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论的尺度上,鲍德里亚的哲学并没有从实体性的孤立的个人主体出发,而是很深地承袭了海德格尔式的关系本体论,当然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象征交换关系构境是他对人的本真存在的基始性认定。我认为,长时段地深植于青年鲍德里亚思想镜像深处的他性理论构架,实际上是由法国社会学家莫斯基于原始部族的人类学研究而形成的象征交换理论,这种学说后来被法国哲学家巴塔耶从文化学的意义上更广泛地阐释出来。[3]依我之见,这个妖魔化的莫斯—巴塔耶的学术逻辑从其根本上就是反人类现代文明的。可是,这种没有被现代性经济价值体系污染的本真象征交换王国,却成为鲍德里亚拒斥现代文明的重要逻辑基础。所以,当面对今天发疯一般追逐物质利益的资本主义经济王国时,鲍德里亚与拉康一样,必然是反建构主义和否定性的本体论。他反对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物与物的伪性关系场,布尔乔亚世界中作为一切功用性经济关系总和的“现实性之上的人的本质”幻觉恰恰是被他根本否定的。所以,进入鲍德里亚的文本群,我们首先会遭遇鲍德里亚在《物体系》(1968)一书中以批评的眼光所看到的功能性的物与物的链环体系,人与人的象征性关联如何在这种物化中畸变为功能性的物用性;而在《消费社会》(1970)一书中,功用性的物品链开始转换为商品展示的欲望制造关系,广告已经在制造出最初的人与他者建构出来的伪象征构境。《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1972)是鲍德里亚将功能物进一步蒸发为意指符码的重要步骤,在批判马克思的使用价值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明确提出了人与人之间本体存在关联的象征交换的沦丧问题。《生产之镜》(1973)也是鲍德里亚根本否定人类中心主义暴力性征服逻辑的主战场,在批判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他也在反向建构自己的象征关系交换本真地位。《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是鲍德里亚捍卫自己象征关系本体论最惊险的战斗,因为,他指证今天的资本主义拟真世界是最大的伪象征构境,是以比真实更真实的拟真逻辑彻底埋葬了象征交换。它以人与人之间虚假的象征符码关联替代了物性功用存在链,由此成功地阻止了本真象征交换的出场。这样,人类存在将永远跌落于符码控制和欲望制造的黑暗之中。
这里,我们需要稍稍具体一些来阐明鲍德里亚这种新的“拟像—拟真”逻辑。因为,这种拟真逻辑构境恰恰是我们进入鲍德里亚**之境的思之入口。我发现,到了1976年,已经“成年”的鲍德里亚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论情境。几年中消解了自己老师们最后的资源之后,在马克思解放的生产力概念的废墟上,在索绪尔的符号的结构性意象建构的批判维度之上,鲍德里亚终于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论建树:他突然认定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基础不再是一种现实存在,而是建立在多重拟像(simulacre)[4]伪相之上的幻境。这是《黑客帝国》中身处幻镜而不觉的尼尔突然被告知的一个“事实”。这个新的伪构境世界的生成元素就叫拟真(simulation)[5],而由这种代码(code)自我模拟的超级真实(hyperréel)[6]建构起来的伪构境世界则叫超级现实(hyperréalité)。鲍德里亚此处的超真实并非是指现实本身的被伪造,而是指认现实生活背后更深一层的本体论支撑。正是超真实支撑了人们误认的伪现实世界。我觉得,与拉康的不可能的存在之真一样,鲍德里亚这里的超级现实世界也是在超现实主义(Surréalisme)的逻辑线索中生长起来的反建构性本体思考。[7]在《论**》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重要概念的先后出场。好了,这个复杂的“拟像—拟真”逻辑,就是鲍德里亚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原创性的思想,也是他用以取代马克思主义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奴役透视的最新批判话语。可是,也就是在三年之后的1979年,鲍德里亚突然在自己的《论**》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全新**概念,并且告示了一个新的理论事件,资本主义正走向一个新的**的时代。这让很多他的理论粉丝们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各种离奇且不着边际的猜测纷纷出笼。下面,我们就来看鲍德里亚这次比较突然的思想构境事件。
