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惊梦魇真人指路 酬壮志塞外悲歌(1 / 1)

永乐二十一年八月至十一月,三十万明军四征漠北。眼见明军来势汹汹,阿鲁台的反应与前次如出一辙,仓皇率众逃遁。而这两次避战虽使鞑靼逃过了全族覆没的命运,但也给这个漠北大族带来了巨大打击。作为鞑靼之主的阿鲁台威望一落千丈,牛羊辎重亦在逃亡过程中损失无数。而许多部民眼见阿鲁台被大明视为死敌,均觉前途无望,纷纷叛离而去,鞑靼王子也先土干率部归降了明朝。而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瓦剌也趁火打劫,向鞑靼疯狂反扑!

就明朝而言,此次出征以及前一年的三征漠北,虽都未能逮获鞑靼主力,却如愿以偿都使鞑靼丧失了大量的部民和牛羊。对以人口和牲畜为实力象征的游牧部族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敌来则破之,敌遁则其实力大损,这正是永乐连番出征的意图。诚然,每次出征明军的耗费都远胜鞑靼。但大明之富庶繁盛,远非只有区区二三十万人的鞑靼可比。两次交手过后,明朝不过国力小损,而作为腹心之患的鞑靼却是元气大伤,其漠北霸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眼见鞑靼日薄西山,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永乐决定再次出征。在他看来,只要再加把劲,鞑靼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轰然崩溃。从此以后,蒙古各部就将恢复一盘散沙的局面,至少二三十年内都不能再威胁大明。虽然连续两年北征也使明朝受了内伤,但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对决中,集中全力一举击垮宿敌,无疑比为享一时安乐却留下绵绵不绝的祸患要划算得多!

第五次出征,永乐仍决定亲自领军。如今他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四征漠北结束后,他便一直卧病在床,连日常朝政都交给了朱高炽打理。听闻皇帝又要出征,朱高炽和朱瞻基赶紧劝阻,太医院的医士们也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多休养,不过永乐却不为所动。经过二十年的开拓振兴,大明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永乐的宏图大志也都一一得以实现,只剩下这扫清漠北也即将大功告成,又怎能轻易放弃?

永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恐离大行不远了。正因为如此,他更要亲自完成这最后一项功业,为辉煌人生写下完美的终章!眼见儿臣们喋喋不休地劝阻,已有许久未发脾气的永乐终于不耐烦地大手一挥道:“你等不用再言。五征漠北,朕必亲自前往!纵然马革裹尸,朕亦无悔!”

见永乐态度如此坚决,朱高炽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拱手听命。

……

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初四,永乐率军离开北京,五征漠北。与前几次北征相同,杨荣、金幼孜两位大学士随驾扈从。英国公张辅、安远侯柳升、成山侯王通、武安侯郑亨、阳武侯薛禄分掌五军。三十万大军一路跋涉,经宣府出塞,到五月初五时,抵达塞外重镇开平。驻守开平的成安侯郭亮率一众裨将接驾,将永乐迎至其总兵府临时改做的行宫中。

当晚,永乐在行宫大宴群臣。席上他兴致大起,与将军们频频举杯。一众武将更是觥筹交错,不一会儿堂上便杯盘狼藉。永乐见状,哈哈大笑道:“每次在宫中赐宴,你等都细嚼慢咽,跟个妇人似的。今日在开平没了规矩约束,才总算有了个将军模样!”说着,永乐又感慨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都是靖难时的旧事了。自打当了皇帝,朕也被这烦琐规矩管着,反倒不如你等在外头自在。朕倒真怀念靖难时的那些日子,虽然艰辛,但是畅快!尤其是每每得胜后与你等一起痛饮,那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在座的将领大都是燕藩旧将,听永乐这么一说,大家的思绪也都回到了当年。柳升正喝得兴起,当即叫道:“陛下何必感伤?反正今天又不在宫中,便和咱们这帮子老人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永乐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朕老了,比不得你等,暴饮暴食怕是不行了!”

“陛下哪里老了?廉颇八十尚能日进斗米,肉十斤。陛下春秋正富,岂会差过廉颇?臣还想着追随陛下再打二十年鞑子咧!”武安侯郑亨接口道。

“哈哈哈……”郑亨的恭维让永乐十分受用,他大笑一阵,随即端起手中酒杯道,“好,就冲你这番话,朕再饮一杯!”

杨荣坐在永乐左下首的第一位,此时见他又要喝,有些不放心道:“陛下,您今天已喝了不少了!太医交代过,您大病初愈,不宜畅饮!”

“怕什么?朕戎马一生,不知受过多少伤,患过多少病,哪一次要了命了?今日难得与大家一乐,你莫要聒噪!”永乐潇洒地一挥手,便头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将本都是豪爽之辈,见永乐如此,更是轮番敬酒。永乐之前在病**窝了半年,也是憋屈坏了,如今难得遇到这般热闹场面,也觉十分快活,竟是来者不拒,一转眼又喝了七八杯。不过永乐毕竟是年纪大了,就算性格依旧要强,但酒量却不如当年远矣。不一会,他脸上便显出醉意。杨荣见状,赶紧向永乐身旁侍候的马云打眼色。马云会意,随上前对永乐道:“皇爷,时候不早了,咱们歇着去吧?”

