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绝后患引蛇出洞 行不轨东窗事发(1 / 1)

永乐二十一年的夏天,赵王朱高燧都处在深深的焦灼不安中。去年,永乐率军三征漠北,鞑靼不敢应战,部族分裂,阿鲁台率余众逃遁。王师未逮获鞑靼主力,遂掉头南返,大破与鞑靼勾结的朵颜三卫,奏凯班师。回朝后,永乐厉兵秣马,准备今年再次出征。可是,多年的戎马生涯已经在永乐体内埋下了诸多隐疾,三征漠北的风霜进一步侵蚀了他已日渐衰老的躯体。大军返回北京后不久,这位已六十四岁高龄的老皇帝再也经受不住疾病的折磨,终于卧床不起。今年开春后,永乐便再也没有上过朝,大小朝政全部由太子朱高炽主持,军务则交给了皇太孙朱瞻基。由于皇帝的病情,原定于三月开始的四次北征,一直拖到六月仍没有动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朱高燧也越发寝食难安。

其实朱高燧的忧虑并不是永乐患病后才产生的,自打朝廷迁都北京以来,这位赵王就一直生活在紧张和彷徨当中。

作为皇三子,和二哥朱高煦一样,他一直存着野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而与二哥的明火执仗不同,他选择了暗度陈仓的路子。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他已经有了不俗的实力,只待时机一到,就要直入青云!在朝廷迁都北京后,他一度觉得机会来了,凭在后宫内官和北京京卫中的庞大势力,只要父皇一驾崩,他就可以发动兵变诛杀太子和太孙,夺取那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可是,朱高燧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两年里,一个个变故接踵而至,让他始料未及、晕头转向。

首先是宫中势力被剪除。迁都后没多久,永乐偶然察觉内官和都人的“对食”**风,并由此牵出内外勾结的违禁勾当。一怒之下,永乐创立东厂,缉捕不法宫人。本来,此事与赵府并无直接关系。孰料,在朱瞻基的安排下,东厂竟借着侦缉对食的机会大肆搜捕暗附赵藩的内官,一时间,大批内官纷纷落网,余下的也都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幸亏史复当机立断,叫黄俨指使内官趁雷雨之机焚烧三大殿,使永乐以为这是上天示警,惊恐之下不得不中止了在宫中的缉捕,这才使他们逃过一劫。但犹是如此,赵藩仍元气大伤。经过此事,那些漏网之鱼都噤若寒蝉,再加上东厂的严密监视,他们逐渐与赵藩拉开了距离。到现在,除了黄俨、江保等少数几个死党尚还偶尔通些声息外,赵藩在宫中的影响几乎丧失殆尽!

而除了宫中,军中势力的削弱更为致命。早在永乐决定三征漠北后,朱瞻基便闻风而动,以在军中立威为名从永乐手中揽过治兵之权,随即开始了对京卫的清洗。他指使狗儿将大批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派到与朱高燧关系密切的原行在老八卫中,侦查将佐与赵藩的关联。两年中,不断有与赵藩暗通款曲的将佐被查出,同时,厂卫鹰犬专刺其等隐私,凡有任何违律的一概都被揭发出来。朱瞻基借此名目将他们统统撤换。在此情况下,赵藩对京卫的控制力日益削弱,现在此八卫的指挥使中已有四人被撤,剩下的也都岌岌可危。

朱瞻基连连出手,把朱高燧打的是晕头转向。眼瞅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被一点点地拔除,朱高燧的心犹如被针扎一般难受。而通过这几件事,他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情况,就是皇太孙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朱高燧自认为行事极为隐秘,从未露出任何马脚,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朱瞻基盯上!但不管原因如何,出现这种情况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如果被东宫怀疑蓄谋夺储,那一旦父皇驾崩,他很有可能就大祸临头。每思及此,他都夜不能寐。

