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享了七年的太平后,大明的边塞再一次紧张起来。遵照永乐的旨意,兵部接连行文命长江以北各卫所的军士向北京集结,户部也开始在各地筹措粮饷。兵部尚书方宾亲自出京,查看边塞各地军械储备。永乐的旨意很明确,所有准备必须在年底完成,明年一开春,他便要带兵出塞,三征漠北。
到九月底时,方宾结束巡查,从山海关返回北京。此时永乐已出城到京畿一带检阅京卫,方宾进宫向朱高炽缴完旨,连家也不回,便到天街两旁的大九卿衙门一阵串门。待到户部衙门时,夏元吉正在签押房署事,听得皂隶禀报,忙出门相迎。刚到仪门前,便见方宾满脸愁容地走了进来。
“方大人来得正巧!”见得方宾,夏元吉拱手笑道,“得知你回京,我正欲与你约期会揖,没想到你就先来了!”
方宾干巴巴笑了一声,算是作答,随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你值房里谈吧!”
见方宾一副心事重重之态,夏元吉遂不再寒暄,直接将方宾引到值房,待下人上了茶,夏元吉将门关好后转身问道:“方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方宾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维喆,我来是想问你,这出塞的粮饷筹得怎样了?”
听得方宾之问,夏元吉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一声叹息,摇头道:“难!这几年营建北京,已把户部的家底掏得干干净净。现在北京宫室虽已建成,但南京大报恩寺、湖广武当山仍在大兴土木,耗费无算;上个月郑和再次出使西洋,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一下子又用了一百多万贯;加上交趾战事一直反复,二十万大军粮饷供应全靠中原转运,这么多项加在一起,我收上来的那点子税银都来不及焐热就又流水般花了出去。这次皇上御驾亲征,命户部筹钱二百万贯、粮二百八十万石。可现在我满打满算,也只能筹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实在不知到何处去讨。眼瞅着年底就要到了,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跟皇上交差!大人没发现么,你出京这些日子我的头发都白了好些!”发完牢骚,夏元吉又顺势问,“你这次出京巡查结果如何?各镇军储可都完备?”
“军械辎重都还齐整,只是军心堪忧!前几年营建北京,边塞各镇军士亦有征发,去年底北京宫室建成后,大家都以为可以歇下了,没想到才过一年便又要出塞。我这些天走访各镇,所到之处诉苦声不绝于耳。而且自朝廷迁都北京后,有十来个江南卫所移驻边塞各镇,这批军士连塞上水土气候都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要出征漠北,他们岂能没有怨言?而且……”方宾忧心忡忡说到这里,觉得口渴,遂又饮了口茶继续道,“现在还有个大麻烦,就是缺马!两次出塞虽都获胜,但马匹损耗却十分惊人,现在各卫所蓄马匹连永乐七年时的一半都不到。七年前出塞,每名铁骑都可配两匹战马,现在如果不用驮马滥竽充数的话,最多也就能配一匹。没有马,在这千里荒漠上,怎能和鞑子较量?”
方宾娓娓道来,夏元吉听得越发心惊,待他说完后便道:“其实不仅是军心不稳,就是民心也同样堪忧!这些年北京大兴土木,砖土木石大半是通过运河调运,沿途百姓承担的漕运之役较永乐十五年前增了几倍!而且这几个省还有大批民夫在北京做工,几年下来大家都已疲惫不堪。如果再次出塞,少说又要征发十几二十万民夫,民怨沸腾之下,会不会激起乱子?去年山东白莲教乱,起因就是朝廷役使百姓太过,殷鉴不远,不可不慎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尽诉对此次北征的担忧。方宾本是怀揣目的而来,此时见夏元吉亦牢骚满腹,他觉得火候已到,遂道:“维喆,我此次前来,是想跟你商议一事。”
“何事?”
“我是想咱们可否联名上奏,请皇上罢北征之意!”方宾沉声说罢,有些紧张地看着夏元吉,等待他的回答。
夏元吉没有吱声。其实从方宾的诉苦中他已隐约猜到这位兵部尚书的来意,而自己也对此次北征满腹牢骚,所以才会配合方宾大倒苦水。不过当方宾明确提出要奏请永乐罢兵,他却有些犹豫。
夏元吉是个勇于任事之人,知难而退不是他的做派。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这期间永乐干了无数大事,每一件都需要大笔钱财,户部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他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除了度支方面的过人才干,这迎难而上的性格也是重要原因。这些年里,尽管户部好几次都陷入供应不敷的窘境,但在夏元吉的努力下,最终都还是能拿出银子来保证朝廷开销。如此杰出的政绩,使夏元吉获得满朝赞誉的同时,更收获了永乐的赏识。现在左班文臣中,除了日夜随侍御前的杨荣,就数他最受永乐宠信,而要论器重的话,他更是当之无愧的文臣之首!