众所周知,在20世纪70年代,法国红色“五月风暴”失败之后,一股所谓的后现代思潮应运而生,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阿多诺所开启的反对现代工业体制的祛总体性和非同一性逻辑在法国被大大发扬了。[8]看起来,后现代激进话语是在批判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布尔乔亚的个人主体在不同出场地中死亡(“人的死亡”“作者的死亡”)。“存在”从海德格尔那种被打上叉到直接被抹除为空无,理性构架被解构为液化的碎片,进步的历史宏大叙事被中断、废黜和微观化,一切理性的深度本质被平面的外表狂欢取代。一下子,后现代思潮几乎成了欧美激进思想界的主流学术话语,大有重新建构思想世界的态势。20世纪90年代初,这股思潮由国内一些现代文学理论的学者标注为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引入中国,也是热闹了好一阵子。最有意思的是,人们也将鲍德里亚看成是这一后现代思潮中的奠基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鲍德里亚可能也是顶着这种理论标签进入中国学术界的。至今人们还在从不同的角度认证他对后现代思潮的奠基性历史作用。恰恰在这个时刻,当事人鲍德里亚却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思想冷静和逻辑透视感。我发现,鲍德里亚并不想加入这场游戏般的闹剧,他公开表明,自己的思想与“后现代主义”没有任何关系!在他看来,自己对当代现实社会的批判性分析被人们肤浅地“事后拼贴”标注为时髦的“后现代”,实在是相当荒谬的事情。[9]显然,他觉得人们并没有真正读懂自己“拟像—拟真”一类的东西。拉康说,理论总是在误读中到来,鲍德里亚的声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仍然在被误读,所以,到来也是离开。或者,鲍德里亚从来没有到来。鲍德里亚真是可怜。
1979年,鲍德里亚独具匠心地写下《论**》(De la séduction)一书。以我的猜测,他的本意是试图用**这样的美文学的、空洞的反讽性范式再一次深化拟真这个激进的否定性范式。然而,他的逻辑构境太深了,似乎达及了人们无法触及的层面。加之,他用心良苦地批评了他周围的一批热血激进斗士,所以,《论**》一书的写作更像是在打逻辑太极拳,云里雾里,绵里藏针,说一段,骂几句再揉一下,一段重要的逻辑构境之后,往往会有很长一段感性具象描述,这都增加了这一文本的理解难度。《论**》被误读,几乎是必然。
这也就导致,关于“**”在鲍德里亚思想发展史上的地位问题,众多研究者们的意见并不是一致的。然而,不少论者都倾向于将“**”视为鲍德里亚继“拟像—拟真”之后的一个新的质性思想转变。例如,凯尔纳将**说成是鲍德里亚思想上的一个重要转变,即“对生产和交往相互影响作用的一个替代项”[10]。这是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波斯特似乎也有类似的说法,在他那里,**被视作“可能是取代生产模式的一种模式”,而体现出“鲍德里亚后期的术语(超真实)的全部后现代主义的含义”[11]。我觉得,他正好解释反了,**,在鲍德里亚这里是他对后现代现象的反讽性的说明,他是一个后现代思潮的真正批判者。在我看来,**并非一个新的思想转变,而是鲍德里亚对布尔乔亚社会中新的拟真形式(后现代)认识的深化。我们先来简单看一下这本书的结构。
《论**》一书共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性之食相”;二是“表面的深渊”;三是“**的政治命运”。依我的理解,第一部分是通过对布尔乔亚社会中性之食相,即从遮蔽到完全解蔽的过程,说明了性拟真中**的缺席,以及现代权力关系中**的重新出场。第二部分是揭露今天的布尔乔亚如何让**通过表面的游戏使零度现象成为统治和支配的深渊的奇妙构境。第三部分则是宣告了**正是当代布尔乔亚意识形态的诡计,后现代的解构策略、反对总体性、拒绝解放话语的“怎样都行”的碎片化生存,正是资本玩弄的磨平反抗的再次施魅。这三个部分依次说明了古老的**如何历史性地成为当代布尔乔亚意识形态超级拟真的命运。全书开始的第一句话:“一个不可磨灭的命运压在**(séduction)之上。”[12]在书的结尾处也有相近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