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区分了生产世界的法则(loi)和游戏情境中的规则(règle)。法则属于约束和禁忌的范畴,规则属于义务的范畴。在现实中,生产的法则有明确的目标,属于表现的范畴,它可以通过阐释和解释来证明。法则描述一个意义与价值的体系,一个潜在的普遍体系;而游戏中的规则是约定俗成的、任意的,其中没有被掩盖的真理,它不会经历压抑,也不会有显性话语和隐性话语的区分,它仅仅是没有意义而已,并不走向任何地方。更重要的是,游戏规则没有心理学或形而上学的根基,也没有信仰的根基。这就像在中国的游戏中,一个“斗地主”的规则,人们谈不上相信它或不相信它——人们只是遵守它而已。规则的运转,不需要任何理性结构或形式的、道德的或心理的上层建筑,因为它是任意的、根基不稳的、没有参照的,只是一个约定。例如,中国扑克游戏“80分”中的“5、10、K”和“红5”最大。游戏的**力,就在于它让意义消失,抹去任何价值的痕迹和记忆,“游戏的迷惑力则是最纯净的迷惑力”。所以,“游戏没有故事,没有记忆,没有内部积累(赌注在其中消耗,不停地转换,这是游戏的秘密规则,没有任何东西由此输出,既没有利润也没有‘剩余价值’),游戏的内部范围没有剩余物”[45]。
其实,说到这里,我们立刻就会理解为什么后现代思潮会以“无底棋盘上的游戏”(王治河语)来自指了。鲍德里亚是想说明,“后现代”的**力就在这里。也是在此处,鲍德里亚几乎让所有后现代的大师们逐个出场来接受他的审判。
除去前面已经登台的福柯,这里最先出场的是晚期巴特。因为他在自己的《恋人絮语》中提出,“为了使意义的企图扫兴,就必须找到一个绝对无意义的秩序”。然后出场的,是“声称要通过折射、欲望的分支和布朗运动来挫败意义”的哲学,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是在说德勒兹。还有那些追逐“不确定性”(德里达),解除关系(利奥塔),增生为“繁星”(étoiles,本雅明和阿多诺)或生成“无数根茎”(rhizomes,德勒兹)的后现代学术明星们。也是在这里,鲍德里亚指认,所有后现代的斗士们都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反对法则和必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吁请游戏中的偶然性。晚期阿尔都塞为了迎合这种理论风潮,甚至生造出一个“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
这种偶然是我们随机装置意义上的偶然,是服从于概率论法则(而非游戏规则)的、纯粹概率的偶然,这是理性概念的现代偶然:一种随机的巨大中性(GNA),一个漂浮世界的缩影,这个世界由统计的抽象、非神化的神灵、解除关系和祛魅的精灵们统治着。[46]
当然,消除了必然性的偶然世界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世界,一个**的世界”。后现代的世界是**的世界,也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鲍德里亚说,德勒兹正是在《意义的逻辑》一书中想象一种“理想的游戏”,这种理想游戏就“在偶然的爆发中,在非决定性的增值中”,期冀于未来和欲望的基本表达。可是,鲍德里亚认为,这种对偶然世界的投资是一种发疯的假设。[47]
偶然的出生就像是决定的逻辑秩序的剩余物。即使将它具体化成运动的变量,偶然仍然是因果性原理的镜像形象。它的推广,它的无条件“解放”,就像在德鲁兹的理想游戏中那样,将属于剩余物的政治经济学,这种神秘的经济学如今到处都在构建——弱势词语向强势词语的结构颠倒:过去曾经诲**的无意义的偶然,如今从其无意义中复活,重新变成一种欲望的游牧经济的口号。[48]
你看,鲍德里亚给后现代的大师们泼了一盆冷水:非决定的偶然也好、空白的无意义也好、欲望的游牧也好、拒绝宏大叙事的话语也好,其实通通不过是过去生产逻辑和决定论逻辑的镜像剩余物。事实是,把资本主义变成一个狂欢的游戏是绝没有一个未来的:掷骰子(coup de dés)的眩晕总要过去,看起来**的眩晕,最后总会被吸收在一种重复出现的命运之中,这就像疯狂的彩票游戏。当后现代思潮欢呼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存在成为彩票式的偶然随机的碎片时,整个游戏性的“现实”一定会“活生生地进入了公司的秘密决定”之中。在德勒兹的纯粹和游牧的偶然中,在他的“理想游戏”中,的确只存在解除关系和开裂的因果关系。然而,当一切都没有定性,一切都没有法则,一切都没有未来时,我们就只有偶然的“运气”和不定的政治宿命。鲍德里亚指出,
正是在这种可能的整体拟真的废墟和遗忘之上,在这种拟真的整体螺旋体之上,即先于现实而我们又毫无意识的拟真之上——才有真正的无意识:对拟真的不了解,对令人眩晕的非决定性的(indétermination)不了解,这种非决定性调节着我们生命的秘密秩序。[49]
这里,非决定论却可怕地翻转一种宿命:这种宿命“在此与一种绝对的运动性相吻合,一个专制体系与最根本的民主相吻合(所有命运的即时交流:这正好满足我们时代对多价性的渴望)”[50]。这正是今天布尔乔亚后现代统治的**秘密。说穿了,后现代正是当代资本逻辑布展的同谋!所以,“**就是命运所剩下的东西,是赌注、巫术、宿命和眩晕所剩下的东西,是无声效率所剩下的东西”[51]。