而现在危机已经逐渐逼近,这几天朱高燧每天一早就入宫请安,但都被挡在乾清宫外,无法见到父皇。问其他人,也都说不知情。按照以前的谋划,如果父皇驾崩,那他就要立刻发动兵变,否则良机一失,自己就再无希望。可问题是,父皇是死是活还很难说。要是他没死,自己贸然行动,无异于自寻死路。何况在朱瞻基的打击下,赵藩的实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发动兵变,成功的可能性要比以前小许多。但如果按兵不动,一旦父皇驾崩,大哥继位,自己别说黄粱梦碎,就连亲王爵位都极有可能不保。眼下他最希望的就是宫里能透出个消息,让他知道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王爷!”就当朱高燧急得发疯之时,王府承奉杨庆推门而入道,“王爷,黄公公来了!”

“啊,赶紧让他进来!”朱高燧惊喜一叫,他想了想又道,“把史先生也叫过来!”

一转眼工夫,黄俨便溜了进来。他刚行完礼,史复也进入屋中。待二人坐下,朱高燧连珠炮似的问道:“黄伴伴,宫中到底是怎么了?父皇病情究竟如何?本王去请安,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见?”

“王爷问的情况其实奴才也不太清楚!”黄俨苦笑一声,“前几日皇爷病情加重,然后乾清宫就突然戒严,周围都是东厂和内官监的人守着。除了太子、太孙、内阁三位学士还有太医外,其他人都不许出入,就是三位学士和太医也都不许出宫,去茅厕都有人跟着。奴才私下里问尹庆,他只说是奉皇爷的旨意,其他的就不肯说了。奴才进不了乾清宫,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江保呢?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不会不知道内情!”

“江保出不来,乾清宫里的下人一个都出不来!”黄俨摇摇头说完这些,随即起身紧张道,“王爷,奴才是悄悄溜出来的,现在得赶紧走了,要是被人知道就糟了。”

“嗯!”朱高燧点点头,对杨庆道,“送黄伴伴出府。记得从后门走,不要被人发现。”

“是!”杨庆答应一声,随即领着黄俨出去。

黄俨走后,屋内便只剩下朱高燧和史复两个。朱高燧心神不宁地来回踱了几圈,突然止住脚步问道:“你怎么看?”

“怎么看?”史复冷冷一笑,“皇上要驾崩了!”

“什么?”朱高燧打了个寒噤,有些不相信,“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事情一目了然!”史复阴沉着脸说道,“皇上若仅是卧病,为何要阻止外臣探视?就算阻止外臣,可您是皇子,为何也一道拦了?若在下所料不差,皇上必是病情加重,恐将不治。东宫假传圣旨,将内外隔绝起来!”

“假传圣旨?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朱高燧有些疑惑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您!东宫早就怀疑您心存反意。现在皇上命悬一线,您极有可能会趁乱谋反!为以防万一,他们便假借皇上之名封锁乾清宫,使您无法窥得实情,故而无所适从。而太子和太孙十有八九正在暗中调兵遣将,控制局面!”

史复一番话,说得朱高燧心惊胆战。尽管时值盛夏,屋内闷热异常,可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冒。

“王爷!不好了!”正在这时,房门外又传来一阵叫唤声。紧接着,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焦急道,“方才传来消息,北镇抚司大发缇骑,把孟旭、高镇、陈凯三个都抓了起来!”

“什么!”朱高燧闻言大惊失色。孟旭是羽林左卫指挥使,高镇和陈凯分别是大兴左卫和通州卫的指挥佥事,他们都是当年朱高燧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急得大叫道,“他们犯了什么罪,怎么会同时被捕?”

“王爷还用问吗?”史复挺身而起,面沉如水道,“正如在下刚才所言,这是东宫在剪除异己,控制京卫!以前厂卫抓咱们的人,都是钝刀子剁肉,一个一个来,现在他们猛出重手,一下子抓了咱们三个指挥,这里间缘故只有一个——皇上已将不治,没准已经驾崩了!”

