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审美评价活动(1 / 1)

那么大家要问,什么是“审美”?什么是文学作品中的“审美”?这两个问题都很大,本身就可以写几部书。我这里只是简明扼要地来谈一谈。

我们先来谈谈“审美”这个不断被重复的概念。

审美的概念最早是由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来的。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根据他的《纯粹理性批判》,按照知性形式判断中思维的质、量、关系、方式这四个契机,从质的契机把“审美”鉴赏规定为是人“凭借完全无利害观念的快感与不快感对某一对象或其表现方法的一种判断力”。[1]在这个概念中,“无利害观念”、“快感”、“表现方法”和“判断力”几个词最为重要。后人对于康德思想的理解不同、解释不同、强调的方面不同,因此对于康德的审美理论可谓人言言殊。有叔本华的理解,有戈蒂叶的理解。当前突出的还有后现代主义的理解。后现代完全排除审美精神的超越性质,把“审美”理解成单纯的“欲望的满足”,从而视审美为“眼睛的美学”。这与康德的审美原意相去甚远。我这里是从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来解释审美。这是我的老师黄药眠先生在1957年提出的理论,20世纪80年代苏联的美学理论家斯托洛维奇终于在《审美价值的本质》一书中形成新的美学体系。黄药眠的美论与朱光潜的“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的美论不一样。关键在黄药眠不是谈哲学上的“统一”,而始终认为美是主体对于客体对象的“评价”。在《不得不说的话》的讲演录中,“评价”一词出现了12次之多,而且语境都差不多,即认为审美是对客观事物的评价。这就是说,黄药眠先生对哲学上的这个“统一”、那个“统一”不感兴趣,他在讲演开始时就说:“将哲学上的认识论的命题(物先于人存在)硬套在美学上,是不适当的。”又说:“我以为只抓着哲学上的教条,对美学上的问题是不能解决的。”[2]他转而从马克思思想武器中寻找新的理论支持,这就是价值论。在“美是一种评价”的命题中,客体要有审美价值性,主体要有审美愿望和审美能力,而主体以自己的审美能力评价客体的审美价值性是一个过程,而评价过程是人的一种活动。这样,黄药眠先生就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简单揭示“美的本质”的命题,而把这个问题转化为“人的审美活动是什么”的问题。这一提问的转变,以及阐述视角从哲学转向价值学,把美和美感联系起来考察,大大推进了当时的讨论。如果当时有人沿着他的思路研究下去,那么20世纪80年代苏联学者斯托洛维奇的专门从价值论来论述审美的著作《审美价值的本质》,也许就不那么新鲜了。

下面就是我对“审美”的一些思考。审美是人的主体心理处于活跃状态,在一定的中介作用下,对于客体的美的观照、感悟、判断。简言之,审美是对事物的情感评价。我们感觉到花很美,是我们的视觉对于花这一对象的评价。我们感觉某首乐曲很好听,是我们的听觉对这一乐曲的评价。我们感到某部小说很动人,这是我们的心灵对这一小说的评价。这些都是情感的评价。审美也可以理解为评价者与被评价的价值性所构成的关系。

(一)评价者——审美主体

审美的“审”,即评价者的观照—感悟—判断,是作为评价者的人的信息的接受、储存与加工。即以评价者的心理器官去审察、感悟、领悟、判断周围现实的事物或文学所呈现的事物。在这观照—感悟—判断过程中,人作为评价者的一切心理机制,包括注意、感知、回忆、表象、联想、情感、想象、理解等一切心理机制处在高度活跃的状态。这样被“审”的对象,即被评价的对象,包括人、事、景、物以及它们的表现形式,才能作为一个整体,化为评价者的可体验的对象。而且评价者的心灵在这瞬间要处在不涉旁骛的无障碍的自由的状态,真正的心理体验才可能实现。评价者的愿望、动作是审美的动力。主体如果没有“审”的愿望、要求和必要的能力,以及主体心理功能的活跃,审美是不能实现的。但值得特别说明的是,审美主体的愿望、要求和能力,并不是赤条条的生理性的感觉器官,其实我们的心理感觉器官,是社会历史文化积淀的产物,就是说审美主体的人的愿望、要求与能力是社会文化结晶的产物,在其身上具有不同程度和性质的社会关系和历史文化遗传的影响。一个刚刚来到中国的游人,很难欣赏秦代的兵马俑的美。对于长城的壮美景色的欣赏力也是有限的。一个没有欣赏过芭蕾舞的农妇,是看不懂芭蕾舞的,也读不懂一些具有哲理性的诗词的。例如,我们欣赏唐代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欣赏者必须是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又有欣赏的愿望、要求,能全身心投入,把自己的感觉、感情、想象、记忆、联想、理解等都调动起来,专注于这首诗歌所提供的画面与诗意,才能进入《江雪》所吟咏的那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又是孤寂的诗的世界,并从中感受到一种独特的难言的美,从而实现审美评价。

