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说到**,人们最先想到的会是《圣经》的原罪缘起。因为魔鬼的出场,**总是邪恶的**,或者是红尘中的**。鲍德里亚说,**起初就不属于存在的本质(上帝),而总是“人世的招数”(artifice)。所以,一直到封建贵族那里,消除**都是被热切关注的事情。可是在布尔乔亚征服这个世界之后,浮于表面的**一度被生产和本质所挤压。布尔乔亚出场时,**是被生产—经济价值逻辑祛魅至死的。所以鲍德里亚说,“布尔乔亚时代注定要回归本质,回归生产,对**而言,这些都是与它格格不入甚至特别致命的事情”。这里的意思是,对于资本家来讲,通过物性生产对象化地改变客观对象是成为真实统治者的唯一正事,这个人造的“生活世界”的本质不再是神灵外赋的,而是被资本主义重新建构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所有“伟大的生产体系和阐释体系”,都不断地将**排斥在概念场之外。**作为“妖术”和人为的招数,作为一种使所有真理偏向的黑色魔术,一种符号的阴谋,几乎遭到了所有正统布尔乔亚学术思考的驱逐。可是,在布尔乔亚世界中,**真的消失了吗?特别是在今天的所谓后现代生活之中,**仍然不在场吗?鲍德里亚显然不这样看。为了回答这个疑问,他绕了很大一个圈。一个巨大的逻辑回路之后,古老的**从在布尔乔亚的生产世界中的缺席,重新走向后现代表层游戏的在场,并且成为我们时代的可悲命运。这是《论**》一书的中心思想。
在第一部分中,鲍德里亚首先分析了**与性的复杂历史交织,此后再由之过渡到权力与**的关系。他倒没有讨论通常布尔乔亚世界中人们关注的金钱的**,却抓住了感性的性,并且,他关注的是作为一时被遮蔽的性之“食相”(écliptique)。这是一个很巧妙的入口。“écliptique”一词原来是指人可视的周边天体被一时遮住阳光,暂时乌有的现象。在传统的理解中,性总是与欲望和**相关,可是鲍德里亚却发现,布尔乔亚世界中的“性解放”拟真中似乎却使**缺席。
鲍德里亚认为,在过去的时代,性事常常是与魔鬼为伍的见不得人的阴凹之物,性事也是因为总被遮蔽、被压抑,方在某种不透明的秘密中显出魔力和**性。而在布尔乔亚的“性解放”之后,性事干脆走到使用价值生产的阳光下面,并且洪水般地泛滥和被生产制造出来。然而,当性事成为没有秘密的生产物的时候,情况就立刻发生了变化。因为:
不再有缺失,不再有禁忌,不再有界限——这是任何参照原则的丧失。经济理性只能靠物质的匮乏来支撑,它将随着目标的实现而逐渐消失,其目标就是驱除物质匮乏的幽灵。而欲望本身也只能靠缺乏来支撑。当缺乏整个进入需求之中,当它毫无节制地进行操作时,它就变得没有现实(réalité)。因为在没有想象时,欲望将遍及所有地方,但是以一种普及化的拟真(simulation)形式出现。正是欲望的幽灵在困扰着性那已经逝去的现实。性随处可见,就是没有性事(巴特)。[13]
性随处可见,却没有性事。这很难懂。这句话让人想起拉康所说的“性关系是不存在的”一语。鲍德里亚的解释是,任何东西能够成为欲望对象,简单的原因都是由于它的匮乏。所以,金钱至上的“经济理性”是由物质条件的匮乏来支撑的,性欲自然也是由于某种生理上的匮乏所致。可是,当性事成为无禁忌、无节制的被拟真所建构出来的**时,它必定会失去自身现实存在的想象性支撑,故而,有性但无性事。在鲍德里亚看来,今天布尔乔亚社会中的**是拟真出来的超级真实,看起来,它比真实的性事更“真实”,但在这种超级真实的“性解放”之中,真实的**已经死亡。