朱高燧的脸上一下子被抽干了全部血色,显得苍白无比。这时杨庆也回到房中,听得史复之言,他当即跪下尖声叫道:“王爷,赶紧起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起事?”朱高燧身子一颤。

“不错,赶紧起事。常山三护卫就驻在城中,王爷马上去城北军营,率他们直扑紫禁城!再派人出城去通知城外京卫中的旧部,让他们做好准备,一旦宫中事成,马上响应殿下,进城看住其他卫所!”史复也坚决支持。

“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些?”朱高燧听得是汗如雨下,半晌方犹豫道,“事出突然,咱们都没做好准备,宫里黄俨他们也不知情,没法策应。一旦我们逼宫,要是守门的上直军见势不妙,紧闭宫门怎么办?现在城中驻军有七八万,咱们只有三护卫,就算兵变成功,万一其他京卫闹起来可怎么办?逼宫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还是谨慎些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缩手缩脚?要不是您一直谨慎谨慎,赵藩何至于有今日?”史复这么说是有缘由的。自打朱瞻基开始着手打击赵藩后,史复就一直劝朱高燧直接动手,效法唐太宗铲除东宫,再逼父皇退位。可是他却心存忌惮,迟迟不敢动手。结果朱瞻基步步紧逼,两年下来,赵藩羽翼凋零,势力大不如前。

见朱高燧仍无动静,史复又苦口婆心道:“王爷不能再犹豫了,现在宫中大变,东宫连番举措都是冲着您来的,足以见他们对您忌惮之深。既然如此,一旦皇上驾崩,您岂能有好果子吃?”

“可父皇那边毕竟没有准信!万一他老人家没事,那只需弹根手指头,本王就成齑粉!”朱高燧终于开口,但仍是瞻前顾后。

“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什么准信?只怕等有准信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史复冷笑着说完,见朱高燧仍是无动于衷,他当即一跺脚,气鼓鼓地坐回凳子上再也不说话了。

屋内气氛一下变得十分沉重。朱高燧和史复都闷头不语,只剩下王贤和杨庆两个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王贤和杨庆久随朱高燧,知道这位王爷天生就是优柔寡断的心性。眼下形势波谲云诡,迷雾重重,这种情况下要他下定决心放手一搏,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俩却不能无动于衷,因为赵藩的成败关乎着他俩的命运。这些年,朱高燧凡与内官打交道,多是派杨庆前往;而与行在京卫将佐的联系,则都是由王贤搭桥。所以,在赵藩夺储的过程中,他二人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如果赵王成功问鼎,他二人居功至伟,当然一飞冲天;但万一失败,那他们也有可能堕入深渊,万劫不复。尤其当东宫的目光逐渐关注到赵藩后,他二人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们和朱高燧不一样,他毕竟是亲王,是皇上的嫡子、太子的亲弟弟,就算东窗事发,也未必就会丧命,其结果极有可能和他的二哥一样,被驱赶回封国做个闲散藩王而已,照样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们就不同了,一个是藩王属臣,一个是奴才,只要东宫决意对赵藩下手,他二人必无幸存之理!当初汉王事败,他本人安然无恙,但汉府臣属却一个也没好下场。这时听了史复的分析,杨庆和王贤越发坚信东宫已经盯上了赵藩。有了这个判断,他二人便被逼到了悬崖边。

又过了一阵,见朱高燧仍没有表态的意思,王贤再也撑不住了,心一横道:“要是王爷心有顾忌,卑职也不敢勉强。只要您说句话,率兵逼宫的事就全交给卑职去办!事成,王爷入继大统;事败,所有罪过卑职一人承担,王爷只说不知情便是!”说完,他用胳膊捅了捅身旁的杨庆。

杨庆没想到王贤竟会如此决绝,一时大为意外。不过他和王贤一样都被逼上了梁山,如果赵王不能登基,他们迟早是个死。思及于此,杨庆也恶从胆边生,一拱手道:“奴才也和王将军一样,只要王爷给个明白话!”