可现在方宾要拉他联名上奏请永乐罢兵,这让他有些为难。皇上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旦决定的事几乎从不会更改。征伐漠北是几个月前就已定下的,而且此事干系甚大,在这样一件大事上头想让皇上临时改变主意,他没有把握。尤其是三大殿被焚后,皇上的脾气比以前暴躁了好多,处理起国事来也越发独断专行。他担心一道奏疏上去不但不能达到目的,反而会引得皇上勃然大怒。而且如此一来,他必会在皇上心中留下畏险惧难的印象,这是素来自负的他所不愿接受的。
见夏元吉迟迟没有反应,方宾有些发急。其实他之所以想中止这次北征,除了确实面临着巨大难处外,也有自己的一份考虑。一直以来,方宾在用兵方面都是十分积极的。只是近两年随着交趾局势的不断恶化,永乐在对交趾总兵李彬深表不满的同时,连带着对他这个运筹帷幄的兵部尚书也颇有意见。而现在,在察觉了军中的诸多隐患后,方宾更对此次北征的前景感到担忧。如果北征再劳而无功,甚至遭遇败绩,那他这个尚书就当到头了。方宾是个仕途心极强之人,他不想落得这个结局,所以想劝永乐罢掉这次出兵计划,至不济也先表明态度,省得永乐一番白费力气后再拿他出气。
不过作为兵部尚书,如果方宾单独上奏请求罢兵,肯定会招来永乐的震怒,所以他想多拉些重臣,既能增强分量,又能分担些责任,而夏元吉则是他的首选目标。这位大司农一直圣眷优渥,现在又和自己一样面临着难解的困局,如果他能加入,说服永乐的希望必将大增。又等了一会,夏元吉仍不表态,方宾遂道:“维喆,我知你一向尽忠王事。但形势比人强,纵然你有通天之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问你,还剩三个月,你有办法筹到这剩下的款项和粮草么?”
夏元吉无言以对。虽然他在朝中有管仲再世的美誉,但毕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这段日子他想尽了一切开源节流的办法,但仍是杯水车薪。可以说,现在他已是黔驴技穷了!
方宾继续劝道:“既然筹集不到,那还不如现在就跟皇上明言,否则期限一到,皇上恐怕震怒更甚!”
方宾这句话说得在理,真拖到三个月后再跟永乐坦白,他不敢想象面临的后果!
见夏元吉似有所动,方宾心中暗喜,又道:“维喆素以苍生为念,倘果能说动皇上止征,那一应赋役皆可免除,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如此,亦是为天下做了一件大好事!”
刚才方宾是以一己得失相劝,而这里则是以公义相激,这句话戳中了夏元吉的命门。作为一名士大夫,他也有着极强的道德使命感,平生最尊崇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信条。这些年他掌管天下赋役,也时常为民间疾苦而扼腕,并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周济民生。一开始时,他尚能将此二者兼顾得宜,但随着朝廷的摊子越铺越大,他逐渐生出力有不支之感。尤其是去年山东暴乱,消息传回南京,夏元吉曾抑郁许久,认定这是朝廷盘剥太甚所致。也正是从那时起,这位一直鼎力支持开拓国策的户部尚书开始怀疑皇上的步子是不是迈得大了些。现在海内财富虽然远超历代,但毕竟不是摇钱树,经不起这么无休无止的索取。本来,随着北京宫室的竣工,朝廷又黜免了天下历年积欠赋税,他觉得总算可以休养一阵子了。孰料没过几天,永乐又下旨准备北征!这段日子,夏元吉忙于筹措粮饷之余,也时常反思这些年朝廷的开拓之举。今天听了方宾的话,他再细细想来,越发觉得应该有所动作。他终于抛下顾虑,慷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虽不才,既位列公卿,就当为百姓请命。这道奏本,我愿署名!”
“维喆是真国士!”方宾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句,“吕克声和吴思正亦愿上奏。我四人联名,陛下必会有所触动!”
