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化的历史发展表明,思想家与文化传统的形成、巩固、发展和转化,有着深厚的关系。思想家的精神活动和社会实践,促成了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化生。大致说来,思想家所促成的文化传统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文化保守传统。
文化保守传统,指在民族文化发展的特定历史阶段,思想家根据自己对历史文化的体悟,对现实文化状况的审视,对未来文化发展趋势的瞻望,而对此前的历史文化基本精神价值的肯定,以及对这种基本精神价值的时代性阐发和创造性转化。就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历程而言,就中华民族固有文化传统类型而论,文化保守传统是最为深厚、最为持久,同时也最能够固摄人心的一种传统。
文化保守传统主要表现为守成意识、道统观念、传统崇拜、崇古取向、经学思维等。
守成意识集中体现在儒家身上。先秦儒家追求“常道”的把握,热心维护既成的文化构架、社会氛围和人伦秩序。孔子反对当时的社会变革,一心维护“周道”,主张保持并巩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有序的政治伦理规范,坚决摈弃超越传统规范的思想和行为。说到底,是要弘扬固有的历史文化传统,使已经形成的文化传统、文化氛围不因时代条件的改变而丧失。孟子的仁政学说,以仁义安定天下、统一天下的思想、先王观念等,实际上是用既往的价值观念规范人心,整肃社会,维持恒常不变。汉代董仲舒创建以天人感应为核心的理论体系,提出三纲五常的封建道德总原则,为的是维护刘汉王朝的一统天下,为封建统治秩序的万世长存提供理论根据。他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76],便是儒家守成心态的典型表露。总之,对于已经形成的状况,对于稳定的社会政治局面,儒家特别钟情,而对于变动中的政治秩序和价值观念,他们往往持批评立场,至少也是抱着游离的态度。守成意识经过儒家学者代代相传的倡导、传播和实践,特别是经过统治者在制度文化和思想文化方面的强化,逐渐形成一种上下乐道、代代相守的稳固的文化观念并广泛化为普遍的社会心理。
道统观念也是文化保守传统的重要内容。从孔子开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便是儒家学者津津乐道的“圣圣相传”的统绪。孟子更将道统接续到孔子,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为论题,“历序群圣之统”[77],后来逐渐弥漫于全社会,成为具有广泛社会基础的文化认同扭结。唐代韩愈的道统论,更是从理论高度确认了道统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使道统观念成为保守固有文化、向历史传统归依的凝固剂。宋代理学家程颢宣称,提倡道统论,是为了“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以避免“人欲肆而天理灭”[78]。显然,程颢在这里是企图用道统观念来整合人心,使被障蔽的“圣人之道”(既往的文化传统)焕发生机,这是十分明确的文化保守主张。
作为文化保守传统的传统崇拜观念,也是以既往的文化成果为归依,以先人遵行的传统为安身立命的圭臬。在古代中国,传统主义者一直占据社会文化的主导。对于以往的道德、制度以及一切长期沿袭的心理和行为习惯,传统主义者都大加赞赏,甚至顶礼膜拜。先王之道、圣人之言,是绝对不可怀疑更不可违背的。儒家经典《孝经》劝诫人们:“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理学家朱熹表白:“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重视实学的李塨表示:“伏羲以至孔孟,言道已尽,后学宜世世守之。”[79]这些,都是传统崇拜的文化氛围挤压之下出现的畸形现象。在传统崇拜的氛围笼罩之下,凡是敢于蔑视传统、对抗传统者,都会受到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其思想实质,是对传统的反叛和超越。王安石倡言并大胆实践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正是针对传统崇拜的痼疾而发。但这种对传统的激烈反叛,最终还是败在了传统手下。这刚好反衬出传统崇拜的“神威”。