朱高燧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似在斟酌权衡,但身子已离开了椅子,绕到椅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待翻到某一页时,他突然停下,然后用左手将书卷起,大拇指不断地在书面上掐来掐去。

见朱高燧如此,在场三人皆大惑不解,不过也只当是这位王爷内心紧张已极,才有此古怪行为,所以三人也都缄默静候。过了片刻,朱高燧把书摊开倒盖到桌案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三人一眼,竟一言不发推门而去!

朱高燧的举动太出人意料,王贤和杨庆面面相觑,一片茫然。史复也大感奇怪,不过他到底老辣,稍微一想便将目光投到案上的那本书上。他走上前,发现这是一本陶渊明的诗集。他将诗集翻过拿起,却见页中一段诗文旁留着一行指痕印,再看内容却是陶渊明杂诗中的一首——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连句明白话都不敢说,只用此技以示下人……史复瞬间明白了朱高燧的用意,心中无比鄙夷,不过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将诗集拿给凑上来的王贤和杨庆。二人看过,均是哭笑不得。史复冷冷看着二人,半晌方道:“王爷没担待,你们还敢不敢?”

二人对视一眼,王贤苦笑道:“我二人已是穷途末路,王爷有没有担待,咱们都只能一搏!”

“好!”史复点点头,将诗集扔到一边,“现在王爷不表态,其他两个护卫不能惊动,能动的就只有你的中护卫!”似乎怕王贤胆怯,史复又补充道,“你不用担心,逼宫不是攻城,只要出其不意,一个卫照样能控制局面。拿下宫城后,王爷肯定会出头,到时候不仅两个护卫,就是昔日那几个行在京卫也会响应!”

“我明白!”王贤早已下定了决心,根本不用史复解释,当即狠狠道,“人多嘴杂,反会走漏风声。索性老子功劳自取,罪过自扛!”

“真豪杰!”史复伸出根大拇指夸了王贤一句,又对杨庆道,“那事不宜迟,王爷的印玺向来由杨公公保管,请你立刻交与王将军!”

“为何?”杨庆不解其意。

“出师总得有名,否则何以号令三军?就说皇上病危,东厂提督王彦勾结锦衣卫指挥使贯义封锁宫掖,挟持太子、太孙和王爷欲行不轨。王爷暗托杨公公将印玺带出,以此命王将军率护卫亲军进宫平叛!”史复狞笑道。

“这也太荒唐了!”杨庆大惊道,“王彦、贯义谋逆,他们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能自己当皇帝?这种话……”

“放心,下面的喽啰分不清楚。中护卫指挥同知马恕田是王爷心腹,佥事孟三是王将军外甥,他们两个肯定没问题!下面裨将要有怀疑,立即以暗通东厂为名杀掉!”史复淡淡地说道。

“事出仓促,也唯有如此了!”王贤犹豫片刻,随即对杨庆道,“你跟我一起去军营!”

“杨公公不能去军营!”史复摆摆手对杨庆道,“你马上进宫找黄俨。黄俨是宫中内官之首,由他出面,届时可以骗得上直军打开宫门!”

王贤和杨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好!”史复一拳砸向桌面,狠狠道,“上天入地,在此一举!今晚亥时三刻起兵,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杨庆是赵藩内官之首,身上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便顺利通过了东安门。进入皇城后,杨庆直接前往位于皇城东北的司礼监找黄俨。哪知刚走到印绶监衙门旁时,突然前方拐角处冲出几个东厂番役将他团团围住。就在杨庆惊恐间,一阵冷笑声传来,他定睛一瞧,顿时面如死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狗儿。

“杨公公!”狗儿皮笑肉不笑道,“咱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跟我到内官监走一遭吧!”

杨庆身子一颤,强自镇定道:“王公公,咱家是赵府承奉。你要拿我,也该问问赵王的意思!”