最有意思的是,鲍德里亚指认出当代女权主义运动在反对父权制的斗争中出现的某种逻辑近视。面对以女性为主要牺牲品的“性解放”,女权主义也反对各种各样目前公开化的**易和性表演。对此,鲍德里亚认为这种反抗是无效的。因为“她们并不理解,**表现了对象征世界的控制,而权力只表现了对真实世界的控制”。这是他最早在文本中使用**范式,可对这里的**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做详尽的解释。他的意思是说,今天布尔乔亚对女性的奴役已经不再发生在真实的世界之中,而是在非实在的象征世界之中,所以女权主义试图在现实世界中求权,恰恰会被资本更深地利用。当然,这里的象征世界并非本真的象征交换世界,而是重新被拟真建构起来的伪象征幻境。我觉得,鲍德里亚这里的思想与西方新女性主义后来对隐性文化父权制的批判转移是同向的。他认为,这种在伪象征关系中建构起来的超级现实恰恰已经完全逃离了现实。原因在于,在今天的性拟真中,
它将真理中的一切东西抽掉,把它纳入游戏,纳入外表的纯粹游戏。在游戏中,它转眼间挫败所有的意义体系和权力体制:让外表围着自身打转,让身体以外表形式进行游戏,而不是作为欲望的深处——然而所有的外表都是可逆转的——在这个唯一的层面上,所有体系都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意义只有在巫术中才容易受到攻击。[14]
这是说,布尔乔亚世界中的性拟真恰恰不是在欲望对象的匮乏中建构起来的,它不再是意义和权力层面上的东西,而是伪象征世界中的拟真。所以,在今天的性拟真之中,“除了外表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它——所有权力都从它手中滑落,然而它又能逆转权力的所有符号”。这样的话,谁能与之对抗?看起来,女权主义在反抗强权,可是这种属于外表游戏的性拟真中却没有强权。
在这个空间里,真实与模式(modèle)之间同样没有区别的可能,没有其他的真实,只有拟真的模式分泌出的真实,正如没有他的女性气质,而只有外表的女性气质那样。拟真本身也是无法解答的。[15]
是的,如果我们不在第一节详细讨论鲍德里亚的“拟像—拟真”逻辑,这一切都会无法解答。我觉得,这是鲍德里亚从拟真批判话语构境向**分析空间的一个过渡。并且,鲍德里亚这段分析,其实也只有当我们看完《论**》全书后才能真正理解。
在鲍德里亚看来,世界突然向今天处在布尔乔亚“性解放”中的妇女“打开欲望的所有大门”,看起来“既不受压抑,也不被禁止性享受:她完完全全地处于其地位上”,可是,这恰恰表现了20世纪女性解放是一个巨大的骗局。鲍德里亚认为,“整个性解放就处在这种强加权利、强加地位和女性的性享受的策略中。这是作为性的女性的过度展示和舞台演出,也是作为性的众多证据的享受的过分展示”[16]。处于这种展示中心的,就是所谓的“女人特性”。然而,现在作为性拟真结果的“女人特性”不再是现实世界中的东西,而是从以外表游戏为核心的象征模式中被建构的。鲍德里亚说,今天社会中的所谓女人气无非就是男人们用来包装它的各种符号。“过度拟真女性特质,也就意味着女人仅仅是男性拟真一个模式(modèle)。”并且,正是“通过对深层拟真(simulation en profondeur)的表面进行超级拟真(hypersimulation)的解决法。这种深层拟真就是阉割的象征法则本身——**的性转移游戏”。鲍德里亚想要说明,布尔乔亚的性拟真中,恰恰不存在神秘的不确定性的**。
为此,鲍德里亚以今天泛滥成灾的黄色**(porno)为例。在他看来,黄色**“给性别空间补充一个维度,使该空间比真实空间更加真实——这就是构成**缺席的东西”[17]。这是一个断裂!他是要说明什么不是**!