听说礼部尚书吕震和左都御史吴中亦署名,夏元吉更觉有底。他挺身而起,颇有气概地一拍手道:“好!此次我等齐心协力,定要让陛下收回成命!”
结束巡视返回京城后,永乐在第一时间看到方宾他们的联名奏本。当得知四位大臣要罢废北征之议,永乐先是意外,继而脸色一变对马云道:“把夏元吉他们叫来!”
一阵工夫过去,夏元吉、方宾、吕震、吴中四位大臣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乾清宫御书房。进门时,四人心情都极忐忑,不过待进入屋内,见永乐虽面色冷漠,但并无震怒之象,大家才稍稍放轻松了些。
“你等上此疏,是为何意?”待四人行完礼,永乐手持奏本在半空中扬了扬,沉声发问。
四人的心不约而同地一紧。此事是方宾挑的头,奏本也是由他起拟,此时永乐发问,他便首先答道:“陛下,眼下军心不稳,马匹短缺,臣等恐贸然北征,怕招致不测!”
方宾一说完,夏元吉也跟着言道:“这些年朝廷屡兴大工,耗费钱粮无算,百姓连年受役,早已疲惫不堪。攘外必先安内,现我大明隐患重重,不宜再兴大兵,还请陛下明察!”
永乐脸上划过一丝犹豫。其实这次他出京巡察,也发现了诸多隐忧。方宾他们奏本里提到的那些事,他也有所察觉。此时四位重臣直言劝谏,永乐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再见方宾和夏元吉一脸恳切,他亦不免动容。但很快,他想到另外一件事,神情立刻又坚毅起来,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当初廷议时你等怎不加反对?现在北征筹备过半,你等再来说什么难处,这又是为何?”
永乐问罢,吴中和吕震倒也罢了,夏元吉和方宾的脸却是一红。其实当初廷议时,他们便心有犹疑,只是一来他二人一向都支持开拓国策;二来永乐近来脾气暴躁许多,廷议时的态度又十分坚决,他们都有些畏不敢言;三来则是他们当时也的确预料不足,直到开始着手筹备北征,两位尚书这才发现困难比想象的要多得多。沉默半晌,夏元吉拱手道:“臣等当初未能明察,确有疏忽;但现既已明了,自当补救!”
“补救?”永乐不屑一笑,语带讥讽道,“朕看你等是见怕到时候完不成差事被朕怪罪,所以才想着让朕罢了北征之意,如此一来,你等也好逃过一劫!”
“皇上何出此言!”永乐的话让夏元吉感觉受到了侮辱,当即大声驳道,“吕大人执掌礼部,吴大人为左都御史,他们与北征军事并无直接关系。就算臣与方大人是为了一己之利,难道他二位也是为了这顶乌纱帽么?”
“这……”永乐一时语塞,半晌方不耐烦地大手一挥道,“行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你等不必多言!”
方宾胆小,见永乐语中已带着不悦,他顿时萌生退意,不过夏元吉却不然。刚才永乐的话,让他心里很有些恼火,而且所谓的“自有决断”明显是在敷衍,他觉得有必要再争一下,仍鼓起勇气道:“敢问陛下,这自有决断,是否是指就此罢兵?”
夏元吉的不依不饶让永乐很有些意外,他瞪着这位大司农半晌后才沉着脸道:“谁说要罢兵了?鞑子豺狼之性,欲寇我大明,朕身为天子,自当出兵讨伐!”
夏元吉苦口婆心道:“可现在朝廷难处太多。不说别的,仅这粮饷便难以筹齐。粮饷短缺,又如何北征?”
“那是你的事!”眼见夏元吉喋喋不休,永乐不耐烦了,当即喝道,“朝廷御虏这样的大事,你却筹不齐粮饷,既如此,朕要你这户部尚书有何用?”
永乐这话已经十分严厉了,一旁的方宾几个都悚然变色,夏元吉更是心惊肉跳,但想到如果就这么退下,那劝永乐罢兵一事就彻底泡汤,如此一番心血白费不说,接下来还得筹那剩下的一半粮饷——而这是无论如何也筹不齐的。念及于此,夏元吉横下心道:“臣是筹不齐粮饷,但此并非臣不尽心,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连兴大工,户部的家底早就空了,这些陛下不是不知道。臣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如何找得那么多粮饷来?”
永乐眉头一皱道:“照你此言,朝廷是当真没法打这场仗了?”
“确实如此!”
“那你说朕该怎么做?坐视鞑子南侵中原?”