鲍德里亚说,无论如何,我们都生活于无意义之中,“如果拟真是其祛魅的形式,**就是其施魅的形式”[52]。**是我们在后现代的命运。这正是今天令布尔乔亚大笑的瞒天过海之计。后现代思潮只是无意识地成为了资本逻辑的**意识形态的布展工具,这一点,恐怕是无数后现代话语拥戴者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真相。
“因为我们以**为生,我们将会死在蛊惑中。”这是鲍德里亚最后告诉我们的关于今天这个所谓后现代狂欢中发生的事件。
[1] 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代表作:《物体系》(1968)、《消费社会》(1970)、《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1972)、《生产之镜》(1973)、《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论**》(1979)、《拟真与拟像》(1981)、《他者自述》(1987)、《冷记忆》(五卷,1986~2004)、《终结的幻想》(1991)、《罪恶的透明》(1993)等。
[2] 张一兵:《反鲍德里亚:一个后现代学术神话的祛序》,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3] 凯尔纳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只是将其指认为鲍德里亚从《生产之镜》到《象征交换与死亡》这一时段的思想背景。他还提出,鲍德里亚还受到雅瑞(Jarry)“消除意义的玄学”的影响。参见[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千年末的让·鲍德里亚》,《鲍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4] Simulacre,此词在法文中有古语中的偶像一义,也有幽灵、幻影和模拟的意思。鲍德里亚使用此词是在一个人与世界关系尺度上,着眼于一种走近对象终而消解对象的方式,此词的中译有仿像、类象和拟仿物等,我认为译为拟像为宜。因为,中文中的“仿”“类”都与第三阶段的无指涉物的拟真之意不符。英文中没有此词,法文中古语通常用复数词Simulacrum,鲍德里亚在《拟像与拟真》一书中的篇首中,戏仿旧约《传道者》文字时,就使用了此词。据马丁·杰的考证,拟像这个概念曾被巴塔耶和克罗索夫斯基使用过,用来意指符号的无法交流的方面。参见[美]马丁·杰:《20世纪法国思想》,加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44页。在鲍德里亚自己的《冷记忆1(1980—1985)》一书中,他明确指认“拟像”一词为法国作家皮埃尔·克罗索夫斯基(Pierre Klossowski,1905—2001)所用。参见[法]鲍德里亚:《冷记忆1》,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5] Simulation,此词在法文中有假装、模拟、仿真和假冒之意。英文中的意思基本是一致的。此词的中译有模拟、拟像和仿真等,鲍德里亚显然在用此词表达自己一种全新的意境,即在工业文明之后人与世界关系中拟像的第三阶段。世界的基础生成为没有被拟仿对象的无根性的自我拟真之物,这里显然没有模仿真实对象之意,所以译仿真似有些偏差,我觉得译拟真更符合鲍德里亚此时的语境。
[6] hyperréel在中译中也有译作“超级现实”,恐怕这种意译语境都是在超现实主义(Surréalisme,其实法语中的这个“Sur-”是指“在……之上”,Surréal有唯真之意。这种对真实的指认是建立在超越伪现实生活之上的)一语的影响下生成的,但从鲍德里亚这里的具体思想构境看来,将hyperréel(英语中的“Hyper-”有超越和过度之意)译作超真实是更为贴切的。可是,将hyperréalité译作超真实则是容易引起理解中的混乱的。在后来的《论**》一书中,鲍德里亚还拟造过“超级在场”(hyperprésence)和“超级拟真”(hypersimulation)等概念。而在《冷记忆4》中,鲍德里亚还拟造了一个“超级学问”(hypersavoir)的概念。参见[法]鲍德里亚:《冷记忆4》,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页。
[7] 鲍德里亚自己也指认过这一历史线索。他说,在传统的超现实主义那里,肯定性的超出日常生活的东西只是在“艺术和想象发挥作用的某些特殊时刻”才能得以构境,可今天的一切社会生活本身都被另一种证伪意义上的“超真实”所过度浸**。
[8] 参见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9] [法]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译序第9页。
[10]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千年末的让·鲍德里亚》,《鲍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
