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爷坊ちゃん(3)(1 / 1)

我不是小人,也不是懦夫,

只是胆子不够大。

我终于正式到校授课了。第一次走进教室,步上高高的讲台,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我一面讲课,心里一面想着自己真有资格当教师吗?学生们闹得很,不时扯着喉咙大喊老师,我这个老师实在吃不消。过去在物理学校时,我同样成天喊老师,可是喊别人和被人喊,两者真有天壤之别,这一声声听得我脚底发痒。我不是小人,也不是懦夫,只是胆子不够大。每次听到学生大喊一声“老师”,简直像肚子正饿时,在丸之内听到了鸣放的午炮[278]一样。第一堂课好歹应付过去了,所幸没有学生发问难题。一回到办公室,豪猪问我如何,我只随口应了一声“嗯”,豪猪好像便放下心了。

第二节课,我拿着粉笔走出办公室,感觉仿佛即将冲入敌营。

走进教室一看,这班学生比前一班学生个子还要高大。我是江户人,身形瘦小,即便站在高处仍是不显威严。若是打架,就算对手是相扑力士,我还能露个几招;但面对这四十几个高头大马的学生,单凭一张嘴,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镇住他们。继而一想,这时若是向这群野孩子示弱,往后可要被看扁了,于是我扯开嗓门,刻意略带卷舌音,气势十足地讲课。一开始,学生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一个个面露茫然。我暗自叫好,愈发得意起来,连江户腔里粗鲁的用语都使上了。

这时,一个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看来最强悍的家伙霍然站起来,喊了一声“老师”。我一面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一面暗忖他们果然回击了。学生说:“太快了,听不懂,能不能讲慢一点咿?”这地方说话句尾惯用的这声“咿”,听着真让人提不起劲。我告诉他要是嫌快,我可以讲慢一些,不过我是地道的江户人,不会说这里的话,现在听不懂,以后就听懂了。

就这样,第二节课依然比预想来得顺利。只是当我正要回办公室时,一个学生走过来问说:“能不能教我解这一题咿?”他出示了一道我实在解不出来的几何题,吓得我冷汗直淌。逼不得已,我只得回答不知道解题方法,下回再教他,便匆匆离开了教室。学生们“哇”的一声闹腾起来,还听得到身后有人嘲笑:“不会解!不会解!”

这些混账东西,就算是老师,不会解答也不足为奇!不会就说不会,有什么好笑的?要是连这种难题也能解,我何必为了区区四十元钱来到这种乡下地方!一回到办公室,豪猪又过来问我这堂课如何?我再次“嗯”了一声,但单应这一声,还觉得无法解气,便又添了一句“这个学校的学生真不懂事”,听得豪猪一脸摸不着头绪。

第三节、第四节和下午的第一节,情况都大同小异。头一天的几堂课,多多少少都有些失误,原来当教师可不像看起来的那般容易。课虽上完了,还不能走,必须干等到三点才行。听说到了三点,自己担任导师班的学生打扫完教室来报告后,还得去检查,再按照出席簿点名一遍,这才能离校回家。虽说自己受雇于人,但连空堂时间也得被关在学校里望着桌子发呆,这是哪门子规定?无奈其他家伙全都老老实实地遵命照办,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总不能我行我素,只得忍了下来。回家的路上,我向豪猪抱怨不管有没有课,一律要在学校里待到三点,真是愚昧的规定。豪猪先应了句“就是说啊”,哈哈大笑了一阵,接着敛起笑意给了我忠告,提醒我可不能老是抱怨学校,真要讲,只能找他一个说去,因为学校里有好些人相当不牢靠。由于这时我们来到路口道别了,因此细节没来得及问他。

回到住处,房东先生走进来说:“沏壶茶吧。”既是他说要沏茶,我原以为是要请我喝,怎料竟是毫不客气地用我的茶叶沏了独自品茗。如此看来,我不在家时,他大概也常像这样径自进来偷茶喝吧。房东先生说他向来喜欢书画古董,把玩多年终于也兼做起这门生意来了。他还说,我看来是位风雅之士,邀我也玩一玩古董。

他可真是找错人了。两年前,我去帝国饭店替人办点事,被误当成修锁匠;又有一次去参观镰仓大佛时身上披了件毯子,竟被车夫错唤为工头。时至今日,我仍经常遭人误认,但从不曾有人称赞是风雅之士。一般说来,从衣着举止即可辨识出真正的风雅之士,在图画里也能看到这种人大都头戴方巾,手执诗笺。房东先生竟然一本正经说我是风雅之士,可见居心叵测。我说那是享清福的老太爷们的消遣,我不喜欢。房东先生嘿嘿笑了几声说:“谁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喜欢此道,可一旦迷上了,就再也没法放手喽。”说着,他又径自沏了茶,以一种奇特的动作端起来喝。