他说,在黄色**中,过去一切看不见的东西突然之间都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眼前。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也太近了,因而反倒不真实。这正是令人欣喜的东西,是现实的过量,是事物的超级现实(hyperréalité)。黄色**中唯一关键的幻觉,如果有的话,将不是性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幻觉,被吸收在真实和超级真实(hyperréel)以外事物中的幻觉。黄色**的窥**癖并不是对性的窥**癖,而是对性的表现和消失的窥**癖,是场景消失和诲**物(obscène)涌入的一种眩晕症。[18]
在色情秀场和A片中,一切都太“真实”了,在这种拟真的超级真实中,只有**的死亡。鲍德里亚说,这就好像今天“高保真”的音乐。在神奇的技术拟真中,我们拥有了“四维的音乐”:“不仅有环境空间的三维,还有内脏的第四维,即内部的空间——还有完美地还原音乐的技术狂热(巴赫、蒙特威尔弟、莫扎特!)。”过去我们在音乐厅或什么地方听音乐的距离已经不复存在,“它已经被废除,人们处于四面被围的状态,再也没有音乐空间,这是一种总体的气氛拟真(simulation d’ambiance totale),它剥夺了你任何细微的分析性感知,而这种感知本该是音乐的魅力所在”[19]。高保真音乐恰恰让音乐失去了真实的魅力。鲍德里亚真是深刻。鲍德里亚说,黄色**就是多声道的性。它给性行为添加上第三或第四道音轨。这里主宰一切的是细节的幻觉,是处于微观细节中的真实过量(excès de réel)。然而,“人们越是狂热地走向性的真实性,在没有遮羞物的情况下操作,就越是会投身于符号的积累,就越是会自我封闭在无穷无尽的超值意义中。这是一个不复存在的现实的超值意义,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身体的超值意义”[20]。在这种超值意义之中,一切秘密都结束了,这只是一种操作性的性生产。鲍德里亚此处的生产并非指传统理解中的一般劳动生产,而是以资本主义工业为基础的现代性生产。
从劳动话语到性别话语,从生产力话语到冲动话语,传送着与生产(pro-duction)一样的命令要求,即字面意义上的生产。生产最初接受的词义实际上不是制造的意思,而是使某物可见(visible)的意思,即让某物显现(appara?tree)或出庭(compara?tre)。性别被生产出来,正如人们生产一份文件那样。[21]
而依鲍德里亚的看法,**属于更高级的“礼仪和挑战的逻辑”,对于爱者来说,性事的快感来自双方的象征**抚和挑逗,**生成于被遮蔽的秘密。[22]“因为在象征范畴内,位居首位的应该是**,而性只是一个额外之物。”这是人与动物的质性区别。为此他还举了一个怪怪的例子,即中国的“庖丁解牛”。他说,“对世界的操作来自于一种精神**——于是庄子笔下的庖丁和他对牛的身体结构的领悟,使他能得心应手地描述这个结构,毫不损害刀刃的锋利:一种象征性解决法,它会额外地带来一种实用目的”[23]。**是一种精神性的象征**,**本身不过是一个额外的结果。可是,布尔乔亚的现代性生产,就是强制性地将原本“秘密和**”的东西物质化,所以“**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与生产相对立的东西”。当性成为产品的时候,其中就没有象征性的精神**,透明的生产性的黄色**中没有**。
因为这是性行为的即时生产,是快感那生猛的现实性。在这些被目光整体穿越的身体中没有任何**,因为这个目光到处被透明的虚无吸引着——在生产的世界中也没有**的影子,因为这个世界在可见和可推断的现象范畴内,由力量的透明原则充当主宰:物品、机器、性行为或国民生产总值。[24]
