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史复再一次踏上逃亡的道路时,不由得生出白云苍狗之感。不过与七年前亡命时的满腹遗憾不同,这一次的出逃,他更多的感受是挣脱牢笼的快感。多年的尔虞我诈,已使这位斗士身心俱疲;曾经的矢志不渝,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击碎。早在七年前事败之时,史复便已万念俱灰,只想回归田园平平淡淡地了此残生。但就是这么一点子念想,也难言不是奢望,因为他心中还有牵挂。
在上一次逃亡途中,他被朱高燧截获,并以建文为要挟逼他为赵藩出力。七年来,他忍辱负重地藏于赵王府,违心地为朱高燧划策设谋,为的便是建文的平安。但当认定永乐即将驾崩的那一刻,史复意识到这种忍辱负重也快到头了。如果真的江山易主,他不知道朱高炽和朱瞻基会如何对待赵藩,一旦赵王受到生命威胁,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建文的下落抖出,所以,他力劝朱高燧反击。
但即便赵藩得胜,史复也不敢相信朱高燧。尽管他曾答应若能登基,必让建文安然终老。但以他对朱高燧的了解,这位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的亲王完全不值得信任。在他看来,就算朱高燧真的成功问鼎,他多半也不会兑现承诺,反倒极有可能杀死自己以及实际上对朝廷已无任何威胁的建文,以彻底根绝后患!
史复需要自救。一直以来,他不敢离开北京城和赵王府,是因为他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肯定有赵藩的人在暗中监视建文。一旦自己脱离赵王的视线,那只要他一声令下,建文肯定会惨遭毒手。但现在,史复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当朱高燧被狗儿“请”进宫后,他抓住时机逃出了赵王府,并立刻离开了北京城。不管赵藩与东宫的较量是何结果,他都需要赶紧南下,抢在赵王的使者或是朝廷的缇骑赶到之前,通知建文赶紧逃命。
也正因为史复的果断,不经意间救了他的性命。就在他出京后不久,狗儿领着东厂的番役再次来到赵王府,而目标正是他史复。当找遍全府也没发现史复的下落,狗儿气得直跺脚,无奈之下也只能怏怏回宫复命。
当然,埋头逃亡的史复对这一切并不知晓。不过在他风尘仆仆地渡过长江进入南京城后,却立刻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得知了赵藩兵变的结果。早在史复抵达南京的七天前,飞骑传递的邸报便向留都士民公开了这样一个情况:赵藩承奉杨庆、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等私下密谋,欲毒杀圣上,继而挟持公卿,伪造遗诏推举赵王朱高燧为帝,幸得东宫察觉阴谋,并奏明皇上擒杀此等宵小。同时,邸报中还明文刊载:赵王朱高燧对此并不知情,但因下属谋逆,遭皇上痛斥,令其闭门思过云云。
得知邸报消息后,史复立刻意识到自己和赵王上了大当,永乐并没有死。既然如此,那之前封锁乾清宫等等奇怪之举,肯定是有人设局引赵藩上钩!而这设局者,毫无疑问就是东宫。要不是朱瞻基连擒三名亲赵京卫指挥,要不是东宫在紫禁城里弄出那么多玄虚,自己也不会以为大变已至,赵藩也不会狗急跳墙。而邸报中毒杀圣上,挟持公卿,伪造遗诏推赵王登基云云,皆是用来掩盖东宫设计引诱赵藩上钩的表面文章罢了。
想清楚这前后经过,史复虽不免有些懊恼,却并不愤恨。反正他为赵王效力,不过是受其胁迫而已。至于东宫与赵藩谁胜谁负,对这位建文忠臣来说并无不同。甚至现在的局面,对他来说还是个好消息。永乐没有死,赵王本人由于“不知情”的缘故,亦安然无恙。如此一来,他朱高燧便不会抖落出建文的下落。史复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赵王得知自己逃脱,恼羞成怒之下派人南下追杀建文。不过他判断,虽然朱高燧没事,但赵藩僚属谋反是板上钉钉,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厂卫肯定会死死盯住赵王府,这个时候,朱高燧首先要做的是收敛行迹,不大可能派人南下。
想到这里,史复精神一振,随即在南京城里购置了身书生行头,又找了间客栈住下,第二天天刚刚亮,他便悄无声息地出了聚宝门,沿着米市大街走了一阵,待到南城岗时,他拐向左侧的一条蜿蜒曲折的小石路,又走了一段,一座简陋的小庙便出现在路边。
当小庙映入眼帘时,史复的眼眶变得有些潮湿。这个偏僻的小庙,之前史复只来过一次。那是在两年前,由于一直被软禁在赵王府,史复已有许久未闻建文的音讯。为此,他特地找到朱高燧,说要去吴县普济寺一遭。朱高燧起初不许,但史复却甚为坚持,朱高燧猜到史复或许是怀疑他已暗中杀了建文,为释其疑虑,不得已答应了。于是,杨庆带着几名心腹亲兵“护送”史复南下,而这也是这七年间史复唯一一次离开北京。不过渡过长江后,杨庆却未去普济寺,而是把他领到了这聚宝山下的小庙处,并在这里见到了建文。史复不知道建文为何迁居于此,而当时由于赵藩爪牙的监视,他也只能躲在庙外的草丛中,趁着已剃度的建文出庙挑水的机会,远远看了一眼,旋就被杨庆催促着离开。如今三年过去,想到即将就要面见建文,他内心顿时无比激动。好半天后总算平复了心境,他又四处张望一番,确信没有旁人,才走到庙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随着“吱……”的一声响,有些破旧的木门被拉开一条小缝,一个僧人探出头来。只见这僧人年过六旬,眉毛已经花白,下颚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史复见着,当即惊喜地叫道:“王钺公公!”
