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爷坊ちゃん(1)(1 / 1)

少爷坊ちゃん

吴季伦 译

从小,我这来自父母的鲁莽性子,

真害自己吃足了苦头。

从小,我这来自父母的鲁莽性子,真害自己吃足了苦头。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我从二楼的教室往下一跳,摔伤了腰,疼了快一个星期。或许有人要问:“为何要做这种傻事?”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不过是从刚落成的二层楼校舍朝下探看时,班上有个同学促狭地大声嚷嚷,故意激我是个胆小鬼,说是谅我胆子再大,也绝不敢从这里跳下去。后来,校工把我背回家,父亲当即横眉竖目地骂道:

“哪有人从区区二楼跳下来就摔伤腰的?”我回嘴说:“那我下次跳一趟漂亮落地的给您看看!”

又有一回,我向朋友们炫耀一把亲戚送的西洋小刀,刀刃在阳光下闪耀着亮晃晃的光泽。其中一个朋友说这小刀虽亮,看起来却不怎么锋利。我拍胸脯说没那回事,尽管拿任何东西来切给你瞧。那朋友说,那就拿你的手指头来试吧。我当即回他们说,这把小刀用来切根指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话还没完,刀子已朝右手拇指的指甲斜着划进去了。幸亏是把小刀,加上拇指的骨头又硬,这根指头才到今天还连在我手上,只是留下来的这道伤疤,怕是跟定我一辈子了。

家里的院子往东走二十步,有一块朝南的小菜圃,地势较高,中央栽有一棵栗树,我把这树上的栗子看得比自己这条命还要紧。每逢栗子成熟的时节,我一起床就溜出后门,捡拾落在地上的栗子带去学校吃。紧挨着这块菜圃西边的是一家当铺的院子。这家当铺的店号是山城屋,有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儿子叫勘太郎,胆小如鼠,却敢翻过方眼篱笆来这边偷栗子。有天傍晚,我躲在折叠门的后面,终于把勘太郎给逮个正着。勘太郎一时无路可逃,竟没命似地往向我飞扑过来。他大我两岁,胆量虽小,力气倒是挺大。他那颗大扁头朝我心窝扎过来,又撞又顶的,不巧滑了一下,脑袋瓜就这么一骨碌地钻进我夹衫的袖筒里了。我这只手一下子被绊住,没法使唤,急得胡乱挥臂,勘太郎的脑袋瓜就这么在袖筒里左甩右**的。到最后,他终究捱不住了,在袖筒里狠狠咬了我的胳膊,疼得我把勘太郎推到篱笆上,伸脚一勾,撂倒了他,令他往前方摔了出去。山城屋的地面比菜园这边矮了六尺,于是勘太郎一个倒栽葱,“哎唷”一声跌进自家的院子里,还把篱笆压垮了大半。勘太郎跌下去时顺势扯掉了我的袖子,这下我的胳膊总算恢复自如了。当晚,母亲到山城屋赔不是,也把我夹衫的那只袖子一并取了回来。

不单如此,其他的恶作剧我也做过不少。有一回,我领着当木匠的兼公和开饭馆的阿角一起踩坏了茂作的胡萝卜田。田圃里的胡萝卜秧还没长齐,上面铺着一层稻草,我们三个在那里玩了大半天的摔跤游戏,把整片胡萝卜秧全都压坏了;另一次是我把古川家田里的那口井给填了,气得人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那口水井是砍下粗大的孟宗竹,挖通竹节,深埋进地底引水给附近的稻田灌溉用的装置。可当时我不晓得那是做什么用途,就把石子、木片等杂物统统塞了进去,直到竹筒不冒水了才回家吃饭。结果一家子正吃着饭时,古川就涨红着脸冲进来骂人了。印象中,后来好像是赔钱了事的。

父亲对我毫不疼爱,母亲同样只喜欢哥哥。我哥哥长得格外白净,又喜欢反串旦角唱戏。父亲每每见到我,总说这家伙不会有出息的,母亲也说我成天闯祸,为我的前途忧心。事实上真让他们料中了,我的确不成材,活着只差没去坐牢了,也难怪他们担忧。

母亲病逝前两三天,我在灶房里翻筋斗玩,一不小心撞上了灶台的边角,胸肋疼得要命。母亲极为恼火地说“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孩子了”,并且要我去住亲戚家,怎知道后来竟在那里接到了母亲的死讯。我实在没想到母亲那么快就走了,早知她的病情那么严重,自己真该老实一些。一回到家里,哥哥便责怪我不孝,说母亲是被我早早气死的。我气不过,扇了哥哥一个耳刮子,惹来父亲狠狠训了一顿。

