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浅之深:表面游戏中的诱惑(1 / 1)

鲍德里亚《论**》第二部分的标题是很酷的,叫“表面的深渊”。意思为,看起来是表层的嬉戏,实质上却是无底的奴役深渊,这便是当代**的本质。

依鲍德里亚自己的定义,所谓“**是消除话语意义并且使话语偏离真理的东西”[30]。这是令人费解的说明。我觉得,这里的**,是一个被重新形而上学化的东西。我们可以来看一下鲍德里亚对**的说明。在他看来,后现代语境中的**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深刻的双重反对:

一是自觉拒斥精神分析学式的关于显性话语(discours manifeste)和隐性话语(discours latent)的区分和对立。鲍德里亚指认说,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意识与无意识、本我与自我之间的对抗性游戏。在这种游戏中,作为隐性话语的阴凹之中的无意识和本我,总是强迫意识和自我这些凸状的“显性话语并使之说出它不想说的东西”。这是一种暴力性的揭示阴凹本质的决心。可是,鲍德里亚说,今天的**发现了这种决心中的“深度缺乏”,因为,它总是怀疑显/隐断裂背后的深度,总是怀疑“/”背后的意义。“/”是一种边界区分也是一种断裂,在鲍德里亚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中,它总是横在“交换价值/使用价值”“能指/所指”之间,“/”即一种从现象到本质的批判性揭示的逻辑决心。而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鲍德里亚已经批判了这种传统资本主义的参照性逻辑。他在结构性价值革命中,彻底铲除了参照指涉物的幻觉,说明了当代资本主义基于凸状拟像与拟真之上的差异性自指符码的筑模。其实,这恐怕是从爱利亚学派开始的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决心”,这里会有“表相/存在”(爱利亚学派)、“分有者/理念”(柏拉图)、“现世/上帝之城”(基督教)、“经验此岸/自在之物”(休谟—康德)、“现象/观念本质”(黑格尔)。其中,除了休谟和康德的“/”真是一种阻断式关系以外,其他均是从外部凸状表相揭露阴凹本质的主体逻辑“决心”。并且,鲍德里亚认为,这种揭示本质的逻辑决心也就是全部西方形而上学“解释的暴力和恐怖主义”话语。

阐释,这也是后现代的**自觉反对的第二种东西。“阐释则打碎了外表和显性话语的游戏,通过与隐性话语重建关系而释放意义。”[31]阐释就是启蒙话语,它总是通过理性之光,将不能理解的东西变成可以理解的,将阴凹之处的被遮蔽的东西变成可以直接把捉的被照亮的东西,从而把隐匿的秘密解放出来。所以,在资产阶级启蒙的解释话语之下,才会有“客观性和一致性的全部特征”,它是达到资产阶级总体性的逻辑通道。这也是阿多诺解构同一性逻辑中的有罪指证。可是,阐释在解蔽中总是“忽视和忘却外表”的意义,当本质和真理被解蔽和解放出来后,外表和现象总是被遗弃在思想的荒郊野地。鲍德里亚说,时至今日,那种追求同一性的阐释性话语已经开始变得令人讨厌了,因为它在外表领域造成的毁灭性解释是无法计算的,它对隐性意义的优先追求造成了十分深远的错误。

在这两种现代性的透视棱镜之后,今天的布尔乔亚**则把一切宝都压在了现代性所否定的外部表象上。与现代性的显性/隐性分隔不同,与着力捕捉本质的阐释不同,“在**中则相反,可以说显现物和话语处在最为‘表层’的东西中,这种表层物会转向(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深层安排,以便废除这个话语,或用外表的魅力和陷阱替代它”。鲍德里亚的意思是说,正是基于这种逻辑透彻,当代(后现代)的布尔乔亚的**话语才会自觉地删除区分显性话语和隐性话语的“/”,让隐性话语“无效”,恰恰以“外表的魅力和陷阱来代替隐性话语”,即德里达所要消除的用“/”建构出来的一切等级(理性/感性、男性/女性等),这也是杰姆逊所说的后现代式的无深度和平面性。在今天的**中,外表一点也不肤浅,使**话语“具有**力的,正是它的外表:碰运气、无意义或拘泥仪式并注重细节、符号在表面的传播以及它的变化和细微差别”。当背后的意义被删除的时候,当宏大叙事的逻辑结构被解构后,“怎样都行”了,一切都可以跟着感觉走。

所有的外表都联合起来与意义作斗争,以铲除有意或无意的意义,将它逆转到一种游戏中,逆转到另一个任意的游戏规则上,逆转到一个无法抓住的礼仪上,这个礼仪将更具有冒险性,比意义的指导路线更为诱人。话语所要对抗的东西倒不是某个无意识的秘密,而是要对抗话语本身外表的表面深渊,而如果要战胜某样东西,那倒不是意义或反义的幻影和沉重幻觉,而应该是无意义的光辉表面,还有该表面使之可能的所有游戏。[32]