“哼,嘴倒挺硬!”狗儿不屑地一笑,轻蔑道,“咱家是奉皇太孙的旨意!他现在就在内官监,你想拿赵王撑腰,请自个儿跟皇太孙说去!”说着,他便大手一挥。缇骑们得令,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杨庆眼见情况危急,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寒光闪闪匕首。狗儿一看,赶紧大叫道:“快,夺下他的匕首……”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杨庆已将匕首已经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旋即栽倒在了地上。狗儿冲上前望着已变成一具死尸的杨庆,直愣了好半晌才垂头丧气地摆手道:“扔到化人场烧了!”

内官监正堂内,朱瞻基听完狗儿的禀报,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狗儿见状,磕头如捣蒜道:“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降罪!”

“唉!”沉默良久,朱瞻基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就在三天前,一直患病的永乐突然咯血,紧接着便晕厥不醒。当时朱瞻基得报,大惊之余当机立断,请父亲假借皇祖父之名封锁乾清宫,他这个举动主要是针对赵藩。朱高燧在北京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这两年虽已削弱不少,但依旧不可小觑。他怕这位三叔得知皇祖父晕厥后立刻发难,惶急之间东宫难以招架。

封锁宫禁,本来只是为防大变而出的权宜之计。第二天凌晨,永乐便被救转过来,虽然仍半昏半醒,但性命已无大碍。朱高炽见状,便准备明发邸报以安人心。不过,朱瞻基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眼下突生大变,正是引蛇出洞的绝佳时机。在他看来,三叔无心帝位则罢,如果真是心怀不轨,值此非常之际肯定会有所动作。计议既定,他说服父亲趁皇祖父仍不能正常理事之机继续封锁宫中消息,造成永乐命在旦夕的假象,并命狗儿严密监视皇宫各门,而与赵藩关系密切的司礼监太监黄俨,也被东厂的暗哨紧紧盯住。

一切都如朱瞻基所料。在蛰伏了两天之后,黄俨再也按捺不住,偷偷窜进了赵王府。得闻消息,朱瞻基敏锐地意识到赵藩或有动作。但他毕竟年轻气盛,一想到赵藩行将举事,心急之下便命狗儿去司礼监以问事为名,把黄俨抓了回来,想从他嘴里撬出内幕。谁知黄俨只是去赵府报了个信,至于三叔究竟作何决断,他也不知情。这下,朱瞻基发觉到自己打草惊蛇了!正当懊恼间,狗儿来报说杨庆进了皇城,且正向司礼监而来。朱瞻基一听,马上猜到他这是要来跟黄俨传信。现在黄俨已经被抓,要是杨庆闻得此事,没准就会嗅出不对,待他把消息传回赵王府,三叔肯定会偃旗息鼓。朱瞻基费尽心机布了这个局,眼瞅着鱼儿就要上钩,岂能就此放弃?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命狗儿把杨庆也抓来。

按照朱瞻基所想,从杨庆口中撬的供词也是一样。哪知这王八羔子竟会选择自尽,这下事情就麻烦了!

黄俨是宫里的内官,他即便被抓,至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漏风声。而杨庆则不同,他是赵王府的人,要是迟迟不归,朱高燧肯定起疑。而且他一旦罢手,还会因着杨庆之死来找朱瞻基讨说法。当然区区一个内官之死绝不足以撼动他分毫,但届时皇祖父出于安抚,很有可能免掉狗儿的东厂提督,这对他来说同样是个不小的损失。

朱瞻基处事一向稳健,今天偶一冲动便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这让他十分憋气。不过他到底心思缜密,稍定心神,便立刻开始思考办法。

首先,黄俨今天去赵府,不久杨庆便又进宫来找黄俨,以此判断,赵府肯定已经中计,以为皇祖父即将驾崩,而他们如此急迫,肯定应该是已拿出对策,而且情况紧急,急需找到黄俨,让他配合。