母亲过世以后,留下父亲、哥哥和我三个人过日子。父亲成天无所事事,见了面老是数落我样样不行,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究竟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合他的心意,天底下就有这样莫名其妙的老子。哥哥说什么要当企业家,努力用功学习英文。他的性情本就阴柔,鬼黠狡猾,我们处不来,差不多十天里总要吵上一架。一次下棋时,他卑鄙地埋了一着伏棋,见我左支右绌,便得意洋洋地冷嘲热讽。我一气之下,将手上那只“飞车”棋子朝他眉心扔了过去,棋子划破了皮肤,出了一点血。哥哥向父亲告了状,父亲气得扬言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当时我心想,这下只能等着父亲把我逐出家门了,结果一个在我家待了十年的女佣阿清,哭着替我向父亲求情,父亲总算息了怒。不过,我没有因此惧怕父亲,倒是对阿清感到过意不去。听说阿清出身名门,明治维新时期家道中落,只好出来帮佣,现在已是个老婆子了。不知什么缘故,这老婆子对我分外疼惜,真教人猜不透。因为不单母亲在离世前三天对我失望透顶,父亲更是终年拿我无计可施,就连街坊邻居都嫌我是横行霸道的牛魔王,唯独阿清一人当我是个宝。我自知生性不讨人喜欢,所以即使不被人看在眼里,也没当一回事,阿清的百般溺爱反而令我不解缘由。阿清时常趁着灶房里没人时夸奖我:“少爷秉性好,做人正直。”可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假使我秉性真有那么好,那么除了阿清,其他人应该也会对我好一些才是。因此每逢阿清这样称赞时,我总对她说自己不爱听恭维话,结果这个老婆子又喜上眉梢看着我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说你的秉性好呀。”瞧她的表情,宛如炫耀我是她一手打造出来似的,那感觉让我有些头皮发麻。

自从母亲过世后,阿清更是疼爱我了。我当时年纪小,对于她的格外疼爱十分纳闷,有时觉得她真多事,别来烦我反倒图个轻松;可有时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过意不去。尽管我这么想,但是阿清对我的疼爱依然不减,时常自掏腰包送我豆馅煎饼和梅花饼,还会私下买来荞麦粉,在寒冷的夜晚冲一碗荞麦粉热汤悄悄地端到我的枕边,有时甚至会带汤面回来给我吃。阿清不单给我买吃的,还送过我袜子、铅笔,以及笔记簿。在我大了些以后,她甚至曾经借过我三元钱。并不是我开口问阿清借钱的,而是她自己送来我房里,说是知道少爷正愁着没零花钱,让我尽管拿去用。我当然说不要,可她非让我拿着不可,只得当作向她借下了,其实心头喜滋滋的。我把这三元钱收进小钱包揣在怀里,去了趟厕所,一不留神竟掉进茅坑里了,无奈之下只得磨蹭着出来找阿清一五一十讲了经过,她很快找来一根竹竿,说要帮我把小钱包捞上来。不多时,我听见哗啦啦的冲洗声从水井那里传来,走出去一瞧,阿清往挂在竹竿尖上的小钱包不停地泼水。接着她打开钱包察看,只见那些一元钞票全被染得褐黄,上面的图案也看不清楚了。阿清把钞票拿到火盆上烘干后交还给我,说是这样就行了。我凑鼻闻了闻,嫌钞票臭,阿清说那就交给她去换吧。也不晓得她是上哪里去、又用了什么法子的,总之最后她带着三枚银币回来。我已经不记得这三元钱后来拿去做了什么用途,当时只说很快就会还她,但始终没有偿还。时至今日,纵使想给她十倍的金额,却再也没有办法了。

阿清总是趁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时给我东西,可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暗地里独自占便宜。虽说和哥哥处不好,可我还是不愿意瞒着哥哥收下阿清给的零嘴和彩色铅笔。我曾问过阿清,为什么只给我,不给哥哥呢?阿清不以为意地回答,您哥哥有父亲买给他,不打紧的。但我认为这样不公平,父亲纵然顽固,却不至于偏心,然而在阿清眼里,仍是认定父亲就宠哥哥一个,只能说她太疼我了。这个老婆子虽是世家出身,可惜没读过书,遇上这种情形,就是和她讲理也说不清。阿清的执着不单表现于对我的溺爱,甚至认定我将来肯定出人头地。至于我那用功读书的哥哥,她说瞧那唇红齿白的,往后肯定没出息。对于老婆子的执着,我唯有两手一摊了。她坚信自己喜欢的人未来一定飞黄腾达,而自己讨厌的人必然穷愁潦倒。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立定志向,但听着阿清成天说我绝对会扬名立万,不禁起了自命不凡的念头,如今回头想想,简直可笑。有一次问了阿清觉得我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物,阿清似乎也说不上来,只说少爷日后必定住在气派的高门大院,且出入皆有人力车相迎。