王钺闻言浑身一震,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史复见状,赶紧将脸上的面纱掀开,露出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笑道:“是我,程济!”
“程先生!”王钺吃了一惊,“原来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在七年前就死了呢!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程济赶紧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皇上在庙里吗?”
王钺一愣,赶紧将程济放进庙内,又将庙门关好,方双手合十道:“大师正在禅房打坐,你随我来!”
待到禅房门口,王钺站定后道:“大师每天起床后都要先诵一个时辰的佛经,现在还差半炷香,要不贫僧先进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程济赶紧摆手道,“怎能打扰皇上清修?我在这里候着便是!”
王钺见状点了点头,也跟着他一起守着。半炷香工夫过去后,房门打开,已经年过不惑、出家也已二十年的建文走了出来。
“陛下!”房门刚被推开,程济便一骨碌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臣程济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程济?”建文吃了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待看清他的丑脸才失声道,“你还活着?七年前汉藩谋反时你没死?”
“臣不敢死!”程济痛哭失声道,“臣这些年一直惦记陛下,今见陛下平安,纵死亦无恨了!”
建文见程济神态,知其失踪的这些年一定历经磨难,遂上前将他扶起温言道:“你受苦了!进屋里再说。”说完,便领着程济进入屋内。
屋中陈设甚为简陋,只在墙角处置着一张床,床旁一个衣柜,另在屋中央有一张小木桌,桌上供奉着一尊佛像,像前放着一个木鱼。木桌前的地面上摆着一个又旧又破的蒲团,想是建文平日打坐时所用。程济见得此景,不由得又泣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却困居于此陋室,此皆臣之罪过。程济无能,无力助陛下复辟,请陛下降罪!”说完,又跪下一阵叩首。
建文苦笑一声将程济扶起,摇摇头道:“沧桑陵谷,往事已成飞烟。贫僧遁入空门多年,早已看破红尘,对帝王之位再无一丝念想,你不必自责。”说完,他又默然一阵才道,“你这些年去哪了?七年前高煦作乱被查,据说汉藩僚属尽被擒拿。因为一直没你消息,贫僧还以为你也遭了毒手,没想到今日竟会再见!想来其间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听建文这么一问,程济的泪便哗啦啦地直往下落,他一边抹泪,一边将这些年的遭遇一一道出。从逃亡时被朱高燧截获,到受其胁迫不得不为其谋划及至近日策动赵藩兵变,却不料中东宫圈套,仓皇逃亡,这诸般情事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程济足足讲了一个时辰,才大致将经过讲完。
建文一直默默倾听,当得知程济为保护自己,不得已入侍赵王府时,他大为感动,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动情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臣之屈辱不足为道!”程济摇了摇头,“只是陛下行踪已被赵王掌控,今臣既已脱离赵藩,那他虽一时不敢妄动,但风声过后终会来寻陛下晦气。咱们得及早离开,以防不测!”
“不错!”听了程济的话,一直在门口侍立的王钺也上前道,“既然程编修说赵藩有人在暗中监视,那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奴才去准备一下,今晚便走!”