“鞑子眼下毕竟没有南侵。而就在陛下巡边期间,开平传来消息,言鞑子得知陛下欲再征漠北,已闻风遁去!”
“今日去,明日仍可复来,鞑子既生觊觎之心,朝廷岂能高枕无忧?”
“将来事,将来应对不晚。”夏元吉听永乐的话,觉得他已有松动之意,“这些年朝廷役使百姓太过,天下已是疲惫不堪,眼下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以固国本!”
永乐本坐在椅子上静听,夏元吉把“休养生息,以固国本”这句说出,永乐眼角猛地一跳,当即提高声调厉声道:“你之意,是说朕这些年是滥用民力,贪图冒进?”
夏元吉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永乐理解有误,以为自己是要否定开拓国策。三大殿被焚后,三位言官趁机上书,对开拓国策大加鞭笞,引得朝野震动。虽然最后此事被永乐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但夏元吉却知道,皇上私下里是大光其火,连太子都险些受池鱼之殃。开拓国策是皇上功业的根本,他绝不会允许别人推翻,哪怕诋毁都不行!尤其是现在言官之事刚过未久,在这个当口,要是自己的话被永乐理解为诋毁国策,那后果不堪设想!思及于此,夏元吉赶紧解释道:“臣绝无此意!皇上开拓振兴,缔造皇皇盛世,功业震古烁今!只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皆需张弛有度,否则无以致远。这些年朝廷大举太多,虽成效显著,但亦内力大损;若长此以往,必将后继乏力。秦汉之衰败,皆因于此。故臣之意仅是暂缓,待重新蓄力后,再发力不迟!”
听了夏元吉的解释,永乐这才颜色稍缓了些,但仍固执道:“你之言也不无道理,但鞑子不比等闲,纵朝廷有疾,仍须全力伐之,否则待其南侵,祸患必比今日更甚。”
夏元吉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本以为永乐能采纳己见,谁知这位老皇帝到头来却仍是坚持己见。对此,夏元吉既不解又失望,遂争辩道:“眼下鞑靼并未南侵。就算过几年鞑子南侵,到那时大明国力已得恢复,损失大些也能承受得起。但以现在形势,此时北征,大明有可能会伤筋动骨啊!”
“过几年?”永乐咕哝一声,欲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冷冷一摆手道,“此仅为你一己推测!国家大事,岂能以臆测为据?”
道理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永乐也不反对,可他就是不采纳自己的谏言,这样的结果让夏元吉大失所望。他实在不明白,这位曾经英明睿智的皇上怎么成了现在这般顽固不化的模样。这时,永乐又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北征势在必行,你等不必再劝!”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现国力已有不支之虞,倘再不收敛,纵有万千宏图亦只能是镜花水月!”夏元吉失望已极,内心深处的那份名士意气终于遏制不住,他一提袍脚跪到地上冷冷道,“陛下坚持北征,臣无力阻拦。但这粮饷臣筹集不到,请陛下罢臣之职,另请高明!”
“啊……”此言一出,一直默默聆听争论的方宾、吕震、吴中三个都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们万万没料到,夏元吉会做出这个决定!
永乐也瞪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夏元吉许久,眼中先是流出惊愕,继而失望,到最后已成愤慨。半晌,他才猛地伸出手指着夏元吉的额头,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夏元吉,你以为撂挑子朕就没人可用了吗?”
“臣不敢有此念。只是臣不愿见到百姓生灵涂炭,不愿见到永乐盛世被陛下亲手断送!”夏元吉面不改色道。
“混账东西!”永乐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抓起御案上的奏本对准夏元吉的脑袋狠狠砸去,边砸边咆哮道,“朕行事岂容尔指手画脚?你不愿当官,就给朕滚回老家种地去!”他尤嫌不解恨,当即“呸”的一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浓痰,恨恨骂道,“杀不尽的建文奸臣!”
奏本的折角正击中夏元吉的额头,一股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显得十分恐怖。夏元吉早已悲愤难当,再从永乐口中听到“杀不尽的建文奸臣”一句时,他更是全身冰凉。他辛辛苦苦二十年,为永乐盛世披肝沥胆,呕心沥血,可到头来在皇上内心深处,自己仍是个背弃旧主、贪生怕死的“贰臣”!一时间,怅然、羞愧、悔恨、愤慨,各种苦辣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他抬起头望着永乐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半晌方冷冷一笑道:“皇上好大喜功,秦隋覆辙,恐又将见于我大明矣!”
