝慧眼。圣人所观之有,乃宇宙人生天然本有之真际。圣人直观合于全体大用,全体谓宇宙实体,大用谓实体变成大用。万物本来皆与宇宙同体同用,唯圣人能与体用亲合耳。视天地万物为一己,忧患与同,而无小己之迷执。“坦****”与大化周流。“坦****”见《论语》。哲学所明之有,鲜不为世间颠倒所执之有,可与圣学并论乎?

此书自注,似嫌过繁。然与其失之简,宁可失之繁。《姚江学案》中有“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二语。向见聪明人皆自以为易解。吾知其必不解,因诘之曰:体用二名,随处通用。此处说体用,以何名体,以何名用?上语两即、下语两即,是重叠言之欤,抑上下各有意义欤?其人哑然不能答。北大昔有一高材生,曾见余谈禅家作用见性,称引禅语甚多。余诘之曰:何谓作用,何谓性?云何于作用见性?此子惶然。余教学年久,深知学子习气。余承先圣之业而演之,不敢不尽心。世不乏好学深思之士,当不怪老夫好烦琐也。

有谓长注宜置正文以外,毋隔断文气。余未采纳者,读书不求义解,只玩文气,则与不读等耳。

……

夏历丁酉初冬公元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日熊十力识于申江观海楼。

丙申秋,起草《体用论》一书。旧患血管硬化、心脏病皆触发,又感脑空,中医云血亏之故。友人劝停止写作。余感其意,答以《万物》一首:

万物皆舍故,吾生何久住。志业半不就,天地留亏虚。亏虚复何为,岂不待后人。后顾亦茫茫,嗟尔独自伤。待之以无待,悠悠任天常。噫予犹御风,伊芒我亦芒。

附注:志业半不就早年有志乎仁为己任,忽忽遂衰,心所欲述作者,皆不获执笔。天地留亏虚古志云:“天下满西北,地不满东南。”按吾国西北多高山蔽天。天失其高明,即亏虚也。东南濒海,患卑湿,是地之亏虚也。天常天者,自然义。常,谓理则。噫予犹御风庄子称列子“御风而行”,言其待风,即未能无待也。庄子云:“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芒,惑也。予衰矣,未能演易,期待来贤。如列子之御风,是伊芒而我亦芒也。人生固有不容己于芒者乎?

二、明变

古代印度佛家把一切心的现象和物的现象,都称名曰行。行字含义有二:第一,迁流义;第二,相状义。彼以为心和物的现象是时时刻刻在迁变与流行的长途中,故者方灭,新者即起,谓之迁变。故灭新生,相续无绝,因说流行。不是凝然坚住的东西,所以说迁流义。然而心和物虽是迁流不住,而亦有相状诈现,譬如电光一闪一闪诈现赤色相,所以说相状义。物的相状,是可感知。心的相状,不可以感官接,而可内自觉察。因为心和物具有上述两义,故都名为行。这个命名甚谛,我亦采用之。

佛家对于一切行的看法,盖本诸其超生的人生态度。超生谓超脱生死,犹云出世。见《慈恩传》。彼乃于一切行而观无常。观者,明照精察等义。无者,无有。常者,恒常。观一切行,皆无有恒常。申言之,于一切物行观是无常,于一切心行观是无常,故说诸行无常。唯作此种观法,方于一切行无所染着,得超脱生死海。此佛氏本旨也。佛氏说世间是一个生死大海。人生沦溺于其中,可悲也。所以佛家说无常,即对于诸行有呵毁的意思。本论谈变,明示一切行都无自体。此与佛说诸行无常旨趣似相通,而实有天渊悬隔在。佛说一切行无常,意存呵毁。本论则以一切行只在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活活跃跃、绵绵不断的变化中。绵绵者,相续貌。刹那刹那皆前灭后生,不中断故。依据此种宇宙观,人生只有精进向上,其于诸行无可呵毁,亦无所染着。此其根柢与出世法全不相似也。生灭灭生者,言一切行都是于每一刹那方生即灭、方灭即生也。

