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剪辑加截图的方式放映完第二部分之后,电影中的人物角色变得更丰满了也更复杂了。我们看到了安娜和姐姐的亲密无间,看到了凯特离开世界前享受到了爱情,看到了她为妈妈做了一本图册,来表达自己对妈妈的感谢与爱。我们也知道了是她要安娜去起诉,因为她不想再这么痛苦地活着了。我们看到爸爸终于愤怒了,为了让凯特能去海边,他不惜威胁莎拉要离婚。我们看到哥哥杰西,在法庭上勇敢地说出真相……
但最让我们感到复杂的是妈妈莎拉。
当凯特觉得化疗造成的光头很丑时,她毅然剃光了自己的头发,与女儿携手出行。
她拒绝承认治疗已经无能为力,拒绝与“许愿基金会”[1]的人接触。
为了让能让凯特和病中结识的男友泰勒一起参加医院的晚会,她为凯特买了漂亮的裙子。
当丈夫开车将不久于人世的凯特带到大海边的时候,她像疯了一样追赶汽车,要求把凯特送回医院。但之后她又来到海边,默默地坐到丈夫和女儿身边。
凯特的大限终于来临了,莎拉爬到女儿的病**,蜷缩在女儿的怀中。那一刻,她变成了需要抚慰的婴儿,而女儿变成了给予抚慰的妈妈……
我在PPT上打出小说中莎拉在法庭上的一段告白:“我的人生仿佛一场火灾,一个女儿被困火里,唯一能救她的机会,是派我的另一个女儿上场,因为只有她认识路。我知道我在冒险吗?我当然知道。我了解那可能导致我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吗?是的,我了解。我知道要求她这样去做,或许是不公平的吗?我绝对知道。可是我也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同时保住她们两个的机会。那合法吗?那合乎道德吗?那是疯狂的、愚蠢的还是残酷的主意?我不知道。可是我衷心相信那是对的。”
我请学生进行第二次课堂写作,表明自己是支持还是反对莎拉的观点。
学生们分为了三派:
1.支持!虽然厌恶,但换作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2.支持!那是母亲唯一能看到的希望,没有道理可讲。
3.支持!母亲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孩子死去。
4.反对!火灾不是真实的,是自己的内心。
5.反对!活着或者死应该是凯特自己的选择,强求不来。
6.反对!强权的母爱,以爱的名义强求女儿,根本不了解女儿的感受。
7.说不上支持和反对,该努力时努力,该放手时放手。
8.支持安娜,也支持凯特,支持所有人自己的选择。
有位同学说,我支持莎拉再生一个孩子的决定。因为我是独生女,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话,爸妈就没有寄托,没人陪着了。我是想着,让新的孩子出生,然后慢慢长大,他不用为我做什么,他只用负责长大然后陪我爸妈就好了。我相信我的妈妈也会同意医生的建议,理由很简单,因为她爱我,而且除了一些对我不好的事(比如坏习惯什么的),她基本会完全听我的。她相信我,就像我相信她一样,而且我相信她也会好好对待新生的那个孩子。而如果我是母亲的话,我也会选择听医生的意见,因为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死去。所以对于电影里妈妈的选择,我真的不能说她错了,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但是这样挺残酷的,我觉得凡是和疾病沾染上的事情都很残酷……
在这段话中,我听到了独生子女的焦虑:如果自身不存在了,父母将老无所依。在另外的课堂中和学生的作业里,我也曾感受到另外一种焦虑:学生们(他们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对于父母的衰老,似乎也格外敏感和担心。如果不幸父母早逝的话,这意味着他们在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之前,就要孤独地留在天地之间。
三十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影响到几代人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些在数据上都是看不到的。我能够做的,只是从正面给予学生一些回应:“当你说,你是个独生女,因此愿意让父母再生一个时,我看到的是你对父母的爱和体贴,你不希望他们在晚年感到孤独。如果你的父母知道你这样想,他们一定会感到很温暖很欣慰吧!”