除此之外,待我成家立业以后,阿清打算随我住在一起。她三番两次央求我届时可得收留她,讲得我也当自己真有了房子似的,满口答应下来。岂料这老婆子很有想象力,径自做起计划来了,逐一问我喜欢住在哪里?曲町还是麻布[270]?在庭院里架个秋千吧?屋子里有一间洋室也就足够喽云云。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拥有自己的房子,所以每次都回答阿清:“我既不要洋房也不要传统家屋,那些玩意我一件都不想要。”谁知道这样一来,她又夸我清心寡欲、心地善良了。总之,不管我说什么,阿清总少不了称赞一番。

母亲离开人世后的五六年间,我的日子就在遭父亲责骂、和哥哥吵架、吃阿清的零食及听她夸奖之中度过。我无欲无求,已是心满意足。我想,其他孩子应该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每每遇上什么事,阿清张口闭口都是我可怜呀、不幸呀,说得我也觉得自己该是可怜和不幸的。除了这些,我倒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真要说,顶多就是父亲不给零花钱让我叫苦不迭吧。

母亲去世后第六年的正月,父亲也因中风而撒手人寰了。那年四月,我从一所私立中学毕业,六月,哥哥也从商业学校毕业了。哥哥费了番工夫,在某家公司的九州岛分店谋了个差事,要去外地工作。他说要把房子卖了,将家产处理妥当再去公司报到,但我还得留在东京继续求学,就回答哥哥悉听尊便,反正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就算随哥哥一起搬去外地,两人还是要吵架,他在气头上肯定又会对我冷嘲热讽。哥哥想必不会嘘寒问暖,但我毕竟住人屋檐下,不免要低声下气。于是我打定主意自己过活,至多去送牛奶,总可以填饱肚子。之后,哥哥找来一个旧货商,把那些不值钱的家传物什全都贱卖了,而这栋屋子则经人介绍,卖给了一位财主,听说赚到一大笔钱,详情我自是无从得知了。至于我,约莫在一个月前到神田的小川町租屋住下,等决定去向之后另做安排。阿清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转手让人,感到非常遗憾,可毕竟屋子不是她的,根本无从置喙。阿清向我频频发牢骚,说是少爷如果再大上几岁,就可以继承这间屋子喽。倘若真如她所说,年龄大个几岁就可以继承,理应现在就能继承了。这个老婆子什么都不懂,满心以为只要我年纪大一些,就能得到这栋哥哥的屋子[271]了。

哥哥和我就这样分开了,为难的是该怎么安顿阿清。哥哥自然无法带她走,阿清也压根不愿当个跟屁虫,随他远赴九州岛;至于我,连自己都蜗居在四叠半的廉价公寓里,随时都可能搬离此地,眼下的窘境真教人一筹莫展。我问了阿清,有无打算去别人家帮佣?阿清这才下定决心告知,直到我买房子、娶妻之前的这段日子,她只好去投靠侄儿了。阿清的这个侄儿是法院的书记官,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以前曾劝过阿清两三次去他那里享享清福,可阿清没有答应,认为帮佣也无妨,她还是想留在长年住惯了的地方,怎料世事多变,如今与其换到陌生的东家小心伺候,不如去打扰侄儿来得好一些。阿清又叮咛我,早日娶妻买房,她好来帮我打理生活。想必是因为比起亲侄儿,她更喜欢我这个外人吧。

在临去九州岛的两天前,哥哥来到我的住处给了六百元,说这笔钱想拿去做生意或是缴学费读书都好,总之他往后和我无关了。以我哥哥的个性,这么做已算有情有义。尽管觉得不要这区区六百元也不至于没法过日子,可他这种不同于以往的直爽作风甚合我意,于是谢过之后收下了。接着,哥哥又掏出五十元要我顺便转交给阿清,我也答应下来了。两天后,我和哥哥在新桥车站道别,那就是我们兄弟的最后一面了。