如上所说,心物诸行都无自体,宇宙唯是变化密移、变化二字,以后省言变。新新而起、故故不留,岂不奇哉?今有两大问题待解答者:一、有能变否?二、如何成功此变?先谈第一问题。余以为,宇宙实体不妨假说为能变。云何知有实体?以万变不是从无中生有故。犹如众沤,非无大海水可得起故。众沤以比喻万变,大海水以比喻实体。无能生有,理定不成故。吃紧。且世间计无,约分二种:曰别计无;曰总计无。总计无者,如计太虚空空洞洞,是谓之无。为此计者,乃大迷妄,不足据也。大虚含容万有,故有相不异于虚,虚相不异于有,元无二相可分。相者,相状。二相谓虚与有。而世俗妄计有一大空无之境,字以太虚。非甚迷妄,孰信之哉?故总计无,全无是处。别计无者,谓于一一事理,或时计为无。如我避寇入川,平日所有的书,现在一本也未带着。我每欲看某书却不可得,此时便说某书是无。又如古今学者所说许多道理,吾人对于某种道理自加思考却信不及,便谓某种道理是无。凡此等计,都属于别计无。颇有人说,别计无并不是果无。如某书不在手边,犹不能谓之无,此书或在另一地方是有。又如某种道理,某甲信不及,便说是无,或由某甲智力短浅,不见此理,然而此理确不是无。这种说法,我认为是偏见。如某书纵在他处是有,而克就我手边说,确实是无。又如以道理论,固有许多人因不明道理而妄计为无,却也有许多道理竟是古今愚妄之瞽说,而实际确无此理。如昔者贫民以服事剥削者为当然,在今日则公认为无是理。此种例子正不胜举。所以总计无,是有其所谓无,未可斥以无据。唯总计无,即以为有所谓太虚,本来空洞无物。而从无生有之幻想,每原于此。是乃妄情虚构,不得无辨。从来持虚无论者约分两派:曰极端派;曰非极端派。非极端派者,一方面依据常识,不否认宇宙万象为实有,但未能透悟本体,而妄计有生于无。魏晋玄学之徒,多属于此派。其说盖自老子启之也。张横渠以太虚名天,气化依之起,亦有生于无之论。极端派者,不独违反正理,亦且大胆去违反常识。其不承认宇宙万象是实有,即违反常识,更不承认有本体,即违反正理。此派之说,无体即无用。其见地虽迷谬,而持论很一贯。此等思想,中国一向无人倡导。在印度古时有主张一切都空的空见外道,佛家经籍力斥破之,不稍宽纵,甚至说宁可怀我见,如须弥山大,不可持空见而自高慢。人皆知佛氏千言万语都是破除我见,而对空见外道却如此说法,可见佛氏以空见为邪迷至极,故嫉之严也。总之,宇宙全是真实弥满,恒久不息。学者不可堕虚无而兴戏论。

还有许多哲学家承认宇宙万物是客观存在,但不肯承认有实体,甚至厌闻本体论。实体与本体二名,虽有一字不同,而其义则一也。本者,言其本来有故,亦即是万物的自身。实者,言其真真实实。此与印度古代无因论者,同为浅见。余以为宇宙有真源,万有非忽然而起。譬如临大海岸,谛观众沤,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应知一一沤相,各各皆以大海水为其真源。尼父川之上叹,睹逝水而识真常。神悟天启,非上圣其能若是哉?如只承认宇宙万象为实在,而不承认有本体,便如孩儿临海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知由大海水变作一一沤。此在孩儿固不足怪,成年人而持此见,非愚痴之极乎?智者穷神知化,取譬斯近;凡愚长迷不悟,可悲也已。

有问,本礼具何等义?答曰:略说四义。一、本体是万理之原、万德之端、万化之始。始犹本也。二、本体即元对即有对,即有对即无对。三、本体是无始无终。四、本体显为无穷无尽的大用,应说是变易的。然大用流行,毕竟不曾改易其本体固有生生、健动,乃至种种德性,应说是不变易的。上来略举四义,学者虚怀默究,不患无脱然超悟时也。“本体显为”之显字,是显现义。

复次,前文已云,不妨假说本体为能变。还要补充一段话。此能变一词的能字,只是形容词,并不谓有所变与之为对。如果说,由能变造起所变,必将以能变为超脱乎所变之上而独在,不惟同于宗教拟人之神,更有能所对峙不得圆融之大过。须知,实体是完完全全的变成万有不齐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无有实体。譬如大海水全成为众沤,即众沤外无大海水。体用不二亦犹是。夫实体浑然无象,而其成为用也,即繁然万殊。故从其成用,而赞为能。实体所以名能变者,其义在此。

已说实体为能变。当知实体非常非断,断者断绝。故又名之以恒转。恒字是非断的意思,转字是非常的意思。非常非断、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故名恒转。此乃即用显体,以立斯名。此中显者,谓以言说明示之也,与显现义异。显现者,如大海水变现为众沤,则是显现义也。显字宜随文取义。