当然,就评价者层面说,美的呈现与主体的审美能力有密切关系。欣赏音乐要有音乐的耳朵,如果没有音乐的耳朵再美的音乐也对他没有意义。这是马克思说过的道理。评价者的愿望、趣味、审美能力也是审美评价的条件之一。评价者的审美能力是怎样形成的?难道仅仅是人的原始本能吗?这当然不是。实际上,评价主体有两种因素:(1)作为具有正常生理机能的有机体的人(包括群体与个体);(2)作为具有受过历史社会文化熏染过的社会的人(包括群体与个体)。审美愿望、审美趣味和审美能力就是在历史社会文化实践的过程中形成的。单纯的生物性的人不会具有审美愿望、审美趣味和审美能力的。所以我们必须把一般主体与审美主体这两个概念区别开来。

(二)被评价者——客体的审美价值

审美的“美”是指客观事物或文艺作品中所呈现的事物,这是“审”的对象。对象很复杂,不但有美,而且有丑,还有崇高、卑下、悲、喜等等。因此,审美既包括审美(美丽的美),也包括“审丑”、“审崇高”、“审卑下”、“审悲”、“审喜”等等,这些可以统称为“审美”。当“审”现实和文学艺术中的这一切时,就会引起人的心理的回响性的感动。审美,引起美感;审丑,引起厌恶感;审崇高,引起赞叹感;审卑下,引起蔑视感;审悲,引起怜悯感;审喜,引起幽默感等。尽管美感、厌恶感、赞叹感、蔑视感、怜悯感、幽默感等这些感受是很不相同的,但它们仍然属于同一类型。这就是说,我们热爱美、厌恶丑、赞叹崇高、蔑视卑下、怜悯悲、嘲笑喜的时候,我们都是以情感(广义的,包括感知、想象、感情、理解等)评价事物。客体的“美”是信息源,是“审美”的对象。没有审美对象,审美活动是不能实现的。另外,所谓审美对象,必须要具有价值性,如果对象不具有价值性,则审美活动是不能实现的。这就是说对于作为被评价的客体来说,也应该分成两个因素:(1)作为单纯自然事物的本性,即事物的自然性;(2)作为具有历史社会文化意义和功能的自然性。马克思提出了“自然的人化”的观点,可以看作是对这个问题的深刻分析。就是说,原始的自然,未经人化的纯自然,对于人来说还是陌生物,还不是审美对象,因此与人不能构成审美评价关系。另外,朱光潜教授提出了“物甲”与“物乙”说,这对我们也是有启发的。朱光潜说:“物甲只是自然物,物乙是自然物的客观条件加上人的主观条件的影响而产生的,所以已经不是纯自然物,换句话说,已经是社会物了。”[3]当法国艺术家杜尚的小便池,还摆在自己家里的时候,那么还是物甲,这还不是审美客体,只是一般客体。但他把小便池提到美术展览会,正式摆在展览馆的展台上供人们欣赏的时候,那就是物乙了,就是审美对象了。所以我们必须把一般客体与审美客体区别开来。例如我们欣赏柳宗元的《江雪》,必须有这首诗歌的文字的形迹,语言的声音,节奏的快慢,声律的特点等,以及这些因素的复合所构成的社会文化具体意味的意境。我们才有可能面对具有审美价值性的客体。如前面两句的“绝”与“灭”这两个字,恰好衬托了后面两句中的“孤舟”和“寒江”,“千山”、“万径”与“蓑笠翁”的对比,描写出一种万籁俱寂、一尘不染的雪天气氛,全诗押入声韵,则更给人增加了孤寂之感。没有这些文字、声音、形象、氛围等所构成的整体的具有社会文化的意境,就没有审美价值性,我们对这首诗歌的欣赏就不可能进行。