建文没有说话,思虑半晌,他方微微点了点头。王钺见状,遂曲身行了个佛礼,旋退出房门去收拾行装。待王钺离开,程济又有些奇怪地问道:“陛下不是在吴县普济寺么?为何搬到金陵城外?现朝廷虽已迁往北京,可金陵毕竟还是留都,朝廷鹰犬不少,万一被人发觉,顷刻间大祸便至。”
建文已猜到程济会问此事,便将自己的经历悠悠道来。
与程济失去联络后,建文与王钺继续在普济寺诵佛念经,但到两年前,当朝廷迁都北京的消息传到吴县,建文本已沉如死水的心顿时又生起了波澜。
二十年的蹉跎岁月,早已将建文的复辟雄心消磨得干干净净,但他内心深处对亲人的怀念之情却一直未散。多年的抑郁生活已使建文的身体大不如前,他知道自己无法长寿,便想在有生之年再上钟山,到皇祖父朱元璋和父亲朱标的墓前祭扫一次。若在以前,他也只能想想。毕竟金陵是京城,朝廷鹰犬密布不说,官吏中也有许多认识的,他只要一露面,便有可能被人认出。不过随着朝廷迁往北京,他觉得机会来了。
迁都之后,朝廷官吏大都去了北京,南京内外萧索不少,戒备也远不如当年。建文便想趁此机会溜上钟山,偷偷祭拜一下祖父和父亲。五月初十是朱元璋的忌辰,他算准日子,带上王钺离开吴县普济寺,来到金陵城外的钟山脚下。
钟山是太祖孝陵所在,建文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的陵寝也祔葬于孝陵东侧。早在孝陵修建时,建文便时常前往,对钟山地形十分熟悉,他轻易便绕开了山下孝陵卫驻军的把守。
建文虽然上了山,但想进入朱元璋的孝陵那是绝无可能。不过自靖难成功后,永乐拼命抹杀建文的痕迹,连带着对死去的大哥朱标也有意打压。位于孝陵东侧的懿文太子陵守备松懈,且年久失修,院墙已坍塌不少。
见孝陵守卫森严,建文遂放弃了祭扫祖父的想法,只从塌毁的院墙处翻进懿文太子陵内,来到朱标的坟茔前。而就当建文摆好瓜果烛台,准备焚香祭扫时,突然一个故人出现在他眼前——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自己无比疼爱的小妹妹徐妙锦!
永乐登基后,徐妙锦心灰意冷,便于聚宝山下修建了座小庵,在此出家修行,这一晃就是二十年。开头几年,她还偶尔进城看望大姐徐仪华和大哥徐辉祖,但及至二人相继去世,她便再也未踏进南京城半步。其间永乐和徐家人多次派人劝她回心转意,但都被撵了回去。久而久之,大家也只能由着她了。徐妙锦虽然出家,但开销自有徐家照应,故衣食并不短缺,只是日子久了未免孤寂了些。而她又愤世嫉俗,不愿与旧人往来,只每年在父亲徐达、大哥徐辉祖以及太祖朱元璋祭辰时到这几位先人的墓前祭扫一次。今天是朱元璋祭辰,徐妙锦从孝陵出来闲来无事,想着朱标墓地就在近前,而自己还在孩提时朱标也颇为疼爱,于是她便先不忙着下山,沿着山间小道来到懿文太子墓前。
本来,徐妙锦以为朱标之墓肯定是荒无人烟,不料到坟前时却发现有两个僧人正在虔诚叩首。待二人转过头,她惊讶地发现其中稍微年轻一些的僧人竟是当年不知所终的炆哥哥!
见到徐妙锦,建文也是大为意外。不过短暂的惊异后,二人又不约而同地百感交集。与建文仅是故人重逢的惊喜不同,徐妙锦对这位炆哥哥的感情更为复杂。当年正是她的暗中帮助,才使燕藩得以摆脱最初的危局。可后来,一直被她认为顶天立地的大姐夫朱棣却为自己的靖难大业,卑鄙无耻地百般利用她。而到最后,当燕军攻破金陵,这位一直口口声声要做“周公”的燕王终于撕下了虚伪的面纱,窃取了建文的皇位。回想起往日经历,徐妙锦在鄙夷永乐虚伪的同时,对曾经记恨的炆哥哥也充满了愧疚。此次两人重逢,她惊讶过后也将自己当年的行为如实说出,希望得到建文的宽恕。
建文一直不知道徐妙锦在靖难之役中扮演的角色,听得这段陈年往事,他顿时惊讶万分。不过毕竟时隔多年,昔日的血雨腥风早已散尽,二十载的佛门修行已将那位满腔宏愿的天子变成了一个看破红尘的中年僧侣。再回忆起当年风雨,建文的内心只剩下无尽的感慨和一丝惆怅。听完徐妙锦充满歉意的叙说,他大度一笑,原谅了这位曾经天真烂漫,却也被红尘俗世玩弄得遍体鳞伤、心灰意懒的小妹妹。二人畅谈许久,彼此都解开了心结。临下山时,徐妙锦兴致一起,遂邀他和自己结伴隐居。
二十年来,建文为避永乐追杀,从不敢与人有任何往来,内心也十分孤寂。此番与徐妙锦重逢,他也十分快乐。加之年龄渐长,他也有落叶归根之念,希望能在金陵终老。兼又想着朝廷已经北迁,南京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是京师重地。这几层因素结合在一起,建文几经权衡,终于应徐妙锦之请在聚宝山下建了座小庙,一直隐居至今。
听建文娓娓道来,程济亦嗟叹不已,再想起二十五年前自己在午门前与徐妙锦的那次争斗,也感慨道:“徐四小姐生性纯良,只可惜当年受燕贼蒙蔽犯下大错,不过后来能幡然悔悟,也算是个好人。比夏元吉、杨荣那些奉迎燕贼的无耻之徒要强得多!”
“大师,程编修!”两人正絮叨间,王钺又推门进来道,“已快正午了,先用膳吧!”