以上略答第一问题。次入第二问题,即如何成功此变。要解答这个问题,自当于万变无穷中寻出其最普遍的法则。余以为不外相反相成的一大法则。因为说到变化,必是有对。易言之,即由宇宙实体内部含有两端相反之几,乃得以成变,而遂其发展。变化决不是单纯的事情,单者,单独而无对。纯者,纯一而无矛盾。单纯哪得有变化?然若两端对峙,惟互相反而无和同,即令此伸彼屈,而此之独伸,亦成乎亢穷,则造化将熄矣。所以说,变决定要率循相反相成的法则。

中国最古的哲学典册,莫如《大易》。太初义皇画卦爻,以明宇宙变化的理法。其书为六十四卦,每卦皆以两卦合成。然分观之,则皆以三爻成卦。爻字涵义深广,略言之,只表示变动。从来解《易》的人,罕有注意及此。我常求其义于《老子》书中。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这种说法就是申述《大易》三爻成卦之旨,用以表示相反相成的法则。因为有了一,便有二,这二便与一相反。同时又有个三,此三却是根据一三本不即是一,只是根据于一。而与二反,却能转化乎二以归于和。《易》云“保合太和”,是也。惟有两相反而成乎和,所以完成其全体之发展。若惟单纯,固无变化。若惟矛盾而不相融和,则摧伤必多,即胜之一方亦将处亢而穷。大化流行,何至于是?

上来已说变化的法则,今次当谈翕辟和生灭,便可甄明此一公则是一切变化所共由之以成。变化二字亦省言变。且先翕辟。前面已经说过,本体是要成为万殊的用。因此,假说本体是能变,亦名为恒转。夫恒转,至无而善动。无者,无形,非是空无。善者,赞词。其动也,相续不已。相续者,谓前一动方灭,后一动即生,如电光之一闪一闪无有断绝,是名相续,非以前动延至后时名相续也。不已者,恒相续故,说为不已。使其有已,便成断灭,有是理乎?此种不已之动,自不是单纯的势用。单纯二字,见前。每一动,恒有摄聚之一方面,摄者,收敛。聚者,凝聚。若无摄聚,便浮游无据,莽**无物。所以动的势用方起,即有一种摄聚。摄聚之威势猛极,乃不期而成为无量数的微细质点,《中庸》说为“小莫能破”,惠子谓之“小一”,每一质点,可以说是组成大物的一小单位,故曰“小一”。是为物质宇宙所由始。至此,则恒转殆将成为质碍之物,失其自性。故翕势可以说是一种反作用。

然而当翕势方起,却有别一方面的势用,反乎翕而与翕同时俱起。二势非异体,更无先后次第,故说同时俱起。惟此种势用,本是恒转自性显发,毕竟不即是恒转。譬如说冰自水成,而冰却不即是水。此一方面的势用,是刚健自胜而不肯物化,正与翕相反。不物化者,不变为质碍的物也。后凡言物化者仿此。申言之,即此不肯物化的势用,是能运于翕之中而自为主宰,因以显其至健,卒能转化翕,终使翕随己俱升。己者,设为辟之自谓。升者,向上义。《易》云“保合太和,乃利贞”,是也,此种刚健而不物化的势用,即名之为辟。

如上所说,恒转动而成翕。才有翕,便有辟,唯其有对,所以成变。恒转是一。其显为翕也,几于不守自性,此便是二。所谓“一生二”是也。

然而恒转毕竟常如其性,决不会物化。故翕势方起,即有辟势同时俱起。此辟便是三。所谓“二生三”是也。

上来已说变化只是率循相反相成的一大法则,于此已可见。

综上所说,翕势摄聚而成物,即依翕故,假说物行。行字,见前。物即是行,故名物行。下言心行者,仿此。辟势运行于翕之中,而能转翕从己,己者,设为辟之自谓。即依辟故,假说心行。翕辟是大用流行的两方面,本不可破析,故心物非两体。

从来吾国易家多有把物说为向下,把心说为向上。如汉儒云:“阳动而进,阴动而退。”若辈以阴为物,以阳为心。其所谓进,即向上的意思;所谓退,即向下的意思。因此,有许多人以为吾所谓翕便是向下的,吾所谓辟便是向上的。此等比附,不无错误。说辟具向上性,不失吾意。说翕是向下,却于理有未尽。当知翕只是摄聚的势用,而不定向下。但从翕势的迹象言,迹象者,言其成为物也。颇似向下,物则有沉坠之势故。然翕毕竟从辟,即与辟俱向上,非可妄计翕恒以一上一下相反对也。