鲍德里亚说,在我们的文化中,透明的性生产战胜了**,经济逻辑取代了象征关系的“礼仪的逻辑”。这将是**的死亡,也是充满魅力的**的死亡。“时至今日,在大多数情况下,性别只出现在缺乏的**的场所和位置上,或作为失败的**的废料和表演。因此,在性别上被幻觉化的正是**的缺席形式——在欲望的形式下。正是在这个对**过程的清除中,欲望的现代理论才能获得其力量。”[25]
**属于礼仪的逻辑,这是鲍德里亚的一个新的说法。礼仪本该是象征交换的事件,可是在这里,他讨论“礼仪”是要过渡到一个新的讨论域,即权力的**。当然,这不是封建专制式的权力,而是布尔乔亚那种表面礼仪化的权力。首先,鲍德里亚说,今天的“权力**人”,但这并不是说权力的显赫地位吸引人,而是说布尔乔亚的权力恰恰通过一种可逆性的挑战构成**。“权力通过这种困扰权力的可逆性来**。”这同样是很难理解的东西。举一个具体些的例子,我们到美国白宫或者其他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总理府前面,都能看到抗议的群众。虽然是在固定的地点、有限的时间和线路中发生的“抗议”,可这毕竟是一种对权力的挑战。当然,这就是鲍德里亚所指认的作为今天布尔乔亚“民主体制”中的必要组成部分,一种礼仪中的挑战。布尔乔亚的权力在这种表面的自由民主游戏中巧妙布展,这比专制体制中的直接暴力显然具有更大的**。“只有当权力重新变成一种针对自己的挑战时,它才具有**力,否则它仅仅是一种练习,只能满足一种理性的霸权逻辑。”[26]所以鲍德里亚说,其实**比直接的权力强大。其次,他发现在布尔乔亚的权力和生产背后,都存在着一个本体论上的空白,一个虚无,“如今正是这个空白给它们最后一丝现实的希望。若没有逆转它们、废弃它们和引诱它们的东西,它们将永远也不会获得现实的力量”。这显然是拉康的东西。人们想象域和象征域中的欲望对象作为一种永远的空白产生巨大的**,这是权力和生产走向现实的支撑,
你能相信像权力、经济、性等这些伟大的现实玩意儿,如果没有支持它们的迷惑力,它们能支撑一会儿么?这种迷惑力正是来自于相反的镜像,它们在镜子中相互反射,进行着持续的转换,体验着感性的享受,感受着灾难的迫近。[27]
镜像即本体论上的空白所产生的反指认同关系,按拉康的说法,正是这种他性关系才建构了人的自我和主体存在。鲍德里亚借着拉康话语说,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权力、经济和性都是因为背后的“Nothing”才生发出迷人的**力。这是一个很深刻的指认。依鲍德里亚的拟真理论构境,布尔乔亚的权力、生产和性都是拟真中的不可逆的超级现实,是比真实更真实的“有”,这种“现实仅仅是死亡物质、死亡躯体和死亡语言的囤积——废料的沉积”。这一点我们从上述的黄色**中已经可以理解。按理说,拟真中是没有**的,可是,我们发现今天的拟真中却出现了可逆性的注入,发现了相反镜像中的空白。“空白作为一种扩展和持续的投资,向权力提出下述空间转换的问题:权力空间的转换,空间与性言语的转换——在生产的蛊惑下,向权力提出**的问题。”[28]这个空白,将引出当代布尔乔亚世界中新的**问题。
也是在这里,鲍德里亚指认福柯关于权力的讨论存在缺陷。“福柯只看到作为话语的性生产,他着迷于某个言语场的不可逆展开和侵入性饱和。”可是他不能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权力布展中已经出现了**性的可逆性空白,以至于不自觉地,“福柯与权力的诱饵不谋而合”[29]。不懂现代的**,后现代大师也会跌跤。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将要看到,鲍德里亚的那些制造后现代鼓噪的法国同胞们,会一个个地被擒出来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