我躺着思索这六百元的用途,若拿去做生意呢,一来麻烦,再者我也不是那块料,况且六百元这么点数目更不可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买卖,即便做得成,以我现在的学历,往后就无法在别人面前抬头挺胸说自己是受过教育的,怎么算都划不来。我看还是别拿去做生意,用这笔钱缴学费读书吧。把六百元分成三份,每年缴两百元,可以读三年。若是发奋读书,三年下来总能有些成就。接下来,我开始考虑该进哪一所学校才合适。我从小对任何一门功课都不感兴趣,尤其是语言学啦、文学啦,见了就发愁,更别提什么新体诗,二十行中我连一行都不懂。思前想后,没一样喜欢的,学什么都一样讨厌。所幸,有天经过物理学校[272],瞥见张贴在校门前的招生海报,心想这就是缘分吧,于是向校方索取简章,立刻办妥了入学手续。如今回想起来,在决定自己的前途时,我这遗传自父母的鲁莽性子又一次铸下了错误。

在校的三年期间,我虽和同学一样用功,毕竟天资不佳,名次总是倒数来得快。就这样过了三年,我居然顺利毕业了,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可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于是老实安分地离开了校门。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派人叫我返校一趟。还以为什么事找我,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四国地区的一所中学需要数学教师,月薪四十元,校长问我意下如何。老实说,我虽然读了三年书,既无意愿执教鞭,也不想到乡下去,但也没有其他的打算,所以在听到校长的询问后,当场就答应下来了。想来,这同样是传自父母的鲁莽性子在作怪。

既然答应了人家,那就非去应聘不可了。这三年来,我蜗居在四叠半的房间里,不曾受过半次责备,也用不着和人吵架,算得上是我这辈子较为逍遥的时光。不过,现在这个四叠半的房间也得退租了。从出生以后,我唯一一次离开东京,就是和同学去镰仓远足的那一回。然而,这一次可不是到附近的镰仓,而是必须去非常遥远的地方了。从地图上看,那地方在海边,只有针尖一般大小,想来不是什么像样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村镇,也不晓得住着什么样的人们。不知道也无妨,用不着担心,去就是了。只不过远赴异地,多少有些费事。

老家那间房子卖了以后,我仍时常去探望阿清。她这位侄儿还真是个好人。我每次去,只要他在家,总会热情款待一番。阿清还当着我的面,向侄儿炫耀我的种种事情,甚至吹嘘我一毕业就要在曲町买座宅邸、去公家上班。阿清的吹捧羞得我面红耳赤,而且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她还把我小时候尿床的事也抖了出来,教人十分难堪,不知道阿清的侄儿听了这些话之后做何感想。不过阿清的想法守旧,似乎依然活在封建时代里,仍当我是她的主子,并且认为自己的主子,当然也是侄儿的主子了。这一来,反让她侄儿觉得丢人现眼了。

就在工作全都谈妥,即将启程的前三天,我去探望了阿清。她染上风寒,躺在一个面北的三叠房间里。见到我来了,她连忙坐起来问少爷几时买房子呢?她以为我只要一毕业,口袋里就会冒出钱来,实在犯傻。倘若我当真如此神通广大,她这个老婆子怎有资格唤我少爷呢?我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暂时没法买房子,要到乡下去。她听了大失所望,将散乱的花白鬓发抚了又抚。我看她实在可怜,便安慰她:“虽然不得不去,但不久就会回来。明年暑假我一定回来。”说完,见她脸色还是不大好,于是又问她:“我买些土产回来给你吧,想要什么?”她回答:“想吃越后[273]的竹叶糖。”我从来没听说过越后的竹叶糖,况且她根本误解了我赴任地的方位。我告诉她:“我去的乡下那边好像没有竹叶糖。”她便反问:“那么,您去什么地方?”我说:“西边啊。”她又追着问:“比箱根远还是近呀?”这一来一往,费了我好一番唇舌。

动身的当天,她一早就来帮忙打理。她来这里的路上从杂货店卖了牙刷、牙签和毛巾,全都塞进我的皮革提包里。我说不要这些东西,她仍坚持要我带走。我们一起乘车到火车站,上了月台,她直勾勾地望着我进到车厢,热泪盈眶,细声说道:“说不定再也见不到面了,少爷得多多保重!”我没有哭,只是险些掉下了眼泪。火车开了。好一会儿,我猜她已经走了,怎料从车窗探头朝后望去,阿清仍旧站在原地。那条身影,看起来非常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