建文点头起身,程济也赶紧起来,三人一起到伙房旁的餐室将午饭用了之后,程济又道:“陛下,今晚三更一过,咱们便走!”
“赵藩暗哨怎么办?”建文想起程济说过朱高燧派人在暗中监视自己,有些担心。
“不碍事的。朱高燧这厮臣知道,生性最是谨慎。这里毕竟是南京城郊,他绝不敢广布暗哨,顶多也就是三四人而已,何况这些人没有朱高燧之命也不敢对您下手。所以只要咱们有心算无心,一定能骗过他们!”程济十分肯定,他看了看周围地形又道,“陛下这院子背靠聚宝山,今晚三更一过,咱们便从后门悄悄上山,翻过山头从雨花台街那边下去,明天一早便寻船渡江。到时候赵藩探子就算知道陛下失踪,也为时晚矣!”
程济的安排甚有条理,建文听后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顿了一顿,他又有些伤感,“不过此番一去,恐再无回金陵之日。别的倒也罢了,妙锦妹子这两年与贫僧比邻而居,需前往与她道别!”
“陛下还是不要去吧!”程济有些为难道,“徐四小姐生性好激,若让她得知因由,激愤之下要去逮那几个暗哨也是有可能的。万一闹将起来,惊动了官府可就麻烦了!”
“你这说的都是老皇历了!”建文微笑着摇头道,“二十年诵经念佛,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刁蛮千金了,这里头的轻重她能分得清楚。”
听建文这么说,程济才放下心。想了想,他又问道:“请问陛下,徐四小姐所居何处?”
“不远,从大门出去,再往东走个半里地就到!”
程济思忖一番道:“既然如此,陛下便下午过去。这周围都是农田,日间耕作的农夫中肯定有赵藩的暗哨。陛下堂而皇之地来回一番,他们便以为您一切如常,晚上的警惕就会松些!”
“言之有理!”建文微微颔首,“既然如此,贫僧这就去!”
“陛下速去速回!”程济赶紧起身行礼。
建文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才重新回到庙中。吃过晚饭,三人又各自开始收拾,只待三更一过便弃庙而去。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待到二更时,三人已都聚在后院建文的禅房中。就在三人焦急等待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庙外火光冲天,嚣声四起,中间还夹杂着刀剑出鞘的声音,显是有兵马前来!
“怎么回事?”庙内三人大惊失色,王钺神色慌张道,“难道是赵王派人来抓咱们?”
“不可能!朱高燧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他就是派人来也是暗杀,岂能如此兴师动众?他就不怕长年隐匿陛下行踪不报的事被燕贼知道?”程济断然否定。
“也未必!”建文沉着脸道,“他可以说一直在侦缉贫僧下落,而今始得踪迹,如此他便可立下大功!”
“那也不对!”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急,程济急得几乎都要哭了,“朱高燧这小兔崽子一向思绪缜密,除非燕贼这次要杀他,否则他绝不至于将您抖搂出来……”
“砰……”就在三人不知所措之时,只听得一声巨响,庙门被人撞开,紧接着,无数明火执仗的缇骑冲进庙内。不一会儿,禅房的门也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着三品文官常服的中年男子在一群缇骑簇拥下昂首入内。待看清建文容貌,官员大出口气,呵呵一笑道:“一别二十载,大师别来无恙乎?”
建文一愣,瞪眼仔细瞧了瞧官员的脸,方恍然道:“胡濙,原来是你?”
建文叫出胡濙名字的同时,一旁的程济也认出了他。这胡濙与杨士奇、杨荣同年,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当时授官兵科给事中。燕军进京后,他归附新主,升任工科都给事中。不过胡濙却未在工科干太久。几年后,永乐突然下旨,以寻访传闻中的得道仙人张三丰为名,遣胡濙行走天下。随后胡濙便在朝堂上销声匿迹,只到永乐十四年时他才返回京师,以母丧为由乞归守丧,却被永乐夺情,反升其为礼部左侍郎,又命其继续出巡四方。
建文朝时,程济便见过胡濙,后来入汉王幕,对他又有更深的了解。据朱高煦言,永乐明遣其寻访张三丰,实则是要他暗中打探建文下落。本以为胡濙是大海捞针,不料这么多年下来,竟真让他逮到了建文。想到这里,程济自知不免,悲愤绝望之下厉声道:“胡濙,陛下昔日待你不薄,你背主求荣也就罢了,还为虎作伥,替燕贼追杀陛下!你这不忠不义之徒,也配为孔孟门生?”
胡濙并不知道这个丑脸人是谁,此刻听得程济怒骂,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又坦然道:“你错了,我胡濙是大明臣子,食的是大明俸禄!今永乐皇帝为大明之主,本官奉皇命行事,何来不忠不义之说?”
“呸!”程济将一口唾沫狠狠吐到地上,轻蔑地骂道,“无耻小人,还敢诡辩?”
