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书释义》的作者卡尔·巴特说,到天堂后第一个要见的,不是巴赫而是莫扎特。这位以好斗闻名的新教神学家也许不知道,如果贵族、主教以及父亲也在天堂,莫扎特很可能拒绝天堂的门票。他对妻子的最初要求,第一条就是“希望你不要太虔诚”。
萨提尔是希腊神话中的山林之神,半人半羊的形象,生性活泼,热爱大自然,酷爱优美的音乐和活泼的舞蹈,在喜好恶作剧外,还有些好色。尼采有一句话:“我宁愿做萨提尔,也不想当圣徒。”莫扎特肯定也会这样说。
把莫扎特圣化损害莫扎特的悲剧真实性。天使在人间,就无所谓悲剧了。每年数以百万计的游人,在萨尔茨堡购买莫扎特牌巧克力,当地导游不会介绍莫扎特最憎恨的正是这座城市——而与萨尔茨堡决裂,包含了对教权、父权的双重反抗。人们不愿意过多涉及莫扎特对萨尔茨堡的弑父情结。
对莫扎特的圣化,从他去世之日即已开始——那些竞相争夺他遗产的人,如果稍早肯施援手,完全能够使他免于被债务摧毁。圣化莫扎特由他生前最爱的人发起,这一过程也成为阉割的过程,直到把这位举世罕见的男子汉,变成教堂壁画上振动翅膀的天使。
这一过程,最具体地表现在篡改他书信方面。莫扎特生于前贝多芬时代,没有浪漫派大师的自我意识,他的书信中使用的污言秽语极多(给堂妹的9封信中,8封充满了“大便”一词)。由茨威格和弗洛伊德通信看出,他们认为莫扎特是罕见的嗜粪癖。至少在古往今来所有大师中,他实至名归,位居第一。
现代哲学家像神学家一样喜欢莫扎特——哲学家们讨厌圣徒,因此揪住莫扎特半人半羊的一面。但他们都混淆了作品与作者,非法穿越了不可能通达之地。
以为莫扎特有特别出色的“死亡观”,是又一典型的浪漫派逻辑。曾成为战后哲学时尚的存在主义,由于其德国及法国渊源,实质上是浪漫主义变种。最有名的两个存在主义者,克尔凯郭尔和加缪都对莫扎特的《唐乔万尼》钟爱有加。克尔凯郭尔把《唐乔万尼》与《魔笛》、《费加罗的婚礼》“立体化”讨论——但他说的不是莫扎特,而是克尔凯郭尔自己。宣布要创立“莫扎特教”的克尔凯郭尔也许离莫扎特最远。痛苦于身为父母通奸的产物,天生残疾的克尔凯郭尔恐惧性行为并厌恶女性,一生抑郁症缠身。他最缺乏能力去感受莫扎特音乐的女性颂歌——克尔凯郭尔是莫扎特的负片,也是唐璜的反面。
更接近莫扎特的,是另一位存在主义大师加缪——哲学和文学上的清教徒、法共游击队员,风流韵事不断,处于欧洲左派、右派交叉火力下的孤独战士。“我看见,唐璜栖身于西班牙一座小山丘上的荒废修道院的一间净室中。如果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是流逝的爱情的幽灵,他可能透过血淋淋的残杀看到西班牙宁静的田野、美丽的土地,而没有看到他在其中自我认识的灵魂。是的,正是应该把眼光放在这幅忧郁而光彩的图画上面。最终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但永远不是所期待的结果,这最后的结果是应该藐视的。”作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之一,阿尔贝·加缪在此给出来的是自画像,而不是莫扎特。莫扎特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修道院——因为那是剧院的反面。
哲学家和神学家一样,都未能给我们真实的莫扎特。因为他们从不同角度,要制造超人莫扎特。超人化莫扎特的所有努力,都像宗教画那样注定失败:在这些画作中,小耶稣在母亲怀里,伸出小手为各方人士摸顶祝福——真正活在人们中间的小耶稣,在这个年龄,应当只在乎呷奶和往亲朋身上撒尿——马丁·路德说:“要是我们有这样大的信心就好了——尽管敌人是撒旦、堕落的教皇和全世界恶灵,但你自顾自在那儿啜奶呢!”
在短暂的人生中,莫扎特工作不已。他出入音乐世界与世俗世界,犹如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其对自己人生悲欢高度缄默这一点儿来说,他是250年来最后一位真正有男子汉气概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