崇古取向也是文化保守传统的重要方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切以古圣先贤的言行为楷模,从历史中寻找修齐治平的依据,按照古人既定的原则办事,是人们不可移易的价值准则,也是普天认同的思维“范式”。无论君主的治国安邦,还是庶民的立身行事,都要从古代寻找理论依据或典型事例,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和权威性。一场改朝换代的秦的统一,要声言自己的天下是继承往古的周“德”而来;一部医书《黄帝内经》要托名“黄帝”,以表明源远流长,无可非议。这种崇古取向,丰厚了文化保守传统的底蕴,使传统社会的保守主义长期引领**,道统权威长期高扬,从而逐渐形成并强化了中国社会的求稳、守成的保守风气。
文化保守传统的又一个重要内容是经学思维。经学的根本特点是墨守成规,不想也不敢超越旧有的思维框架、价值体系、伦理规范,而只是依照传统已经认可的经典办事,维护经典的纯洁性和至上性。一切思想、观点、情趣、心态,都必须而且也只能通过对经典的注释而阐发出来,所谓“注不破经”,所谓不“以传代经”,都是保守已经得到社会认可的规范性、权威性思想的经典的“经典”性表述。经学思维的形成和在古代社会的深远影响表明,文化保守传统作为一种习惯性力量,是何等强大,何等绵延不绝!可以说,近代以来文化批判和文化重构中的种种磨难,经学思维的干扰是一个重要原因。
(2)文化变革传统。
与文化保守传统相对应,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也存在着文化变革传统。这种文化变革传统,是在时代条件的激发下,思想家根据对此前的文化传统的省思,提出并通过社会实践进行的文化重构工作。在中国古代,所谓变革,一般指“变旧革新”,多指改革制度、法度而言。《礼记·大传》曰:“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这就是说,变革的范围是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与此对应,亲亲、尊尊、长长之类的思想文化是“不可得变革者”。考诸秦汉以后的文化演进历程,不难看出,在总体上,文化变革传统的指涉对象,主要是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层面的东西。这正应了汉代儒学宗师董仲舒的话:“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80]这种以“改制不易道”为基本指导思想的文化变革,从理论实质上看,属于渐进而温和的改良。
以渐进而温和的改良为特征和目的的文化变革传统,充分体现在儒家学者身上。战国末期,荀子从时代条件出发,在孔孟儒家基本思想框架之内,援法入儒,既“隆礼”,又“重法”,把孔子仁礼一体的思想体系改铸为礼法结合的崭新体系,从而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发展了儒家思想,在制度文化的层面更新了儒学面貌。汉代董仲舒根据大一统政治的需要,精心营建了一个严整的以阴阳五行为理论骨架、以天人感应为核心、以儒家思想为主体而统合诸家的理论体系,并以此为依据,明确要求统治者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建立新的文教制度和选官制度,以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官吏选拔制度和教育制度相结合:从而开创了中国文化的新局面,同时也开创了儒学发展的新局面。董仲舒的改制理论、三统三正的历史观等,都开创了此后中国文化变革传统的“范式”。唐代思想家韩愈的文化实践,便是这种变革“范式”在新形势下的翻版。韩愈既是儒学复兴的旗手,又是古文运动的健将,为了对抗佛道二教,恢复儒学昔日的权威,韩愈撰写了《原道》《原人》等著名论著,开启了儒学复兴的端绪。这对于魏晋以来的学术文化潮流,是高层次的拨乱反正,是对传统儒学的重构,也是对传统文化构架的重构。他所阐发的儒家博爱思想,所系统化、理论化的道统学说,既是对传统儒学的深化,更是对传统儒学的渐进而温和的变革。至于宋代大儒朱熹以儒学为母体,吸纳佛教的思辨结构,利用道教的宇宙生成图式,最终完成了儒学形态的更新,形成了成熟的理学体系,则更是中国古代文化变革传统的典型表现。
(3)文化批判传统。
与文化保守传统相对,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一以贯之的文化批判传统。这种文化批判传统,主要表现为反传统的传统和异端传统。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和庄子,都是抨击传统、反对因袭传统的中流砥柱。他们对以仁义礼智为宗旨的文化传统,对求知好学以发展文明的传统,对现存的一切政治和人伦规范,都持坚决的批判态度。他们通过对常规性思维的批判,对所谓永恒价值、绝对真理的否定,表达自己对人类文明发展而出现的异化现象的愤想和焦灼。他们总是通过对论题的否定而表达自己所要肯定的东西,而不是通过肯定来揭示要否定的东西,这证明他们在思维方式上也是反传统的。魏晋玄学家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充满对传统的反叛精神。惠能禅宗革新传统佛教,破除以前各佛教教派的烦琐教条,宣扬“即心即佛”“见性成佛”“言下顿悟”,主张不读经,不礼佛,不坐禅,只要认识“本心”,则“凡夫即佛”。通过这种世俗化、大众化的说教,惠能巧妙地宣扬了佛教的基本精神,为佛教的中国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见,惠能禅宗也是反传统的产物。它的出现,以及它的说教方式和理论体系,本身就是对传统的背离。
