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资产阶级问题式的宏观认知结构(1 / 1)

在上文中,阿尔都塞分析,意识形态是人类社会的客观结构,是人们体验世界的必要的中介,这是他对意识形态作为一般社会结构的揭示。但是,在其师巴什拉的科学认识论的影响下,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不仅在社会历史中发挥一般作用,它是一种客观的总体认知结构,是一种与“科学”相对的、资产阶级的问题式。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认知结构既不是具体到个人主体的认识过程,也不是我们传统的主客体的二元认知构架。阿尔都塞正是从反对这一二元认知怪圈出发,揭示出西方哲学史传统认识论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式,以完成“认识论断裂”(coupure épistémologique)而走向科学的问题式。

首先,让我们认识下阿尔都塞的问题式概念。在法文中“问题式”(problématique)的原初意义是提问方法或可疑的,阿尔都塞是从他的好友雅克·马丁那里借用了这一概念,“以指出理论形态的特殊统一性以及这种特殊差异性的位置”[10],也就是用来指认问题生成背后的主导隐性构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问题式,绝不是在个人主体的具体认识过程中,而是在宏观历史总体上指认的客观的认知结构。它发生在客观的历史的思维过程中,而不是发生在个人主体的思维中,这显然是阿尔都塞受到结构主义和巴什拉科学认识论影响的结果。所以,阿尔都塞强调的思维,不是单个个体的意识活动,不是超验主体的绝对能力,而是具有客观结构的现实体系。

“思维”是特有的现实体系,它是在同自然保持着一定关系的一定历史社会的现实世界中产生和形成的,它是一种特殊的体系,它是由它的存在条件和它的实践条件所规定的,也就是说是由特有的结构(une structure propre)规定的。[11]

如此一来,不论是思维活动,还是认知过程,在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思想下都是客观生成的宏观结构,个人主体及其具体的认识活动都如同历史中的小波澜可以被忽略不计,真正发生决定作用的是社会历史背后的宏观结构。所以,在阿尔都塞看来,意识形态问题式是一种宏观的认知构架,并且整个西方哲学的认识内容背后就是意识形态的问题式,其问题式的秘密就藏在传统的主客体二元认识结构中。

“认识就是把现实对象的本质抽象出来。因此,主体对本质的占有就是认识……从一定现实对象抽象出本质的经验抽象是现实的抽象,这种抽象使主体占有现实本质。”[12]这是我们传统经验认识论的意义上对认识的解释,认识就是通过对现实对象的本质抽象来认识对象,这似乎是无疑的。但是,阿尔都塞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尖锐地指出,在这样的主客体的认识过程中,其实已经隐性地、逻辑先在地假设了两点:一是现实对象中存在本质的部分和非本质的部分,非本质的部分包裹着内在的本质部分;二是主体抽象出的认识对象与现实对象的本质是同一的,即主体可以通过认识的抽象过程直达现实对象的本质。所以,

实际上,整个认识都存在于现实对象中:不仅是认识的对象,也就是被称作本质的现实部分,而且还有认识的活动,也就是现实对象的两个部分之间实际存在的区别和互相设定,其中一个组成部分(非本质部分)是隐藏和包裹着另一个部分(本质或内在部分)的外在部分。[13]

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指出,西方哲学的认识史理论就是意识形态问题式的展开。“意识形态哲学史上以‘认识问题’(problème de la connaissance)或者‘认识论’(théorie de la connaissance)的名义提出问题……我之所以说认识‘问题’的这种提法是意识形态的,是因为这个问题是从它的‘答案’出发的,是作为它的答案的确切的反映提出的。”[14]正是在这个意识形态的二元镜子式的反映中,认识对象通过思维被生产出来,却被反向地指认为现实的客观对象,预设好的答案总是无意识地“反客为主”,成为我们面对的观察对象。笛卡儿的理性、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胡塞尔的本质直观等,均是意识形态式地将认知对象转化为现实对象的“实在”。所以,阿尔都塞说:“从著名的‘笛卡儿圆圈’到黑格尔或胡塞尔的理性的目的论的圆圈。”[15]全部西方哲学史就是受到这样的意识形态的解答的支配的,意识形态的认知结构必然是预设好了答案的封闭圆圈。

在意识形态的理论生产方式(在这一方面与科学的理论生产方式完全不同)中,问题的提出只是这样一些条件的理论表述,这些条件使得在认识过程之外有可能存在着已经生产出来的解答,因为这种解答是超理论的要求(即宗教的、伦理的、政治的等等的“利益”)所强加的,以便在人为的问题中得到再认识。[16]

这就是阿尔都塞所说的认知结构上的意识形态的运行机制。这种隐秘地设定了回答的理论认识方式,就像是“镜子式的再认识”(reconnaissance en miroir)。这是阿尔都塞对拉康镜像理论的挪用,在后面,我们将看到拉康的伪主体等思想直接改变了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整个研究方向。

面对这样的意识形态的“坏的循环的圆圈”(un cercle vicieux)[17],阿尔都塞指出只有通过彻底建立新的科学的问题式,才能够提出不被意识形态问题式扭曲的现实问题。科学的问题式“不是一个由回答预先封闭了的问题(une question close d’advance par sa réponse),也不是一个有保证的问题(une question de garantie),相反,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une question ouverte)”[18]。它拒绝主体和客体的二元认知构架,拒绝镜子式的反应机制,拒绝意识形态式的封闭保证,总而言之,科学的问题式是开放的生成性的认知结构。在阿尔都塞看来,以《资本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正是这样的科学,它是与过去西方意识形态哲学史(包括1845年以前的马克思的思想)的彻底断裂。这就是阿尔都塞著名的“认识论断裂”。

这样,无论是社会一般结构的意识形态还是资产阶级宏观认知构架的意识形态,对阿尔都塞来说,它始终是一种忽略个人主体的宏观构架。意识形态之下是没有传统的个人主体可言,即使有,此时也只有被边缘化的作为意识形态支撑物的类主体。这其实也是当时法国结构主义思潮下的必然,在结构主义的强大背景下,宏大主体早已经从人们视野中消失。只有在阿尔都塞受到拉康的影响后,他才开始关注意识形态微观布展下的真实存在的个人“伪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