这茶叶其实是昨晚我托他买的,既苦且浓,我不喜欢,喝上一杯胃就难受。我告诉他下回改买不苦的,他答应着遵命照办,又喝了一杯。这家伙贪图别人的茶叶不用钱,拼命似地往肚里灌。房东先生走了之后,我备妥明天的课程,很快就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到学校按照进度授课,天天一回到住处房东先生便进来沏茶。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已经大致了解学校的情况,也差不多明白房东夫妻的为人行事了。听其他教师说,他们在收到聘书后的一星期至一个月内,非常担忧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好坏,我却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尽管我时常在课堂里出些差错,当下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过个三十分钟也就抛诸脑后了。我这人不管对任何事,纵使想久久挂心也办不到。在课堂上没把课教好,这究竟会给学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而这事传到校长和教务主任那里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应,我完全不在意。稍早曾经提过,我胆量不大,却颇为豁达,因此早已打定主意,若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大可立刻换到其他地方去,所以管他貉子也好,红衬衫也罢,压根没放在眼里,遑论教室里的那些臭小子们,更没必要巴结和讨好。

不过,这种作风可以用在学校里,回到租处却是行不通。假如房东先生只是过来喝喝茶,我还能勉强忍受,可他总拿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推销。最初拿来的是印石,在我面前摆出十来个,说是每个只便宜卖三元,让我买下。我拒绝了他,说自己又不是走江湖卖艺的差劲画家,用不上那种东西,结果下一回他又拿来了叫什么华山的人画的花鸟挂轴,然后亲手挂上壁龛,大表赞叹画得好。我不得不随口敷衍了一句,他便唠唠叨叨地讲解起来,说是名叫华山的画家有两人,一个叫某某华山,另一个则叫某某华山[279],而这幅画就是其中一个某某华山画的,若是我想要,算我十五元钱就好,催着我快些买下。我回绝说自己没钱,他仍纠缠不休地说日后再慢慢支付就成。这下子我只得撂话说就算有钱也不买,好歹把他给撵走了。接下来,他又扛来了一块和鬼面大瓦一般大小的砚台,直嚷着:“这可是端溪[280]呀、这可是端溪呀。”我半开玩笑地反问端溪是什么?他当即讲解起来,说端溪石分为上、中、下三层,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全是上层石材,这一块可是千真万确的中层石材,还要我仔细瞧砚上的眼[281],说是三眼的极为罕见,发墨极佳,不信让我试试,说着就将那方砚台推到我的面前。我问他多少钱,他说砚主是从中国带回来的,赶着脱手,便宜算我三十元钱,真不知这家伙哪来的异想天开。学校那边我还能见招拆招应付过去,可这个古董贩子连日兜售逼买,此处恐怕不是久留之地了。

没多久,学校同样让人生厌了。一天晚上,我到大町那地方散步,看到邮局隔壁挂着一面招牌,上方写着“荞麦面”,下面还加注了“东京”的字样。我最喜欢吃荞麦面了。在东京时,只要经过荞麦面馆,一闻到调味料的香气,就非得掀开店帘进去吃上一碗。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成天忙着对付数学和古董,根本无暇想起荞麦面,眼下既然瞧见招牌,自然不能视而不见,盘算着顺道吃上一碗。怎料入内一看,根本名不符实。招牌上既然标注了“东京”二字,整家店应当打理得干净美观一些,可不晓得店主是没去过东京,还是不够钱装修,店里脏兮兮的,榻榻米都褪了色,而且满是沙尘,墙壁被煤烟熏得一片乌黑,天花板不但被油灯冒出的油烟熏得脏黑,又十分低矮,走在下面不由得缩起脖颈来。唯独贴在墙上的那张菜单是簇新的,上面冠冕堂皇地写着各种面点的价目。这家店想必是买来旧屋整理,才刚开业两三天吧。价目表上头一个写的是炸虾荞麦面。

我大声吩咐:“喂,来一碗炸虾荞麦面!”话声方落,围坐在角落里滋噜滋噜吸着面食的三个人,一齐朝我这边望了过来。店里昏暗,我方才没有留意到,这一照面,才发现他们都是本校的学生。他们先向我问安,我于是也回了礼。这天晚上,因为很久没吃到荞麦面,又格外合胃口,于是一连吃了四碗炸虾面。

隔天,我和平常一样进到教室,黑板上居然写了“炸虾面老师”几个斗大的字。学生们一看到我,倏然爆出了哄堂大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问他们吃炸虾面有什么可笑的?结果一个学生回答:“可是连吃四碗总是太多了咿!”我当即反驳:“不管吃四碗还是五碗,我自己掏钱自己吃,关你们什么事?”我草草上完这堂课,回到了办公室。