消除意义,停留于无意义的外表,这是布尔乔亚在“后现代”中最新的**逻辑。“这是隐藏的意义的裹尸布,一种意义隐性增值的裹尸布,而消耗的是外表的表面深渊,吸收的表面,即符号交换与竞赛的瞬间恐惧的表面。”[33]

更有意思的是,在鲍德里亚看来,已经够先锋的弗洛伊德和索绪尔最终也都陷入了阐释性的同一性话语,因为他们都没有最后放弃对意义(真实)的追逐,从而错失了思想的真正的**性。特别是精神分析学语境中的“弗洛伊德本人也放弃了**,以便建立一种具有高度操作性的阐释机制”。鲍德里亚认为,只有拉康才真正意识到了**的本质,“拉康的话语普及了一种精神分析学的**实践,以某种方式为被排除的**报了一箭之仇”[34]。他几乎大喊道:“当看到在拉康的推动下**冲向了精神分析学,进入了一种能指游戏的幻觉形式,真让人喜出望外。”这是一个重要的逻辑指认。在拉康的语境中,什么与**相关?以我的理解,**总是面向可怜的欲望伪主体的,**即对欲望成因的发现,这也就是拉康那个著名的对象a(objet-petit-a[35])。对象a不是一个直接吸引人的东西,它恰恰是不可能存在的真实在现实失败中的剩余物。这是一种没有被彻底象征化的残余,“它”作为一种非现实的欲望对象,以象征化剩余物的对象a发生在人的存在深处。人总在期望不可能的“它”,可“它”又永远在现实的彼岸。“它”其实就是康德那个认识论意义上的自在之物在拉康否定性的关系本体论中的逻辑变形。有意思的是,拉康晚年干脆直接将“它”指认为大写的物(Chose/Thing)。[36]拉康认为,对象a既是使主体欲望隐蔽的原因,亦是将主体维系在真理和知识之间的力量。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知道,对象a凭借本体论上那种不可挽回的失去带给我们对存在的期冀。显然,与镜像和大他者的先行到来的强性暴力不同,对象a是被先行送走的,它在彼岸世界被预设,但却从来没有在现实社会中实存过。然而,作为欲望的转喻性对象(objet métonymique du désir),它成为欲望形成的真正原因,也是本体论上对那永远缺失、被消去的自我建构和主体存在的乡愁。[37]

我认为,如果说在拉康那里,他从后精神分析学语境中指认了欲望生成的那个不可能在场的隐性对象,而鲍德里亚则向我们说明了他眼中的对象a在资本主义后现代现实中是如何建构人们的伪欲望的,这就是从阴凹本质中走进光亮外表形式上的**。后现代的**背后不再有要急于成为凸状的本质,不再有当下不在场并在阴凹处等待被召唤的真实(如上帝的缺席、真理的缺席和革命的缺席),今天最大的**就是看起来没有深度的形象和外表,现在最有吸引力的东西恰恰是本质和真理的不可能性。所以,鲍德里亚说,在今天保持革命**的最佳方式,就是宣布革命的不可能性。这让我们立刻想到拉克劳和墨菲将社会主义定义成不可能的新革命战略。鲍德里亚指认的**之谜就在于此道。

那么,**与鲍德里亚先前提出的拟真概念的关系又是什么呢?鲍德里亚自己说:“拟真的假设仅仅是极端的立场。**的假设仅仅是形式的抽象。”[38]**即利用主体弱点的陷阱策略,拟真生成**。**让人们在存在论上失身,说大一些,这个拉康式的**才是今天后现代资本主义统治的真正秘密。

现在,鲍德里亚将拟真一分为二:祛魅的拟真和施魅的拟真。“祛魅的拟真:黄色**——比真实还要真实——这是拟真物的顶峰。施魅的拟真:逼真假象——比虚假还要虚假——这便是外表的秘密。”[39]前者即是那个比真实更真实的超真实,有如黄色**,它是拟真的高峰。而后者则是“比错误更错误”,这是一个新鲜的说法,鲍德里亚认为,比错误更错误,这恰恰是今天后现代倚重的“外表的秘密”,即**的那种没有本质的本质。在此,鲍德里亚引喻性地引进了“逼真的假象”(The trompe-l’oeil)[40]一词来说明这种所谓施魅的拟真。在这里,没有故事(宏大叙事被解构了)、没有作品(作品和作者一同死亡了),甚至不再有对象,所以描述性的话语都已经消失!这不正是今天利奥塔等人鼓吹的后现代氛围吗?可是,什么仍然在**人呢?还是拟真,不过现在的拟真

不再“显示”,它们不再是物品,不再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些空白的符号,虚空的符号,意味着反庄严性、反社会再现、反宗教或反艺术再现。作为社会生活的垃圾,它们便掉过头来对抗社会,滑稽模仿社会的戏剧性:因此它们是散乱的事物,按其在场的偶然状态相互排列。[41]