学生们也逼问我:“老师,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我坦诚地和同学们分享:“我现在只能说‘不知道’,也许我会尽量去救自己的孩子,但我可能真的不会用再生一个来救她。我很多时候是比较理性的,我或许会通过咨询和思考,去看到再生一个会带来什么问题。看着自己孩子死去,真的是肝肠寸断的事情,但与其再去伤害另一个孩子,我更可能会接受这残酷的命运,努力让孩子在最后的时光里活出质量,并帮助她以最小的痛苦离开。这也许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了,我会做很多事,让她快乐,减少她的痛苦。”其实,在生和死之间,还是有一些选择的空间的。例如,在西班牙电影《永生之法》中,山姆和菲利克斯是两个白血病末期病人,他们和凯特年龄相仿,却选择了在家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年。两个男孩的家长专门请了家庭老师辅导他们,安排每天的学习活动。老师鼓励他们写日记,列出愿望清单。不管是成为科学家、看第一部成人恐怖片、跟女生接吻、搭乘飞船……山姆和菲利克斯都不畏病痛,一个个去实现,同时还从自己的视角探索生与死。山姆曾这样对父母说:“我不希望你们为我伤心,因为——如果每次想到我都伤心,你们要怎么好好地记得我呢?”
《姐姐的守护者》中,有一位坚强而固执的母亲莎拉,她出于爱和心疼,几乎控制了凯特的一切。让我有些没想到的是,这个复杂的母亲形象,带给学生许多触动。有学生课后写来邮件,专门分析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分析母爱中的“自私”与“强迫”。
如果将其纳入生死学的视角,我们就可以看到,生殖,这一人类延续后代的行为,被学者们称为人类战胜死亡焦虑的“生物学模式”[2]——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你的基因通过孩子让你可以继续“活下去”(我在美国盐湖城的家谱图书馆,看到我们家长达2300多年的家谱时,忽然有一种死亡没什么可怕的感觉)。从这样一个角度看,母爱很难说是纯然“无私”的。当这样一份母爱,加入了“含辛茹苦”的养育过程,浸染了“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孝文化,体验了作为“家长”的责任感、权威感、力量感,以及随着压力而来的无助感,它一定不再是一份纯粹的“爱”了。在央视的公益广告中,常常会看到这样一个片子:一个日益老去的母亲,在唠唠叨叨地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就享福了;等你考上大学了,妈妈就享福了;等你有了孩子,妈妈就享福了……”这个短片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不断盼望、不断失落的母亲形象,她的盼望和失落,来自于有所求:我养育了你,是等待“享福”。基于回报的母爱是无私的吗?是健康的吗?在这样的亲子关系中,我能否“享福”不再是我自己也要同时承担的责任,而全部成为你的责任——在这种亲子关系中,“爱”是不是已经变得有些酸涩,是不是已经从一种自然的情感变成了道德上的要求?当然,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传统社会中,通过生育养育孩子来获取晚年的老有所依,这没有什么不对。但在今天,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还停留在这样一种回报(而且是被涂上道德色彩的回报)模式上,恐怕会给双方都带来很多失望和怨恨。
很多年前,我曾经和王小波等人一起作为嘉宾录制过一期《实话实说》节目,主题是“要,还是不要孩子”,后来节目没能播出。在那期节目中,王小波曾对我等“要孩子派”的人表示,生孩子是一种动物的行为,是很原始的。嘴拙的我当时未能及时地告诉他:作为人类,我不否认自己的动物性;但同样作为人类,我与动物不同的是,我可以学习怎样做一个更好的母亲。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我不仅丰富、扩展了自己的生命,也有信心培育出比我自身更健康的孩子。
不否认本能,又努力超越本能,作为家族链条上一个健康的存在,同时作为一个有所创造、对社会有所贡献的独立个体(而不是把自身的幸福寄托于孩子身上),这是我这个凡人战胜死亡、超越死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