永乐的脸一下变成了酱紫色,他指着夏元吉,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才愤怒地一挥手臂大声叫道:“来人!把这无君无父的王八蛋给朕下诏狱,命狗儿和贯义严加拷问!”
马云急匆匆跑了房中,听得永乐此言顿时一愣。永乐见状,眉头一提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你也想去诏狱么?”
马云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赶紧向门外招了个手,随即两名强臂内官拽住夏元吉的双臂,将他拖了出去。
夏元吉出去后,永乐气犹未平,站在案后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方宾他们几个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内,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久,永乐才从愤怒中恢复。他抓起案上的冷毛巾抹了把脸,然后将它狠掷于地,面色狰狞地对三个仍在殿中的大臣道:“还有你等,竟敢串通一气联合逼宫!”说着,他又指着方宾,“这奏本是你所拟,想来这联名上书一事也是你的杰作!身为兵部尚书,不思破敌之策,反倒鼓噪罢兵,你也配当大明的兵部尚书?”
三位大臣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听得永乐发怒,只跪在地下不断磕头。方宾被永乐指名道姓地怒骂,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永乐骂了一阵,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觉得双腿膝关节处一阵酸痛——想来是风寒的毛病又犯了。无奈之下,他只得重新坐回龙椅上,怒气冲冲地大手一挥道:“都给朕滚出去,听候发落!”
三位大臣惊慌失措地逃出乾清宫。不一会儿,朱高炽、朱瞻基还有三位阁臣又步履匆匆地进入御书房,他们都是听闻夏元吉被下诏狱的消息后赶来劝解的。一群人正围着永乐说得起劲,忽然狗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爷,不好了,方大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屋内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半晌,永乐才回过神怔怔问道,“他为何自尽?”
“听他家里人说,方大人一回府便失魂落魄地叨咕说陛下抓了出头的夏大人,迟早也会抓他这个挑头的主谋,说着说着就进了书房,再也没出来。下人发觉不对,闯进去一看,方大人已经在梁上吊着了……”
方宾的死,还有夏元吉的下狱,对满朝大臣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大家在暗自叹息的同时,也对天威难测的永乐越发畏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臣子们在上朝时皆噤若寒蝉,生怕稍一疏忽,惹怒了这位心意难测的皇帝,招来杀身之祸。
朝臣们心存畏惧,永乐的内心也不平静,他时时回忆起当日御书房内发生的种种,并重新审视自己的态度和做法。在思考许久过后,他终于有了主意。
冬至过后的一天,永乐招来朱瞻基,祖孙二人分乘舆驾出玄武门,去向皇城北的万岁山。抵达山脚下后,永乐命从人在原地等候,他则领着朱瞻基一起登上了山顶。
万岁山在元代时便有之,当时尚只是一个土丘。到永乐正式营建北京城时,将开挖护城河所得之淤泥堆积于此处,逐渐就形成了一座小山。万岁山位于玄武门北、北安门南,是皇宫大内的“镇山”。在山顶眺望,偌大个北京尽收眼底,是京城观景的绝佳之所。登山途中,永乐双眉紧锁,一言不发,朱瞻基见状也不敢吭声,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皇祖父,顺着阶梯步步上爬。
片刻工夫过去,祖孙二人到达山顶。永乐向南俯瞰,紫禁城内壮丽雄伟殿宇楼阁,在此时显得无比渺小。他注目一阵,回过头和蔼地对朱瞻基道:“基儿,这北京城如何?”
朱瞻基凑上前张望一阵,笑道:“宏大规整,正是帝都气象,皇祖父为大明选的好京城!”
永乐微笑着点了点头,找了个石凳坐下,又命朱瞻基在自己身边坐了,才叹气道:“可惜你父亲不喜欢这里!”
朱瞻基脸上笑容一窒。登山之时,他已预感到今天皇祖父召他肯定有事要谈,只不知道所谈何事。这时见他提起父亲,又说父亲不喜欢北京,他顿时有些紧张,忙欲辩解:“父亲也并非不喜欢北京,只是……”
永乐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辩解:“炽儿的心性朕一清二楚,你不用为他说好话!”
听皇祖父这么说,朱瞻基越发忐忑,不过接下来永乐却突然把话题岔开,张望着四周景色,似漫不经心道:“其实炽儿如何想朕也不太在乎了,只是……”说到这里时,他把目光对准了朱瞻基,“朕想知道的是你的想法!”