因为,**式的施魅的拟真与传统文艺复兴式的典型空间正好是倒置的,即幽灵式地、不可能存在的对象的拟真。

我能体会到,鲍德里亚此处是反讽性地旁观那些后现代艺术,我在纽约、伦敦和东京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常常看到它们,一个无用的马桶、一团垃圾般的杂草或铁丝,一个只有奇怪外观而没有内容的图案,人们永远不知道它们将表现什么,因为它们什么都不是,而是表相的空白。鲍德里亚说:

这不是一些离开了主要舞台的普通角色,而是出没于舞台虚无空间的幽灵。它们的**不是美学的**——绘画和相像的**,而是急性和玄学的**,废除现实的**。作为幽灵之物,玄学之物,在其非现实的转换中,它们与文艺复兴时的整个表现空间针锋相对。[42]

可是,正是这种无意义才具有进攻性。所以,“在逼真的假象中没有自然,没有风景,没有天空,没有没影线,也没有自然光。没有面孔,没有心理,也没有历史性。这里一切都是伪迹,纵向的背景以纯粹的符号树立起脱离参照性语境的物品”[43]。在这种伪象征的艺术拟真中,没有了“真实的光线所提供的深度”,以至于一切存在物都不再有阴影和凹点。真实的光线是启蒙理性的隐喻,用德里达的话来说,后现代恰恰中断了理性逻各斯的白日梦。所以,这是一种“没有光源的神秘光线”,在它的照耀下,存在落入了黑洞,成为超级在场(hyperpresence)和逼真的假象建构出来的实验性超级拟真(hypersimulation)。这是鲍德里亚在此书中新发明的概念。**,就是那种没有可能再现它的东西。在这里,人们将遭遇一面不反射的镜子,表象背后什么也没有。所以,“没有视域,没有地平线”。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一切都已经腐烂,在过度的表象之中,无意义的戏仿和反讽成为一切。无意义正是今天后现代资本散发出巨大**力的秘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哈贝马斯说,激进的现代话语是最大的保守主义,以及杰姆逊说后现代思潮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才呈现其重要的深刻性。

在拉康那里,我们本体存在中的空无是一个“丑闻”,然而在今天,“只有空白的符号,荒唐的、荒谬的、省略的、无参照的符号在吸收我们”。为了说明这个观点,鲍德里亚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小男孩要求仙女给他想要的东西,仙女答应了,但提出一个并没有实际意义的条件,就是永远也不要想到狐狸尾巴的红颜色。小男孩觉得这肯定没有问题,便高高兴兴地走了。但是后来,小男孩无法摆脱那个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狐狸尾巴。那没有任何意义的红色尾巴到处出现,在脑子里,在睡梦里。鲍德里亚说,这个故事凸显了无意义能指的威力,荒唐能指的巨大**。

在这里,空白就像是狐狸尾巴的红颜色这种无意义(因此孩子才会满不在乎)引发的空白。在别处,词语和举动的意义将通过连篇累牍和突出音步被清空:让意义疲劳,消磨它,弱化它,以便从零能指中,从空白词语中解放出纯粹的**——这便是礼仪魔术和咒语术的力量。[44]

**,正是来自于空白话语和零能指,“用虚空去吸引是**的看家本领”,无意义所制造出来的新的秘密生成新的**。“而秘密的这个乌有,**的这个非所指(insignifié)在流通,在词语下传播,在意义下流传,比意义流传得更快:在句子来到你面前之前,在句子消失之时,首先触及你的就是这个非所指。话语下的**,无形的**,从符号到符号,秘密的循环。”鲍德里亚说,今天的“**是直接反转的,这种反转性是由它所暗示的质疑以及它所吸收的秘密构成的”。这里的反转式的逻辑即批判、否定和解构,打倒一切,“怎样都行”了。后现代话语往往在否定一切中吸收某种虚无性的秘密,可谁也没有发现的是,这种内里空无的秘密却是它成功引诱人的魅力。20世纪70年代,后现代话语突然在全球发迹的历史恰好证明了这一点。“也因为这种空虚,缺席总是被任何符号过早爆燃掏空了,无意义是**的突发魔力。”鲍德里亚并不想成为后现代,他是通过揭露后现代思潮无意识中的布尔乔亚意识形态本质来与其划清界限。这恐怕是我们那些热衷于将他打扮成后现代大师的人们肯定不曾想到过的事情。

鲍德里亚说,现在一切都是**,一切都不过是**。过去,布尔乔亚让我们相信现代性的工业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生产的结果,像莫斯、巴塔耶和萨德反抗资本主义那样,我们可以不生产,拒绝经济价值。可是,今天后现代的**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零存在的空白。这个“由任何符号之火的回归在任何点上开挖的不在场”,会突然形成**的无限魅力。什么都没有,你拒绝什么?由此,**成为我们的政治命运。这是《论**》一书第三部分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