胡濙面色一变,但旋又敛了,不再理他,转而对建文做了一揖道:“大师,真龙终非池中物。此等破庙,岂配得上您的尊贵身份?这些年皇上一直惦记着您,还请大师屈尊移步,随在下回北京面圣!”
胡濙话虽说得委婉,但语气不容置疑。建文手持佛珠愣怔许久,最终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贫僧出家多年,早已无心尘世,不料四叔还是放心不下我这个废人!”
“陛下是关心大师,想给您找个好的归宿……”
“闲话勿用再说!”建文伸出巴掌阻止了胡濙的信口雌黄,只淡淡道,“贫僧只有一事不明!这些年贫僧闭关隐居,从不与外人交结,不知胡大人如何能追查至此?若大人能慷慨解惑,贫僧愿意从命赴燕!”
胡濙微微一笑,深深一揖从容道:“大师出家二十年,行踪本不为外人知。只是上个月在下去孝陵祭拜,完事后偶至懿文太子墓前,发现竟有除草添土痕迹,且土色甚新!懿文太子忌辰为四月二十五,据在下所知,除这一天及三月清明外,礼部未再遣官祭扫,而当时已是七月!当今之世,仍会私自祭扫懿文太子者,除了您也不会再有别人。在下遂在四周搜寻,今日下午大师外出正巧被在下撞到,故此番特来相请!”
胡濙说完,建文仰天长叹,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生死皆是定数,贫僧无话可说了……”
“不……”眼见建文准备束手就擒,一旁的程济“嗖”地冲上前,伸出双臂将建文拦在身后,对胡濙大声道,“奸贼,有我在,你休想动陛下一根汗毛!”
“你究竟是何人?”胡濙皱着眉头问。
“这你管不着!”程济一脸悲愤,本就遍布伤疤的面目扭曲到一起,显得越发狰狞,“要想抓陛下,先得过我这一关!”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胡濙不屑地一哼,大手一挥,身后两个膀粗腰圆的军士会意,提刀便要上前。程济见状,突然猛扑上前,趁着军士惊愕的当口,从其中一人手中夺过佩刀。待到胡濙反应过来时,只觉一股寒意袭来,程济已将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谁都不准动!”程济声嘶力竭地大叫,“谁敢动陛下!我就和这狗杂种同归于尽!”
听他这么一叫,跟随胡濙进房的军士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冲上前。
此时的胡濙已经从恐慌中恢复过来,他举目四顾,见禅房门窗已被手下军士牢牢守住,小庙内外也都是自己的人,心中有了底,随即冷冷一笑道:“你杀了我也走不出这小庙,到时候皇上得知今日情状,一怒之下迁怒大师也是有可能的!”
“放屁!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就是放了你,燕贼难道就会放过陛下?”程济冷笑着说完,又厉声道,“马上放我们走,否则咱们就在这里玉石俱焚!”
“放了你,皇上同样不会饶过我!”胡濙面不改色道,“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死在你手上,至少能给子孙赚个恩荫!”
“你……”程济一时气结,也无计可施。此时军士们固然不敢锁拿建文,但胡濙也绝不下令他们退开,场面顿时僵持下来。
建文见此情状,犹豫再三,终于走上前对程济道:“罢了!事已至此,又何必连累旁人?放了胡濙吧!”
“不!”程济此时已近乎癫狂,带着哭腔道,“但有臣在,绝不能让奸人伤害陛下!”
“还有我……”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女声。紧接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比丘尼沉着地走进屋来。待她入屋,众人皆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出家多年的徐妙锦!原来徐妙锦居所与建文的小庙相隔不过半里,胡濙领着大队缇骑来抓建文,也惊动了本打算入睡的徐妙锦。眼见建文危在旦夕,她当然无法安坐,于是急匆匆赶来。
胡濙认为只要自己坚持不松口,眼前这个丑脸人顾及建文性命,最终不敢伤害自己。拖到最后,建文仍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及至徐妙锦到场,他便知事情麻烦了。徐妙锦是个杀不得打不得的人物,她要铁了心护建文离开,自己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就在胡濙慌乱间,徐妙锦已走到建文身前,她抽出随身带来的宝剑护着道:“炆哥哥,咱们走!”说着,便领着建文和王钺一步步向房门外走去。程济见状,也押着胡濙跟上。众军士见状,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步步后退。不一会儿,建文一行便出了禅房,来到小庙后院中。
胡濙见形势不对,心中大急。他知道今天要是放走了建文,肯定大祸临头,他心一横,对着军士们大声叫道:“不许再退,把这个尼姑给我抓起来!”
“谁敢!”徐妙锦剑锋前指,脸一沉道,“谁敢上前,我一剑戳死他!”
这部分缇骑都出自南京锦衣卫,对徐妙锦的身份和经历是再熟悉不过了。见这位姑奶奶放狠话,他们越发不敢轻动,只能围成一个小圈将建文他们困在中间。徐妙锦见状,也不再说,只提剑在手,慢慢地带着建文他们往庙门方向挪步。缇骑们无奈,也只能随他们的步伐徐徐后退。不一会儿,建文一行便已出了庙门,来到庙外的小空地上。这里停放着缇骑们的座驾,徐妙锦见着,立刻用剑将面前的军士扫开,然后冲上前牵过几匹马来道:“炆哥哥快上马,咱们押着这个官一起走!”