“孙儿的想法?”朱瞻基有些意外,同时又有些不解,“皇祖父是指……”
永乐望着朱瞻基,一脸郑重道:“朕今天就想知道,你对治理这大明天下,究竟有何想法?”
朱瞻基一愣,继而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秉承皇祖父之志,奋发进取,开拓振兴!”
“朕不想听顺耳话!这些话朕要去问你父亲,他亦会这般说,但其内心肯定不会这么想!”永乐嘿嘿一笑,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你是朕亲自选定的皇储,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你的太孙之位,朕不会改!”
朱瞻基心念一动。皇祖父的这番话十分直白,而他这么说自然是要彻底打消自己的顾虑,让自己坦诚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今天祖孙间的谈话,对皇祖父来说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朱瞻基看了看皇祖父的脸。经过岁月的洗礼,如今的永乐已不复当年威仪,他颧骨凸起,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额头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早年乌黑的头发已变得雪白,原先气派的长髯也脱落不少,看上去稀稀拉拉。朱瞻基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丝伤感,他知道这位叱咤风云、笑傲古今的皇祖父已经步入了人生的暮年,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
自打懂事起,朱瞻基就一直在永乐身旁,聆听他的教诲,接受他的指导,祖孙二人之间的亲情十分深厚,甚至远远超过了父子之情。对这位深爱自己的皇祖父,朱瞻基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尊重。现在,皇祖父要自己**心扉,并且还善解人意地释去自己内心隐藏的那点子小顾虑,他感动之余,当然不能再虚与委蛇。想到这里,朱瞻基深吸一口气,一脸庄重道:“孙儿不敢隐瞒,对这治国之法,孙儿尚有一孔之见!”
永乐露出一丝微笑,鼓励道:“基儿畅所欲言,无须忌讳。”
“是!皇祖父以开拓振兴为志,登基二十年来,下西洋,复安南,拓东北,征漠北,修大典,疏运河,建北京,一手缔造永乐盛世,使我大明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功业可谓冠绝古今!对此,孙儿由衷敬佩!”朱瞻基拱手一应,随即侃侃而谈。待夸完永乐,他话锋一转又道,“但繁华背后亦有隐忧。建千秋基业,当需索取民力,若蓄养不及索取,长此以往,百姓终将不堪忍受,进而引发动乱,如此不仅开拓无以为继,就是江山社稷亦有毁败之忧,此所谓过犹不及也!我大明富庶繁荣远超历代,皇祖父依此厉行开拓,自是正当其时,但若长期如此,终有民力不敷之虑。故孙儿以为当有所收敛,如此方为中庸之道。”
“听你之意,是要我大明重回生息?”永乐心中一紧。
“不!”朱瞻基摇摇头,“践行中庸,当以形势为依据。既然国家昌盛,自当以开拓为经,而收敛只是权宜,其意是为蓄力,以使开拓得以长久。若国力强盛却以生息为经,那便是不思进取,故步自封,如此则背离中庸。以此法治国,最多不过苟延残喘,想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几无可能!”
“说得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永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紧接着又一叹道,“可惜你父不识此理!”
“谢皇祖父夸赞!”朱瞻基口中致谢,心里却颇有些意外。观皇祖父往日做派,几乎都是厉行开拓,少有收敛之时;而且不久前的那场君臣争论中,夏元吉讲道理和自己其实并无不同。所以在他看来,以为皇祖父对张弛有度并不以为然。此番他如实阐述想法,心中其实很有些忐忑,生怕因理念不合使皇祖父震怒,如此虽不至于像夏元吉那样身陷囹圄,但也免不了灰头土脸。谁知让他大感意外的是,皇祖父的态度与当日在与夏元吉争论时的表现大相径庭,这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瞻基的迷惑,永乐一丝不漏全看在眼里,他淡淡一笑道:“你一定奇怪,为何相同的道理夏元吉说来,朕雷霆大怒,而你说来,朕却大加赞同,是吧?”
朱瞻基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承认。
“此正是朕与你叙谈之缘由!”永乐顿了一顿,伸出两根手指头,“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你父之故!二是因你与夏元吉身份不同!”