(三)审美评价活动的审美中介

评价者作为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如何才能建立起有效的联系,从而使审美活动得以实现呢?这还有赖于评价者与被评价者的审美中介。没有中介层面,审美评价活动也是无法实现的。应该看到,如果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只是作为一种孤立的僵硬的存在,两者之间缺乏中介联系,那么审美评价是无法实现的。

1.“中介”的涵义

我们可以借用心理学的刺激→反应(即S→R)。这个S→R公式被行为主义心理学所采用。这个公式所表达的是动物的生命最原始的反应关系。这个公式只是让我们看到刺激物这一外在的方面,至于反应者的心理的所谓“隐蔽的变量”则完全看不见,完全不适用于人对事物的反应关系。人的反应必须有中间环节,即中介。因为这个公式过分简单,不足以说明人的反应,所以心理学很快抛弃了S→R公式。随着心理学的发展,人们发现主体的反应不是那样被动的直接的,主体有充分的能动性,人的反应一定带有先在或先结构的因素,于是提出了S→O→R的新公式。O代表机体人的先在、先结构或图式。O是有机体反应过程中的中间变量,也是反应过程的中介。这个中介在反应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没有它反应就不能发生,甚至有时主要就要研究这个有机体的中间变量,然后才能对反应作出说明。那么作为中介的O是什么呢?简单地说,O就是人的头脑的生物积淀和历史文化积淀的问题。不同民族、不同地区、不同群体、不同个体有不同的O。人聪明不聪明与先天的生物性积淀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后天的社会文化的积淀。“打落水狗”对于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革命者来说,就是他们的O,但对于外国人或生活在新世纪的中国人就缺乏这个O结构了。一个离家几十年的住在大城市的游子,他时时会有乡愁的冲动,这是他反应外界的中间变量;但对于刚刚离开一个边远的山区到大城市里面来闯**的年轻人,一心想在城里站稳脚跟,他很少有什么乡愁冲动。我们面对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品,有的人笑得很开心,有的人根本笑不起来,因为不同的人反应的中间变量是不同的。后来学术又发展了一步,这就是瑞士的哲学心理学家,发生认识论的创始人皮亚杰提出来的新公式:

S→AT→R

S←AT←R (双向联系式)

在这个新的公式中,O被AT所取代。A是个体同化,T是认知结构。这个公式的意思是:一定的刺激(S)被个体同化(A)在认知结构(T)中,才能对刺激作出反应。这个新的公式的意义在于说明“中介”是一个完整的系统,而且流动着的变化着的,不是固定不变的。无论是O,无论是AT,都在说明一个重要之点,它能够面对客体的信息作出整理、归类、改造、创造。三月初春香山樱桃沟山坡上的山桃花,在深绿的松树和柏树丛中静静地开放,远远看去,像黑夜里点亮的一盏又一盏明亮的灯。卧佛寺前面四月底成片开放的碧桃花,远远望去则像那灿烂无比的燃烧着的晚霞。这是“我”这个评价者的中间变量(即中介)对这些景色的改造与创造。审美评价作为审美反映,其“中介”层面的作用就更是重要了。正是中介把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联系起来,最终形成了审美评价。

2.审美中介举例

审美中介的环节很多很多。很难把它说尽。这里仅仅就以下两点举例来具体说明。

(1)特定的心理时空和心境中介

审美作为一种活动必须有特定的心理时空的关系组合。在审美活动中,孤立的事物若与主体各方面的条件缺乏契合,那是无所谓美或不美的。马克思早就说过:

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都无动于衷;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4]