胡濙闻言,惊得七魂出窍,立刻撩开嗓子骂道:“还愣着做什么?放走了他们,你们全部都得死!”
“不放,你们现在就得死!”徐妙锦面沉如水,仗剑大喝。众缇骑两难之下,越发不知所措,趁着这机会,建文和王钺都已经上马,胡濙还欲发号施令,不过程济已经解下束带将他的嘴堵住。随即程济与徐妙锦合力将胡濙横推到马上,二人也各自上马。
“驾!驾!驾!”就在建文一行就要拨马冲出重围之际,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一群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的南京东厂番役骑马赶至。一名身着蟒袍的中年内官一马当先,瞬间便冲到近前。只见他从马上一个飞身扑向建文,将他拽落马下,然后又麻利地将他扶起控制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徐妙锦见建文被擒,急得失声一喊,再借着火光一瞧,旋怒喝道:“三保,你敢拦我?”
原来来人正是内官之首、内官监太监郑和。这些年郑和一直奉旨出使西洋,不过两年前,永乐为集中实力扫平漠北,接受儿臣们的建议,中止了巡洋之举。去年八月郑和六下西洋归来后,便改任南京守备,并负责监造大报恩寺。这次胡濙访得建文下落,立刻进城找到郑和,郑和得报大惊,立发南京锦衣卫缇骑与他前往擒拿。胡濙走后许久仍无消息传来,郑和不放心,遂亲率南京东厂的番役前来,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现场。
徐妙锦怒叱间,其他番役也已赶到,郑和大手一招,叫来几个番役将建文“搀扶”住,这才对徐妙锦一揖,不卑不亢道:“此僧乃皇爷贵客,奴才需将他请到北京!至于您要去何处,奴才绝不敢阻拦!”
这时建文已被擒,徐妙锦和程济他们也只能重新下马,待站定后,徐妙锦冷哼一声道:“你这阉狗还敢跟我顶嘴?今天我要带炆哥哥走,你要敢拦,我连你一道杀了!”
除了在靖难的战场上,郑和还从未被人叫过阉狗,尤其是进入永乐朝后,他升任内官监太监,又充任巡洋正使总兵官,身份更是贵重无比。现在徐妙锦一上来就骂他阉狗,犹如揭他的伤疤,激得他火气噌噌直往上冒。不过郑和生性沉稳,而且当年他与徐妙锦也有交往,熟知其性格,再加上徐妙锦身份也非同一般,郑和才强将怒火按了下去。但再回起话来时,语气已明显强横许多:“法师明知此人为谁,就更当明白奴才苦衷!如若法师要动杀戒,奴才也只能奉陪。只要您杀得了奴才,那人您自可带走。若奴才不小心伤了法师,那届时皇爷自会惩戒,是杀是罚,奴才绝无二话!”说完,他右手往旁边一伸,立刻有番役递来一柄腰刀。
徐妙锦没料到郑和如此强硬,一时有些茫然。郑和的武功她是知道的,真要打起来,她肯定敌不过这位内官中的第一高手。本来,徐妙锦依恃的是自己身份特殊,一般人不敢伤着自己,所以可以借此使人投鼠忌器。但郑和是永乐的心腹内臣,圣眷远非常人可比。加之刚才她出言不逊,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郑和,激得他也放出狠话,这下反而使形势更加恶化。她此来的目的是救出建文,但现在建文已落入郑和手中,如此一来,她也黔驴技穷了!
程济也意识到形势不妙,随即将胡濙的头发一揪,对郑和狠狠道:“你敢不放人,我就杀了他!”
郑和一哂道:“咱家是内臣,只管给皇爷办事!至于其他人等如何,与咱家无关!”
见此情景,建文自知不免,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望向郑和道:“郑公公,贫僧跟你去北京,不过请不要牵连他人!”
听了建文的话,郑和心中一安。他虽然抓到建文,但也怕这位昔日天子自寻短见。这时他主动认命,来日赴燕的路上也会少许多风险。至于建文之请求,其中徐妙锦郑和肯定不能拿她怎么样,剩下的一僧一俗两个男人,其中老僧郑和依稀认出是王钺,另外一个面目丑陋,他从未见过,但从年纪上看肯定不是当年的太子朱文奎。为保险起见,郑和又问道:“敢问大师,当年您出家前的公子现在何处?”
建文一愣,随即神色一黯道:“当年出京不久,他便因惊吓过度,染疾早逝了!”