“父亲之故?孙儿身份?”朱瞻基仍是不解。
“朕还是从头说起吧!一直以来,外间皆认定朕厉行开拓太过,并由此以为朕好大喜功,其实是彼等不识朕之苦心!正如你之所言,国家昌盛,则当行开拓。但开拓非一日之功,要见成效,需后继者坚持不懈。可偏偏你父亲却对此不以为然,只知一味死守生息老路!”永乐打开话匣子悠悠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观你父亲,虽有仁爱之心,但器具不阔,且政见迂腐。朕几可断定,将来他继承皇位后,不但不会把开拓大业发扬光大,反而很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朕当年几次想废储另立,其根由便在于此!现今中国鼎盛,四夷孱弱,此乃上天赐我大明振兴之机。身为天子者应当顺应天命,不可失此良机。你父昧于大势,若其放弃开拓,固能苟安一时,但以百年、千年计,却是有愧大明!然朕只有三子,他位居嫡长,其余两人又难当大任,江山只能传给他,对此朕亦无可奈何,故只能尽力弥补。而这弥补之法有二,其一便在于你。朕之所以对你悉心教诲,便是希望你能识天命,将这开拓大业继续传承下去。而其二者,便是厉行开拓,连行大举,把这摊子铺大。如此一来,到你父亲继位时,开拓大业气候已成,他即便心有不愿,也无力逆转,不至于使朕的心血半途而废!所以,你现在应知朕并非不知张弛有度,并非不识中庸之道。只是这张之一途,朕若不发挥到极致,到你父亲手中就不会仅仅是弛,而会彻底被废!”
说到这里,永乐又慈祥地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道:“炽儿肯定会偏离中庸,既如此,那朕也只能剑走偏锋,同样偏离中庸,只是所选路径与他南辕北辙!如此,等江山传到你手中时,正好就是开拓大业犹得延续,而又国力已复之局!而你又能识得形势,知道如何践行,如此一来,至少三代之内,大明的开拓大业都得以延续,这就是朕的想法!”
永乐这番话是如此推心置腹,朱瞻基听后犹如醍醐灌顶。半晌,他才讷讷道:“原来皇祖父这般用心良苦,只是世人不明此理!”
“他们是不明白!百年之后,朕或许还会落下个好大喜功的骂名!”永乐冷冷一笑,又傲然道,“但为天子者,当总揽全局,以天下苍生,以千秋万代为念!既然此举有益大明,那朕自当尽力行之,纵然担得些许骂名又有何妨?何况只要开拓功成,朕英名自可远盖骂名!故于公于私,朕都当坚持到底!”
一阵朔风吹过,永乐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继续道:“再说这次出征吧。夏元吉说当下应该生息,过几年大明国力有所恢复后再北征不迟。这道理确实不错,但他也不想想几年之后,又是何人在位?朕年事已高,精神也大不如前,恐怕阳寿不久。一旦朕大行,你父便将继位,他虽体弱多病,但毕竟春秋正富,或可当一二十年皇帝。偏偏他又是个因循守旧之人,登基后即便国力恢复,多半也无心开拓,只知休养生息。可如此一来,经略漠北的良机必将丧失!”永乐提高了声调,颇有些激动道,“休养个三五年自无不可,但一二十年呢?这么长时间,足以使鞑靼气候大成,重现当年蒙古之盛,真到那时便再难以遏制。届时他们驱马南侵,中原所受灾难将越发深重。正因此虑,朕才要坚持出征漠北。而且此次不成,朕就再征。再征不成,朕还要再征。必须在有生之年重创鞑靼,如此方能保得天下长久太平。即便此举会加重民生之苦,但与将来生灵涂炭相比总要好得多!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才是可以长久的中庸,这便是小不仁以为大仁。只是,世人皆一叶障目。朕可断定,后人回顾朕此番北征时,多半会大骂朕好大喜功;而将来你父因休养生息,反会被他们赞为仁厚之主!其实,他们哪里晓得朕的苦心?朕要是不做这件好大喜功之事,大明就会被你父的一味生息耽误,就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朕无法改变你父心志,所以只能自己担这骂名。唯有如此,才能使这升平世道得以长久,使这繁华盛世延续千秋!”
朱瞻基肃然起敬,此时再看皇祖父时,他眼光的崇敬之情更增了几分。
这时,永乐忽然将手按在朱瞻基的肩膀上郑重道:“基儿,朕与你说这些,是要你知道为君之难,更是要你清楚天子职责!既为天子,当目光长远,勇于担当。既要求名,但亦不可为虚名所累,如此方能成为真正的圣主!你是朕一手选定的传人,志向抱负与朕仿佛,朕的功业需要你来传承,需要你来发扬光大,你绝不可辜负朕的期望!”