从眼下形势看,赵藩如果真的要生乱,又要黄俨配合,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要逼宫,让黄俨协助打开宫门!而他们的急迫,又说明行动已迫在眉睫,容不得再找时间和黄俨从容商议。想到这里,朱瞻基心中顿时一凛,再一细想,自己布局时步步紧逼,今天又刚逮了三个亲附赵藩的京卫指挥,由此三叔更有理由认为眼下已是山雨欲来,他心中顿时有了底,迅速从案上抓过几张笺纸拟了几份手谕,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印玺盖了,递到狗儿手上道:“马上传本宫令旨,命金吾前卫、金吾后卫、虎贲左卫接管皇城各门。府军卫及前、后、左、右四卫立赴北城,包围常山三护卫驻地,以防其生乱。另命锦衣卫指挥使贯义携本宫手谕前往常山护卫营中,宣三卫指挥进宫来见!”自打永乐患病后,朱瞻基便奉旨接掌了上二十二卫天子亲军,现在他指派的这八卫皆是从南京迁来,一直驻扎在城中,与赵王无任何关系,忠诚上头绝无问题。

“遵旨!”狗儿答应一声又道,“可要是他们不来……”

“叫贯义把北镇抚司的缇骑都带上,把声势造出来。杨庆自尽,证明赵藩十有八九有鬼,常山三护卫的几个头头没准儿已经开始准备逼宫了。眼下唯有把动静闹大,让赵藩的护卫亲军都知道贯义奉的是本宫旨意!再加上上直卫大军在外围困,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妄动!”朱瞻基冷静地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一丝杀机,“那几个指挥中肯定有人参与谋逆,待他们进宫,立刻抓来内官监审问。要是他们不来,就以违抗本宫令旨为名就地擒拿!”

“遵旨!”狗儿已经明白过来,当即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回来!”朱瞻基又是一声大叫,他想了一想又阴沉着脸道,“你立刻去一趟赵王府,就说皇祖父已转危为安,父亲请他立刻去乾清宫侍候!”

“可要是赵王也不来,奴才总不能也用强吧……”

“那你就带上番役把赵王府围起来!”

狗儿一愣道:“殿下,其他的或许还有转圜,这要是兵围赵王府,那您可真就和赵王撕破脸了。万一常山护卫那边没找到赵藩谋反证据,赵王闹将起来,皇爷知道了,您可是要挨重罚的!”

“怕什么?让他去侍候皇祖父,他却推诿不至,仅这罪过,闹到御前还不知谁理亏呢?”朱瞻基冷笑一声,他怕狗儿畏惧,遂给他打气道,“你尽管去办,出了事自有本宫担着!”

不过朱瞻基的担忧明显是多余的,狗儿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况现在是皇太孙叫他办事,就算惹恼了赵王,他顶多也就是被罚作火者,过些年朱瞻基继位,他照样能官复原职:“殿下放心,有奴才在,不怕他赵王耍花样!”

……

北城常山中护卫驻营内,王贤与指挥同知马恕田、佥事孟三紧张商议着晚上逼宫夺门的步骤。三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一个亲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房内道:“将军,上直卫的人把咱们营地给围了!”

“什么?”三人大惊失色,王贤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问道,“他们凭什么围我们!”

“说是奉了皇太孙令旨!”

“东窗事发!”王贤只觉天旋地转。正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锦衣卫指挥使贯义带着一群缇骑冲进屋来。

贯义将手中的手谕扬了扬,阴沉着脸道:“奉皇太孙令旨,宣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同知马恕田、佥事孟三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卑职……”王贤嚅动着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但再一看,房外已站满了身着飞鱼服、手提绣春刀的缇骑。他面色几变,终于一骨碌便瘫倒在椅子上……

一个时辰后,内官监衙门内,朱瞻基拿着王贤三人的供词愣了许久,才对面前的贯义和内官监少监尹庆苦笑一声道:“我这个三叔,心机真不简单!”