建文回答时,郑和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并未发现有作伪之色,至此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旋一揖道:“便如大师所言。只是大师的这位俗家弟子尚绑着胡大人,还请您做主命他放人。”
建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正欲吩咐程济,程济却惨然一笑道:“臣无能,不能护佑陛下,唯有一死相报,还请陛下珍重!”说着,他将刀往颈间一抹,顿时血光四溅,直直栽倒在地上。
程济的突然自刎让众人吃了一惊,而徐妙锦的反应尤为激烈。似乎受到了程济感染,她悲愤之下将剑横在颈间对郑和道:“你若要将炆哥哥带走,我就死在这里,看你回去后怎么跟皇上交代!”
郑和万没料到徐妙锦会来这么一出,如果真逼得她横剑自刎,那即便自己圣眷优渥,也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之前郑和之所以放下狠话说不怕跟徐妙锦动武,一是因为被她的言语激怒,二则是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相信能轻易制服徐妙锦的同时又不至于真伤着她。可现在徐妙锦把剑横在颈间,这下他顿时傻了眼!
郑和陷入两难,虽说抓建文不是他的职责,但既然已经撞上,那作为永乐最宠信的内官,他便别无选择。但徐妙锦的性格他也清楚,这位姑奶奶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尤其在当前情势下,真把她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郑和不知所措时,一直被程济挟持的胡濙已被番役们救回。眼前这个局面,他也十分为难。当然,连郑和都不敢招惹徐妙锦,那他就更没这个胆子了。不过胡濙也是机敏练达之人,稍稍一想,他便有了办法,于是便走到郑和面身旁低声道:“郑公公,不如这样,咱们暂且将建文君留在这里,然后下官立刻去北京向皇上面陈此事!”
郑和一听便明白这是要让皇上亲自拿主意——如果他非要锁拿建文,那就算徐妙锦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怨不得别人;相反,他要是愿意就此放手,那更是皆大欢喜。他心头一宽,又问道:“留他在庙中,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他岂能逃得掉?”胡濙摇摇头,“这庙总共不过巴掌大块地,咱们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也对!”郑和点头表示同意,遂对着仍横剑于颈的徐妙锦一揖道,“妙净法师,不如这样,大师咱们先不带走,待禀报陛下后,由他老人家定夺。不过此期间,他不能离开此庙,奴才亦会派人监视。如此处置,你看可好?”
“不行,炆哥哥我今天必须带走!”
闻言,郑和脸一沉道:“法师也未免逼人太甚了。今天要是任由你们离开,回头皇爷肯定会要了奴才的脑袋!既然如此,那便请法师自便,完事后奴才自去北京向皇爷请罪!”
徐妙锦也明白,郑和不过是个内官,要他做主放掉建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郑和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眼下形势看,自己其实已别无选择。念及于此,她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但仍不信任道:“要是你们使诈怎么办?”
“这好说!您要是放心不下,可暂时搬进庙内与大师同住。奴才的手下只在庙外把守。只是此期间,众人不能出庙,所需衣食,奴才自会命人按时供应。”郑和当即应道。
徐妙锦又思计一阵,最终无其他路可走,遂点头答应,但又冷冷道:“只是有一件事你们要转告皇帝,如果他敢要炆哥哥的命,那我也绝不独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阴间,请太祖爷爷的在天之灵惩罚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法师放心,奴才一定如实转告!”郑和答应一声,随即命番役们放开建文和王钺,又在庙门前让开一条路。郑和一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徐妙锦见状,这才小心地领着他们一道进入庙中,然后“啪”的一声将庙门紧紧关上。
庙门外,郑和先是命几个缇骑将程济的尸身拖走,然后才诚恳地对胡濙道:“胡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胡濙知道郑和指的是刚才面对程济威胁时他不顾自己死活的那些说辞,虽然他对此也多少有些愤慨,但也明白郑和当时是迫不得已。此刻郑和主动道歉,他的气又消了不少,遂大度地笑道:“郑公公并无不对,当时换作下官,也只能那般说!”