见永乐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朱瞻基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庄重地拱起手坚定道:“孙儿定秉承皇祖父之志,绝不使开拓大业半途而废,绝不使千秋基业中道崩殂!”
朱瞻基的态度让永乐十分欣慰,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刚才说,对夏元吉大发雷霆是因炽儿之故,其理由便在这里。夏元吉请罢北征,理虽甚正,但目光却有局限。他只看到朕决议北征是冒进,但未能预见炽儿会故步自封。他不明白朕现在的背离中庸,是预先纠正炽儿的偏失,是为了使大明的国策更加长久的符合大势!”
闻言,朱瞻基发自内心地点头。
“朕还说,你与夏元吉身份不同。便是因为你是储君,将来要继承朕之志,故朕当将此理与你说明白,以免你治国有失。但夏元吉不同,他是外臣。如果当时朕把这些话当众说了,那炽儿在外臣面前的威信将**然无存!炽儿将来还是要当皇帝的,虽然朕不指望他将能将开拓大业发扬光大,但至少也应做到守成。如果因为朕的冲动给将来埋下君臣失和的隐患,那对大明、对天下都无好处!”
当永乐解释完,朱瞻基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祖孙间的这一次畅谈,不仅化解了朱瞻基一直以来对皇祖父施政的些许误解,更使这位皇太孙对治国之道的认识有了本质的提升!而在回味永乐之言的过程中,他忽然发现一个情况,皇祖父并不反感夏元吉,这让他心念一动。
“皇祖父!”朱瞻基抱着一丝希望道,“夏元吉虽放肆狂妄,但亦是一片忠心!虽不可纳其言,但也无必要一罚到底!”
“谁说朕不纳其言了?”永乐反问一句又道,“朕只是不纳其罢废北征之议罢了!至于其所言之财力不支、民力不敷云云俱是实情,朕岂能无动于衷?”
“那皇祖父的意思是……”
“明日朕便下旨,郑和此次回朝后便中止下西洋之举;大报恩寺中宝塔亦暂停修建,挪出钱粮供应北征。至于夏元吉……”永乐稍作犹豫,“他虽是出于公心,但目无君上,不可轻纵。不过就不用再关在北镇抚司了,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命狗儿在内官监收拾个干净的窝,让他在里头歇几年吧!”
前两样举措是为保证北征所必须做的变通,对此朱瞻基并不意外,但关于夏元吉的处置却着实出乎他的预料。虽然从诏狱到内官监监狱只是挪了个地方,但永乐明言让夏元吉歇几年,这就是说他不仅不会遭到真正的处罚,过几年还有可能起复。联想到当日夏元吉的“悖逆狂妄”和皇祖父越来越暴躁的脾气,朱瞻基对救他几乎都已不存幻想,只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想碰碰运气。孰料自己刚一开口,皇祖父就答应网开一面!
似乎感觉到了朱瞻基的诧异,永乐对他一笑道:“这也是为你着想。夏元吉毕竟是难得的干才,他也是支持开拓之道的,只是见识稍浅了些而已。人才难得,杀之可惜。虽朕不能再用之,但可留与你用!”
“谢皇祖父!”朱瞻基大喜过望,立刻致谢。
此时永乐的内心十分舒畅。这两年,他逐渐感觉到朱瞻基在对待开拓国策上出现了些许犹疑,尤其方宾的死和夏元吉的下狱使他隐约透露出对自己连兴大举的质疑,这让永乐十分着急。如果连被当作衣钵传人的朱瞻基也转变了立场,那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必将毁于一旦!经过反复斟酌,他精心设计了这次祖孙间的这次谈话,一方面确认了朱瞻基对开拓国策的认同,另一方面又通过推心置腹的解释,在教诲朱瞻基的同时也打消了他内心的犹疑。现在,所有目的都已达到,永乐也长出了口气,觉得有些累了。他挺身而起,拍去身上的尘土,精神抖擞地说道:“走!下山回宫!”
“是!”朱瞻基干净利落地一应,随即上前搀扶住永乐的右臂……
当晚,永乐睡得十分安详。这位老皇帝已经用二十年的帝王人生,为大明的开拓大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铺好了宽阔的大路。接下来他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日落西山之前,为千秋基业扫清最后一个绊脚石。而这个最后的对手,就是鞑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