[11] [美]马克·波斯特:《批判理论与技术文化》,《鲍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12]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13]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页。引文有改动。
[14]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3页。
[15]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16]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页。
[17] 同上书,第46页。
[18]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页。引文有改动。
[19] 同上书,第48~49页。
[20] 同上书,第53页。
[21]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
[22] 应该加以说明的是,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中,鲍德里亚曾经指认过社会存在中出现过的四重逻辑,即使用价值的功能性逻辑、“交换价值”的经济性逻辑、符号/价值的差异性逻辑和象征**换的逻辑。与这四重逻辑对应的质性分别是有用性(l’utilité)、等同性(l’équivalence)、差异性(l’différence)、不定性(l’ambivalence)。这里的礼仪和挑战的逻辑应该属于第四种象征交换的逻辑,只是他为了专门说明**的特性做了某种程度上的变形而已。上述四重逻辑的观点可参见[法]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116页。
[23]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页。
[24] 同上书,第56页。
[25] 同上书,第63页。
[26]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
[27]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4页。
[28] 同上书,第78页。
[29]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7页。
[30] 同上书,第81页。
[31]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页。
[32]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3页。引文有改动。
[33] 同上书,第87页。
[34] 同上书,第88页。
[35] objet-petit-a在法文中,直接的意思是作为欲望对象成因的小a,这个小a并不直接等于镜像阶段中那个作为小他者的a。
[36] 参见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46页。
[37] 同上书,第351页。
[38] [法]波德里亚:《冷记忆1》,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39]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1页。
[40] trompe-l’oeil 一词意指某种足以乱真的拟像,如三维立体电影中令人惊心动魄的影像,包括扑面而来的大海、飞驰而至的火车等。
[41]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1~92页。引文有改动。
[42]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2页。
[43] 同上书,第93页。
[44]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页。
[45]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7~208页。
[46]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页。
[47] 在此,鲍德里亚巧妙地借用了德勒兹的话语,因为他在《反俄狄浦斯》一书中竟然将革命的出路指认为“精神分裂”。
[48]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页。
[49] [法]波德里亚:《论**》,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页。
[50] 同上书,第233~234页。
[51] 同上书,第276页。
[52] 同上书,第276页。引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