作为文化批判传统重要内容之一的异端传统,不仅表现为对现实政治的激烈抨击,对统治者的不合作,而且更表现为对既有传统的蔑视,对新传统的向往和培育。从东汉王符的《潜夫论》,到明代李贽的《藏书》《焚书》,再到清代唐甄的《潜书》,这类著作的一个极为鲜明的主题和特色,便是对统治者的不合作,以及对当时黑暗政治的鞭辟入里的批判。王符“耿介不同于俗”,终身不仕,隐居著书,讥评时政,把东汉社会的种种弊端总括为“衰世之务”。李贽在独尊孔子的封建专制时代,公开反对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认为之所以中国数千年是非不分,在于“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81]。李贽这种惊世骇俗之论,在当时便被正统道学家指斥为“异端”。唐甄直截了当地揭示帝王的本质:“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82]这类“无法无天”的思想,和封建社会君主至上、人们必须绝对忠君的传统观念,是水火不相容的,是真正的异端。至于黄宗羲指历来的皇帝为“天下之大害”[83],是离散天下人之子女、荼毒天下人之肝脑的独夫民贼;戴震揭露理学家“以理杀人”[84]等,则也是振聋发聩之声!
当然,从严格的理论划界来看,反传统的传统和异端传统,二者之间并无截然分明的界限。对于传统本身而言,反传统本身就是一种异端;而所谓异端,则往往表现为反传统。但是,如果仔细审视中国文化发展的繁复图景,我们又不难发现,反传统的传统和异端传统,毕竟有着表现样态的不同和文化激发功能的区别,因而我们可以分别论列。
(4)服务政治的传统。
中国古代的诸多文化传统中,服务政治的传统绵长而深厚,其对民族文化发展的影响,莫此为甚。海峡两岸学术界有一个共识: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显著的泛道德论的色彩。这当然只是一个事实判断,至于价值评判,则是“道术将为天下裂”了。其实,深一层看,所谓泛道德论,说到底,还是受政治制约并为政治服务的。一方面,统治者要求知识阶层和庶民百姓自觉自愿、竭心尽力地为其效力,甚至在遭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候,也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统治阶级的整体利益为利益,以君主的喜怒好恶为转移。另一方面,庶民百姓特别是知识阶层,往往也自觉认同统治者的政治规范和社会秩序,以能够参政为莫大荣幸,有的甚至以此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高理想境界。忠君就是爱国,犯上作乱为人所不齿。身、家、国、天下是逐步递进、层层归依的关系,其内在精神是维护大一统的政治局面。汉儒所谓“屈民伸君”“以人随君”,正是人人服务政治的精练概括。历来为人称道并长期为知识阶层所自觉实践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落脚点是倾心于治世。这中间当然有着无可非议的崇高历史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但正是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把为政治服务的现实功利目标,升华为个体人格境界的实现,转化为一种内在的精神气质,从而更增强了服务政治的自觉性,发展到后来,以致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士大夫们津津乐道并为之神往情动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实际上不过是由泛道德化转向泛政治化的下意识而已!至于贯穿整个封建社会时期的忠孝一体、“以孝治天下”的思想,则更是一切为政治服务的生动注脚。这种服务政治的传统,毫无疑问是统治者提倡、培育的结果,它当然会被统治者精心利用。但是,无可否认,服务政治的传统,确实也增强了民族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增强了人们的历史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对于提高精神境界,淡化自我意识,有着一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