本体流行,方成乎翕,已有辟在。所以者何?翕将成物,似趋于下坠,可谓之反。然本体毕竟不改易其自性,故翕,势方成,已有辟势俱起。此辟复反乎翕之坠势,而挟以俱升,升者,向上义。能显发其本体固有刚健、清净诸德。辟之殊特在是也。无从悉举,故言诸德。

辟是称体起用。称者,谓辟不失其本体之德性,譬如冰从水现,而冰毕竟不失水之湿性。是即用即体,故言称也。翕虽成物,亦无固定的物。世所见为质碍物,是乃翕势之迹象,所谓化迹是也。

或有问言:“如公之论,本体流行,以翕辟成变,即依辟而说为心,依翕而说为物。持论虽美,然实事求是,则心灵现象始见于动物。而动物发育,固在物质宇宙凝成之后,是物为先在,心属后起,确尔无疑。若如公说,翕辟成变,即心物体同用异,无先后可分。然则公之论,殆未免玄而无据矣。”答曰:子恶玄乎?穷理到极处,如何不玄?万化之原、万物之本、万理之所会归,谓之极。玄者,易所谓“冒天下之道如是而已者也。”冒者,包含义,言其无所不包含也。夫摄用归体,夐然无对,心物两不可名。摄者,摄入。譬如睹冰而不存冰相,直会入水,即唯是水而已。今在宇宙论中说摄用归体,即是观心物诸行,而直会入其本体。夫克就本体而言,即无形相、无作意。故心物两不可名也。原体显用,原者,推原其理也。推原体显为用,当如下所云也。用则一翕一辟,以其相反,而成变化。故翕辟恒俱转,无有一先一后之次第也。用不孤行,必有一翕一辟俱转,反而成和,是故名用。翕即凝敛而成物,故于翕直名为物,辟恒开发而不失其本体之健,故于辟直名以心。夫心。辨物而不蔽,通物而无碍,宰物而其功不息,如易云“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即宰物之功。而其不溺于物欲,尤见主宰力胜。正是健以开发之势,故知心即辟也。异名同实,方言即。如云孔丘即仲尼。心物同体,无先后可分。理实如是,何用狐疑?子以为宇宙本际,唯有物而无心,本际犹言初际,借用佛籍语。此肤见也。如本无心,而后忽发现心灵,是从无生有,断无是理。世俗共计,宇宙泰初,洪濛一气,渐分凝而成无量诸天或器界,诸天体或物质宇宙,佛氏谓之器界。经过岁时悠远,而后地球渐有生物,又自动物以至人类,始出现心灵。其以前确无心灵现象可征也。世俗所见只及此。殊不知,地球当未有生物时,动物知觉与人类高等精神作用虽未曾发现,而宇宙之大心,所谓辟势,要自周流六虚,无定在而无所不在。上下与四方曰六虚,犹云太虚。但其时物质宇宙之发展,尚未形成生机体,或生机体才见端绪,如植物。而其组织太笨。是时辟之势用,虽潜运于物界,毕竟不得彰显发露,而疑于无心。《易》之《坎卦》,阳陷阴中而不得出,即此象也。阳表心,阴表物。阳陷阴中,即心被锢于物之象。夫本体流行,唯是阳明、刚健、开发无息之辟而已。其翕而成物者,所以为辟作工具也。辟待翕以成化,乃理势自然,非有意为是。造化本无意也。造化,谓本体之流行。无意者,本体无形无象,非如吾人有意想造作故。夫辟,无定在而无不在,其势无所集中,未免浮散。翕则分化,而凝成众物。物成,即有组织而非散漫。故辟得翕乃有工具,因以显发其势用也。物界演进,约分二层:一、质碍层。质即是碍,曰质碍。自洪濛肇启,无量诸天体,乃至一切尘,都是质碍相。尘字本佛籍,犹云物质。质碍相者,生活机能未发现故。昔人说物为重浊或沉坠者以此。即由如是相故,通名质碍层。二、生机体层。此依质碍层而创进,即由其组织殊特,而形成为有生活机能之各个体,故名生机体层。此层复分为四:曰植物机体层;生机体,省云机体。下仿此。曰低等动物机体层;曰高等动物机体层;曰人类机体层。凡后层皆依据前层,而后层究是突创,与前层异类。此其大较也。古今浅于测化者,只从物界着眼,遂以物为本原、为先在;而不悟物者,本体流行之翕势所为也。本体流行,元是阳明、刚健、开发无息之辟势。《大易》言乾之德,一曰阳明,非迷暗故;二曰刚健,进进无息,恒不改其本性故。此二德者,万德之本也。余所谓辟,犹《易》之乾。其翕而成物者,盖以辟不可无集中其力用之工具。前已言之矣。翕为物始,必渐趋凝固。此质碍层所由成。辟者,宇宙大心,亦名宇宙大生命。本论生命一词,与世俗习用者异旨。其潜驱默运乎质碍层,固至健无息也。《易》言“乾元统天”,即此义。乾元,谓本体。天者,谓无量诸天体。韩康伯演王辅嗣学,言“诸天体为物之大者,而皆为乾元之所统御”云云。按诸天体即质碍物,而乾元宝潜驱默运之,故言统御。此与郑注有别。然质碍物已成重浊之势。昔人说物为重浊,正就质碍层而言。重浊即有锢闭与退坠等义,与辟之开发性及向上性正相反。学者倘于生命无体认,即难与语此。辟之力用,固难骤展于质碍层而破其锢闭。要有潜之深、积之久,终当一决而出。譬如伏流冥渺,其终横溢为沼泽江河。是故物界由质碍层而忽有生机体层出现,此决非偶然之事。实由辟之潜势、阴帅乎质碍层中,卒使物界之组织由粗大而益趋分化,质碍层中如诸天体,佛家名之为大,以其相状粗大故。后来生机体出,即是各个小物,如人类机体不过七尺之躯,是分化益细。由简单而益趋复杂,质碍层,如推析至元子电子之小宇宙,亦可见其有组织而非游散,否则不能形成诸天体与地球诸大物。则诸大物之组织毕竟简单,后来生机体出,始见其组织复杂异常。由重浊而益趋微妙。生机体组织极精微奇妙,故辟之力用得借以发挥。若质碍层重浊,辟势便隐而不显。生机体层之组织所以迥异乎质碍层者,盖阳明、刚健之大力斡运不竭所致。大力,谓辟也。运者,运行义及运转义。斡则有主领义。深于观化者,当悟斯趣也。趣者,理趣。夫辟之运乎物,自质碍层迄生机体层,逐渐转物,以自显其胜用。盖从微至著,从隐之显,其势沛然莫御。及至人类机体层,则辟势发扬盛大,殆乎造极。人类之资地与权能,号为官天地府万物而莫与匹者,正以吾人机体是辟势高度发展之所在。今人对生机体之研究尚浅。是故从宇宙全体之发展而观,阳明、刚健之辟,一步一步破物质之闭锢,而复其炤明主动之贞常性,明明不是偶然。物先心后之论,自未免肤见,无足深辨。

