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艺批评与文艺创作的关系问题(1 / 1)

在商业化的条件下,商业的原则渗入文艺批评活动,这的确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与此相关联,又产生了一个批评家与作者的关系问题。那就是,批评对于创作来说是否是独立的?较长的一段时期以来,人们有一种误解:认为创作高于批评。批评不过是创作的附庸。似乎创作是根本,批评不过是创作的点缀。创作可以独立产生意义,批评则不能独立产生意义。不但作家、艺术家这样看,连批评家自己也这样看。对于作家和艺术家,社会承认他们,给予各种重要的或荣誉的职务,批评家就很少获得这种机会。这样一来,似乎批评家不过是依附作家、艺术家的“食客”。我认为这种局面不改变,那么文艺批评就太可怜了,甚至会失去存在的条件。

这个问题不但关系到文艺批评的地位,而且也关系到文艺批评的根基。文艺批评的根基在哪里?应该说,它既不在政治,也不在创作,而在生活、时代本身。生活、时代既是创作的根基,也是批评的根基。创作与批评都具有时代性。创作与批评的根基是同一的。批评家不是随便说一说一部作品思想和美学上的优点或缺点。优秀批评家应该根据自己对生活与时代的理解,对作品做出自己独特的评判,或者借作品的一端直接与社会文本对话。这样,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如何来理解现实与时代,想对现实与时代发出怎样的声音,就成为他的批评赖以生存的源泉。还是来谈谈别林斯基。大家知道在19世纪40年代前,别林斯基有过一个与现实“妥协”的时期,他接受了黑格尔“一切现实的都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都是现实的”的思想,错误地认为既然俄国专制农奴制是现实的,那么也就是合理的,他写了一些为俄国农奴制辩护的批评文章,他的批评也就无足轻重,不但不可能产生积极的意义,相反依附于反动势力的威严之下。为此他受到赫尔岑严正批评。19世纪40年代初,他迁居彼得堡,耳闻目睹当时俄国京城贪官污吏的腐败和专横之后,悲愤地写道:“这个丑恶的俄国现实充满着对金钱和权势的崇拜、贪官受贿、腐败堕落、道德沦丧、昏庸愚昧等现象,任何聪明才智、高尚举止都会遭到欺压、**,书报检查横行,思想自由被根除。……如果我还为这一切进行辩解,就叫我的舌头烂掉。”[1]这是对现实的全新的态度和深刻的理解,这种对于现实的新态度、新理解为他后来的文学批评事业开辟了新的道路。

创作与批评是两种不同的社会“身份”。这里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也不存在谁依靠谁的问题。但它们合作,共同生产意义。例如俄国19世纪早期的文学意义是由普希金、果戈理和别林斯基共同生产的。普希金、果戈理的作品对时代文本发言,别林斯基则把他们的发言提升了一步,共同对现实发出激奋的声音,这才构成了那时俄罗斯文学的景观。“批评总是跟它所判断的现象相适应的:因此,它是对现实的认识……在这里,说不上是艺术促成批评,或者是批评促成艺术,而是两者都发自同一个普遍的时代精神。二者都是对于时代的认识,不过批评是哲学的认识,而艺术是直感的认识。”[2]批评并不寄生于创作。创作与批评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批评家对“一部伟大的作品说些什么这个问题,其重要性是不在这部作品本身之下的。不管你对作品说些什么——请相信我,你的文章一定会被人阅读,激起人们的热情、思考、议论”[3]。如果我们现在的批评家有这种认识,那么文学批评就会构成“不断运动的美学”,那么批评家创造的世界是与作家、艺术家所创造的世界是同样重要的。当然,你的批评话语不能是不痛不痒的,你必须在评论作品中,要么提出了现实的问题,要么回答了现实的问题,或者其中有关于生活的玄远的哲学思考。

既然创作与批评是平等的,那么,作家、艺术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平等的关系。批评家对于作品则应该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秉持科学的态度对作品的优长和短处做出艺术的总结和概括。不能因为彼此之间是朋友,抹不开面子,就不敢批评。批评的要义就是敢于批评和善于批评。如果面对作品严重的问题,而不能发现,或发现了不敢说真话,这算什么批评家。作家、艺术家面对这样的敢于和善于批评自己作品的短处的批评家,则应以敬重之心待之,乐于接受批评,甚至表达感谢之意。沈从文在《记冯文炳》一文中,并没有因为冯文炳(废名)是自己的朋友,就放松了对其作品不足的批评。沈从文真的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他说《莫须有先生传》“把文字发展到不庄重的放肆的情形下,是完全失败的一个创作”,这样的批评是尖锐的,也是真诚的。在我看来,越是名作家名艺术家的创作就越要对其严格批评,因为读者与观众对他们的作品抱有更高的期待,其作品的影响也更大。批评家不但对艺术负有责任,也对社会大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要达到上面我所说的文艺批评的理想境界,关键是批评家要有自己的生活信念、社会理想和文艺理想。没有社会理想,就不可能对现实做出深刻的理解。没有文艺理想,就不会有对艺术的追求,从而不能对文艺作品做出深刻的评判。没有独特文艺信念的人,一味依附别人的人,不是批评家。批评家在信念的支持下,要有自己独特的思想和批评空间,要有坚定的立场。不应该看着人家(例如作家)的脸色行事。同时他也要有自己的批评路径和专业技巧,能说人所不能说,道人所不能道。批评与创作合作,创作家与批评家携手,共同对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1] [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书信集》(第2卷),俄文版,1955,第120页。转引自刘宁、程正民:《俄苏文学批评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9-70页。

[2] [俄]别林斯基:《关于批评的讲话》“第一篇论文”,《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575页。

[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