贯义和尹庆也是苦笑连连。就在刚才,他们主持了对王贤三人的审讯,一番大刑过后,三人便竹筒倒豆子,将准备晚上率兵逼宫的计划坦白供出。不过出乎狗儿意料的是,据王贤等人供称,此事乃他们自己策划,并未得到赵王许可。这样的说法贯义和尹庆当然不信,他们当即下令再次用刑,可王贤三人却没有改口。二人想着要是继续用刑,王贤他们即便改口也有屈打成招之嫌,于是便暂停用刑,只命三人在供词上画押,然后便出来禀报。

面对这样的供词,朱瞻基的内心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拿到了赵藩谋逆的证据,这样一来,不仅他的精心布局没有白费,而且也免掉了玩火自焚的顾虑。毕竟,赵藩会有异动只是他的一己猜度,如果事与愿违,那这一系列行为肯定会引火烧身。届时三叔到皇祖父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就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然有得必有失。朱瞻基万万没想到的是,朱高燧会如此狡猾,他竟然巧妙地把压力转嫁到下属身上,逼得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而自己却置身事外!尽管这次兵变说到底还是朱高燧的策划,但他清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别说皇祖父,哪怕就是自己在位,也不能动这位狡猾的三叔一根汗毛!

“殿下,要不索性去把赵王府查了,没准里头能找到什么证据!”贯义狠狠道。贯义是当年纪纲任缇帅时,东宫安插在北京锦衣卫中的坐探。在纪纲决意谋反后,正是他的及时报告使永乐和朱瞻基彻底判明了形势,从而粉碎了七年前的那场兵变。从那以后,贯义在东宫的提携下平步青云,没两年便当上了锦衣卫的缇帅。有了这层缘故,贯义对东宫自然是死心塌地。赵、汉二藩当年同气连枝,现在赵藩又图谋不轨,贯义当然想一举剪除而后快。

朱瞻基没有吱声。贯义毕竟是一勇之夫,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但他却十分清楚,查赵藩下人和查赵王府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即便冒失,但以皇太孙的身份也不是没有这个权力。但赵王府是朱高燧的府邸,没有皇祖父的旨意,即便是作为太子的父亲也不能轻举妄动。何况就在一个时辰前,狗儿带着东厂番役气势汹汹地去“请”朱高燧,这位三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随他一起入宫,现在正在春和殿和父亲品茶。从他如此从容来看,赵王府内肯定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于是,他摇摇头道:“算了,三叔这么精明的人岂会留下破绽?还是别惹麻烦了!”

“也未必没有破绽!”一直没有吭声的尹庆突然道,“只要能逮到那个史复,那赵王……”

闻言,朱瞻基心中一动。就在刚才,王贤还供出了史复,这让朱瞻基很是意外。史复在汉府多年,朱瞻基对他有所耳闻,但由于其一直深藏不露,所以东宫都只把他当普通幕僚。直到汉藩败落,朱瞻基才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得知此人非同一般,其实是二叔身边的谋主。只是当时史复已经潜逃,他想着一个弱质文人飘落江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于是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料竟被三叔纳入府中。

关于史复的真实身份王贤并不知情,但史复在赵王府的地位他却是一清二楚。看过王贤的供词后,朱瞻基心中盘算要从史复身上挖出赵王谋逆的罪证是不可能的,他并不认为朱高燧会傻到留什么白纸黑字给史复。如果仅是空口白牙的指证,那和王贤他们的供词没有本质不同。没有确凿证据,肯定扳不倒赵王。但是,史复毕竟是在逃的钦犯,在这一点上做些文章,至少可以给朱高燧安上个包庇钦犯的罪名,让他灰头土脸一回,也算是出了一口闷气。念及于此,朱瞻基点头对贯义道:“可以抓这个史复,但不能大动干戈。你拿本宫手谕去赵府,只需拿史复一人,其他人绝不可轻动。”

“是!”

布置完这一切,朱瞻基全身放松下来。他又看了看王贤他们的供词,对贯义和尹庆一笑道:“虽不尽如人意,但收获也算不小。本宫就不信,属下谋逆,三叔还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