综前所说,恒转成为大用,即无有离用而独存之体。譬如大海水成为众沤,无有离众沤而独存之大海水。

用不孤行,必有一翕一辟。翕势收凝,现起物质宇宙,万象森然。辟势开发,浑全无畛,辟是浑全而不可分,故无畛域。至健不坠,辟势恒向上而不退坠。是乃无定在而无所不在,包乎翕或一切物之外,彻乎翕或一切物之中,能使翕随己转,保合太和。己者,设为辟之自谓。辟势不改其实体之德,德具二义:曰德性,曰德用。故可于此而识本体。余尝云即用明体者,其义在斯。

有问:“辟本至一,一者,浑全义,非算数之一。是名宇宙大心。若乃人类与万物各有心,此与宇宙大心为一、为不一耶?”答曰:孟子不云乎:“夫道,一而已矣。”宇宙大心,即是遍在一切人或一切物之无量心,所谓一为无量是也。一切人或一切物之无量心,即是宇宙大心,所谓无量为一是也。老云“玄之又玄”,义在斯乎。

复有问言:“恒转之动而翕,遂成物。然则实体固含有物质性乎?”恒转即是本体之名,已见前。答曰:精神物质二性,皆实体所固具也。本来有之曰固具。不直言物质而言翕者,从功用立名耳。动而翕者,是乃本体之功用,实则翕即质也。质非固定的物事,元是实体流行而现似凝敛之一方面。

不直言精神而言辟者,亦从功用立名,动而辟者,正是实体之功用。实则辟即精神,亦名为心。所谓阳明、刚健、向上、开发,而不肯化成物之一方面。

神质二性,是为实体内含相反之两端。相反所以相成,实体以是变成大用也。

[1] 选自《体用论》,上海,龙门印书局,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