马克思的话对我们是一个重要的提示:审美不能没有中介环节。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对不同的心境,审美评价是不一样的。如果有人问月季花美不美?这是无法回答的,你还必须问:这对谁?在什么时间和空间下,在怎样的心境下?如果有人问,暴风雨美不美?那是无法回答的。你还必须问:这对谁?在怎样的时间、空间和心境中?如果你是一个农民,正在从事挑柴的劳动,那么每当暴风雨来临,不论你正在山上砍柴,还是正挑着柴走在山路上,这对你来说都是灾难,你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认为暴风雨是美的。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诗人,此时又安全、悠闲,缺少刺激,这时你在高楼上,突然听见雷电的轰鸣,随后是那排山倒海般的风雨,你觉得那风那雨像刘邦的《大风歌》一样的壮阔雄伟。还有我们多次看见(在电影、电视中)战士出征的画面,伴随着暴风雨,显得特别的悲壮。暴风雨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和特定的心境的中介作用下,才可能是美的。孤立的作为“关系项”的暴风雨无所谓美不美。同样的道理,如果有人问:柳宗元的《江雪》美不美?那么我们就要反问:这对谁?在怎样的时间与空间?在怎样的心境下?正是特定的时间、空间和心境,把主体与对象联系起来。

(2)历史文化中介

审美评价活动的实现还必须有赖于主体的历史文化知识的中介。因为审美活动不但是瞬间的存在,它的每一次实现都必然渗透人类的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或者说历史文化传统又渗透、积淀到每一次审美评价活动中。人们总是感觉到审美活动让我们想起了似曾相识的东西。所谓“所见出于所知”,人的审美活动往往是审美者历史文化“先见”、“先结构”、“图式”的投射。因为美往往是历史文化凝结而成的。例如我们欣赏柳宗元的《江雪》,就会想起我们在中国漫长的封建主义的严酷统治下,许多知识分子怀才不遇,就是当了官员也常因不合最高统治者的要求而被罢免,或不屑于与统治者同流合污而自动离去,不得不过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的日子。进一步我们还会想到中国历史上道家的生活理想,在纷乱现实中追求“逍遥游”的生活,等等。如果我们对历史上这种情况了解得越多,我们就会对在寒江上的“蓑笠翁”的孤寂心理有越深刻的理解,那么我们就越能欣赏这首诗。从这个意义上说,审美主体的历史文化的积累往往成为一种中介。文学在描写自然,不是描写纯自然,不是描写物甲,是描写物乙。就是说作家以自己在社会文化实践中形成的诗意去把握、拥抱它们。当作家把这些自然写进作品中去的时候,历史文化的中介成为必然的因素,只有如此,他的描写才是意义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例如,杜甫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描写山东泰山的一首诗,意思是说:泰山的形象究竟怎么样啊?从齐地到鲁地都望不尽它的山色。大自然把神奇秀丽都集中于泰山,山的南面与北面,就像早晨与傍晚两个世界。远望山中层云叠出,目送归鸟入山,几乎把眼角都睁裂了。将要登上顶峰,往下一看,那山下众多的山都变得十分的小。全诗似乎只是描写泰山,写从山下望山上,写它的神奇秀丽,写它的山南山北的区别,写山旁边的云层和飞鸟,最后写从山上往山下望的情景。似乎只是写山,其实不完全是。这是写杜甫眼中心中的山,通过对泰山的描写,表达了对祖国山河的热爱。这里作为自然物的泰山,已经变成了诗人用他的全部的生命的情感掌握过的具有历史文化的符号,它本身已经是独特的精神文化。可以这样说,所有的客体的审美价值,只有经过历史文化的中介,才能进入文学作品,才能成为审美评价活动。

审美评价活动的过程是通过中介层面协同的过程,是创造的过程。也可以说,审美评价活动的根本精神是人的心理器官的全部畅通,是人的内在丰富性的全部展开,是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审美的瞬间,人们暂时摆脱了周围熙熙攘攘的现实,摆脱了一切功利欲念,最终实现精神超越和净化。

[1]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47页。

[2] 黄药眠:《美是审美评论:不得不说的话》,《黄药眠美学文艺学论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页。

[3] 朱光潜:《美学怎样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美学批判论文集》,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48页。

[4]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