十分钟后,我去另一间教室,这回黑板上写的是“炸虾面总计四碗也,然不许发笑”。方才我没怎么发怒,可这次却气得七窍生烟了。玩笑开得过头,就成了胡闹。这就如同烤得焦黑的年糕,谁都不会说它好吃一样,乡下人见识浅薄,不懂得拿捏分寸。住在这种小地方,逛上一小时即可逛遍全村,也没有什么好消遣的,所以才会拿炸虾面事件当成日俄战争一般大肆宣扬,真是一群可怜虫。就因为他们从小受到这种环境的潜移默化,于是造就出像枫树小盆栽那般歪七扭八的刁钻个性来。倘若是天真无邪的淘气,我还能由着他们一笑置之,可这委实太过分了。小小年纪,心地却这般恶毒。

我闷不作声,擦去黑板上炸虾面那些字迹,训斥道:“这样胡闹很有趣吗?这是卑劣的玩笑!你们懂得卑劣这个词汇的意思吗?”其中一个家伙回答:“自己做的事受到取笑就生气,这才叫卑劣咿!”可恨的家伙!一想到自己从东京大老远来到这里,竟是为了教这种家伙,实在心有不甘。我呵斥道:“少说歪理,上课了!”便开始讲课了。

后来再去下一班的教室,黑板上写的居然是“炸虾面入肚,歪理从口出也”。看来,这件事已经不可收拾了。我气得火冒三丈,扔下一句“我不教这种顽劣份子!”便大步流星地回去了。后来听说学生平白捡到自由时间,开心得很。如此看来,古董贩子还比学校的学生好应付一些。

回到家里睡了一夜醒来,不再为“炸虾面事件”恼火了。到学校一看,学生都来上课了,真让人哭笑不得。此后的三天,双方相安无事。到了第四天的晚上,我去一个叫作住田的地方吃了糯米丸子。住田是一座有温泉的小镇,从城里搭火车约莫十分钟,若是步行前往则是三十分钟。那地方有饭馆、有温泉旅舍、有公园,还有青楼。我去的这家糯米丸铺子位于花街的街口上,听说相当美味,因此泡完温泉的回程顺道尝了尝。这次没有遇到学生,我心想不会有人知道了。

怎料隔天到了学校,进去第一堂课的教室后,黑板上居然写着“两碟糯米丸子七分钱”。我的确吃了两碟付了七分钱。真是棘手的家伙们!我暗忖,第二堂课肯定还要消遣我,进教室一看,果然写着“妓院的糯米丸子真好吃”。这些家伙真不像话!

好不容易糯米丸子的风波过去了,这回又换成“红毛巾事件”来了。

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说穿了根本不值一哂。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每天总要去一回住田温泉。在我眼中,这里样样比不上东京,唯独温泉值得称扬。我想,既然来到这地方了,不如每天去上一趟,权充晚饭前舒活一下筋骨。只是我每次去时,总是拎着一条西式的大浴巾,这条浴巾经过热水一泡,面料上的红条纹愈发显色,看上去像是整片红。去程和返途,不论是乘车或步行,我总是拎着它,于是学生们给我起了个红毛巾的诨名。住在这样的小地方,简直动辄得咎。受气的还不单这一桩。我去的温泉澡堂是一栋新落成的三层楼建筑,若是选择高级浴池,不但给顾客备妥浴衣,还外带搓背,这样只要八分钱。除此之外,还有女侍端着天目茶碗奉茶,因此我每次去都是泡高级浴池。谁知道如此一来,又有人说不过领四十元钱的月薪,竟每天都上高级浴池,太阔绰了。真是多管闲事!不只这样,浴池是以花岗岩砌成的,有十五铺席那么大,通常有十三四人同时浸泡,偶尔空无一人。这里水深齐胸,在热水里游一游当运动,格外惬意。我每每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在这个十五铺席大的浴池里游来游去,乐不可支。没想到有一天,我从三楼兴冲冲地奔下来,正想着今天不知道游不游得成,结果朝浴池里面一望,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大牌子上贴着一张龙飞凤舞的告示“浴池内禁止游泳”。在浴池里游泳的人并不多,这块告示八成是专门贴给我看的。我从此放弃了游泳的念头。尽管死了这条心,可到学校一看,又和前几回一样,黑板上写着“浴池内禁止游泳”,使我大吃一惊。

全校的学生似乎都在跟踪监视我,真让人心烦意乱。依我原本的个性,绝不会因为学生的几句揶揄就打消了主意,一想到自己无端来到这种憋屈得教人喘不过气来小地方,便觉得可悲,更不消提一回到住处,还得被逼着买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