“多谢胡大人体谅!”见胡濙不介意,郑和的心也是一松,遂切入正题道,“建文君之事绝不能声张,聚宝山这一带必须立即封锁。咱家既为南京守备,此事责无旁贷。还请胡大人尽快动身,向皇爷禀报。”
“好!”胡濙当即点头,“下官先回城,天一亮便渡江北上。”
当胡濙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时,永乐刚刚亲率三十万大军离开,开始了他登基以来的第四次北征。胡濙赶紧策马急追,终于在宣府赶上了大军。抵达宣府时已是深夜,永乐已经入睡,当得知胡濙前来,他立刻传旨召见。听完胡濙的禀报,永乐却没有立作决断,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二十二年了!距离那场叔侄之间的生死之斗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的岁月磨砺,已经将身强体健的盛年壮士变成了伤病缠身的耄耋老者。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病几乎夺去了永乐的生命,而今虽已治愈,但他的体内的元气却在疾速流失。经过了这场大病,永乐再回顾那段改变命运的靖难之役,回顾当年建文的残酷剿杀时,内心的愤怒和仇恨已消散了不少。
而除了私人感情,还有就是利益考虑,永乐对建文的生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在登基之初,出于对得位不正的担心,永乐对生死不明的建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生怕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把自己历经艰辛抢得的皇位再夺回去。几年过后,随着根基的日益稳固,永乐已不再有这方面顾忌,但另一种忧虑却随之而生——不管如何否认,这个皇位毕竟是以武力从侄儿手中夺来的,世人不会理解自己曾被建文逼得走投无路,不会明白自己发动靖难其实是情非得已!世人只会说他的皇位之得背离纲常,一个“篡”字,足以让他万世不得超生!而这,对心高气傲的永乐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如何才能抹去这个“篡”字?永乐翻遍群史,终于找到了一个榜样——唐太宗李世民!这位同样是“篡”取天下的皇帝,用文治武功,用那足以为万世楷模的“贞观之治”,成功掩盖了“篡位”的不光彩行径。当李世民成为世所公认的千古一帝后,那场杀兄逼父的玄武门之变,不但没有成为他的声名之累,反倒成了一位圣君明主诞生的光辉之举!原来,与出现一个繁华盛世,与泱泱华夏的前途相比,一个太子的惨死以及一个皇帝的被逼逊位,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当看清楚这一点后,永乐有了自己的方向,他要仿效李世民,用皇皇文治,赫赫武功,打造一个冠绝古今的永乐盛世!如此,不仅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可以洗刷掉“篡位”的污名!
当然,要实现这个目的,中间必然要经历千辛万苦,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而其中的一个就来自建文。永乐明白,在辉煌盛世公认之前,自己仍不得不背负一个“篡位”的骂名。而在这个打造盛世的过程中,一旦建文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那这些本来被他用权力强行压制在暗处的非议就会立刻重新被搬回到台面上,并形成汹汹舆情。万一这种认识在天下人心中扎下了根,那他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基于这种考虑,永乐仍对建文充满了戒备,他绝不允许这个大侄儿毁了他的努力。
不过现在,永乐的想法又有了新的变化。经过二十年的励精图治,一个璀璨夺目的永乐盛世已经建成,眼下的大明已站到了华夏历史的又一个巅峰,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永乐也获得了充分的自信!事到如今,就算建文重新出现又如何?他有能力开创这样的辉煌盛世吗?他有能力使海内鼎盛、四夷宾服吗?他不能!莫说一个仁弱优柔的建文,就是放眼古今,能与他相媲美的帝王也屈指可数!在取得了可以完全压倒建文的功业和成就后,永乐再看这个大侄儿时,藐视已经远远超越了内心的恐惧。
当然,虽然已不认为建文能给自己构成重大威胁,但不管怎么说,杀掉这个潜逃多年的大侄儿肯定比任由他飘落江湖要放心得多。不过徐妙锦的介入,让永乐生出了犹豫。
对于徐妙锦,永乐一直有着一股愧疚之情。她曾倾心于自己,又在自己最为艰难时鼎力相助,而自己为了靖难大业,将她作为一颗棋子利用,并最终深深伤害了她。徐妙锦心灰意冷之下出家为尼,孤苦伶仃地与青灯古佛相伴,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每念及此,永乐都觉得十分歉疚。这种感情不能为外人道,但它却根植于内心,每每想起,都让他备受折磨。当胡濙说徐妙锦对建文以死相护后,他再也不能心硬如铁了。
就当是还妙锦一个人情吧!永乐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允炆毕竟是朕的侄儿,现在既已看破红尘,就留他一条命吧!”
“啊!”胡濙大为意外。在北上的路上,他也曾猜测永乐如何决断。不过在他看来,这位威势无双的帝王绝对不会为一区区女子放过建文这样一个生死宿敌。
看出了胡濙的诧异,永乐布满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怎么,莫非你真以为朕心如铁石?”
“臣绝无此念!”胡濙吓了一跳,赶紧回道,“陛下宽宏大量,世所共知。此番释建文君,世人得知,必齐诵陛下仁德!”
“你不用拍马屁,世人也不会知道此事。既然允炆已经出家,就让他在佛门里安安静静度过余生吧!不过……”永乐轻轻摆了摆手,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如今避居荒郊,身边只有一个老王钺,也实在太寒碜了些。这样吧,你回南京时带上朕的手诏,去一趟凤阳皇觉寺,命住持方丈挑选十个聪明可靠的沙弥去侍候允炆。”
胡濙一听便明白了永乐的深意,当即点头道:“臣明白。臣还会嘱咐郑和,让他派人将建文君那座小庙的院墙好好翻修一下,并派些番役乔装成农夫在外看守,免得一些小毛贼进去偷鸡摸狗,搅了建文君的清修!”
“正当如此!”永乐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濙退出后,永乐重新躺回榻上,这时肘关节又传来一阵酸痛。这几个月,这老毛病已犯得越发频繁。永乐皱紧眉头忍了好一阵,待痛感散去,他才长吁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连允炆也找到了。待再扫清漠北,朕在这尘世间就再无牵挂,到时候便可安安心心去见父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