永乐这时已是半醉半醒,遂也不再强撑,便让马云搀扶着摇摇晃晃回后院去了。

待回到寝宫,永乐立刻如烂泥般躺到榻上。马云帮他脱去靴子,又找来薄毯盖好,随即吹熄蜡烛,蹑手蹑脚地出门而去。

待三更过后,永乐突然觉得口渴,遂下榻准备找些水喝。正当他拿起桌上水壶欲往杯中添水时,忽然觉得身后一股凉风袭来。他一扭过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屋内竟站着一个高龄老者。这老者满头鹤发,头戴五老冠,身着白绸大褂,一副仙风道骨之相。

永乐受惊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伸出手指着老者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天子寝宫,活得不耐烦了吗?”

老道丝毫不为永乐的气势所动,过了好一阵才淡淡道:“贫道张三丰。”

“张三丰?”永乐又是一吓,待定睛一瞧,见此人倒确与传闻中的张三丰有些像,遂定下心神道,“你是张三丰,可有凭据?”

张三丰微微一笑道:“若非贫道,可还有谁能潜入此地?”

永乐想想也是,脸上立显惊喜之色,当即拱手一揖恭敬道:“棣仰慕仙人多年,屡遣下臣寻访,却一直未闻踪迹。今能得会,棣虽死无憾!”

张三丰对朱棣的恭维无动于衷,待他说完,便微微摇头道:“你遣胡濙是为查访建文皇帝下落,与贫道何干?”

“这……”永乐有些尴尬,半晌方干笑一声道,“二者兼而有之,棣亦想见仙人多时矣!”

“你寻我所为何事?”

永乐激动道:“棣为人主二十载,成就冠绝古今,自以为当得圣主之谓。凡有大功于人世者,身后莫不得道成仙。棣既建殊功,自应升入天界,故欲向仙人请教升仙之道!”

“你欲升仙?”张三丰反问一句。

“正是!”永乐赶紧点头。

“你尚不配升仙!”张三丰又摇了摇头,“什么?”永乐大惊,“仙人何出此言?”

“得道方能升仙,你可得道乎?”

“棣怎未得道?”永乐不服气道,“为人君者,使天下升平,是可谓得道!今华夏之盛,为历代所不能及!此皆棣之功也,如此,犹不能为得道乎?”

“正因此言,你不可谓得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今海内之盛,实乃时势所致,你不过顺势而为,却言此皆个人之力也,如此岂非贪天之功?何况,你纵有微功,却沾沾自喜,如此岂为得道?”张三丰语气平和道。

“啊!”永乐犹如挨了一闷棍,整个人呆在当场。过了许久,他才面如死灰地深深一揖道,“仙人之言,使棣茅塞顿开。棣不明大道真意,志得意满,确无得道之资!”说到这里,他颓然一叹,“棣大寿不远,恐今生再无得道之望了!”

“得道与否,在人之悟性,与阳寿并无关联!”

“真的?”朱棣眼中又迸出希冀的光芒,“照仙人之言,棣若从此修身养性,亦可以得道升仙?”

“自是如此!”张三丰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修身养性,谈何容易?”

永乐当即昂首道:“棣有此志,唯请仙人指点迷津,棣照仙人真言践行即可!”

张三丰看了看永乐,半晌口中吐出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

“上天有好生之德?”永乐疑惑地看着张三丰道,“仙人可否明言?”

“天机不可泄露!”张三丰回了一句,随即放声大笑。笑声中,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在永乐眼中凭空消失!

“仙人留步!”永乐见状大急,一边大喊一边疾步上前,似乎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皇爷!皇爷!”永乐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马云正站在榻前,紧张地看着自己——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皇爷,是犯了梦魇了么?”马云焦急地问道。

“唔!”永乐吱了一声,摇摇头道,“没事,你去歇息吧!”

“可是……”马云还想再说,永乐已经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他出去。待马云出屋,永乐重新躺到榻上,脑海中不停想着刚才梦中张三丰那句“上天有好生之德”的话,思索着此言之意,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清晨,永乐一觉醒来,仍觉得脑袋发晕。朕真的老了!永乐感叹一声,旋从榻上坐起。早在门外守候的马云听得声音,赶紧招呼着一干内官进屋侍候。永乐盥洗完毕,吩咐马云道:“把杨荣和金幼孜叫来陪朕一起用膳。”

“是!”马云答应一声,忙吩咐下人去宣,又麻利地侍候着永乐把衣冠穿戴好,才搀扶着他出了寝宫,来到小花厅的桌前坐下。

过了一会,杨荣和金幼孜进入厅中。永乐招呼两人一起用膳,席间又将昨晚的梦说了,末了忧心忡忡道:“你等说说,仙人此言究竟是何意?难道是指朕杀戮太多?尤其眼下正要讨伐鞑靼,莫非仙人眷顾此寇,以此命朕止兵?”

杨荣和金幼孜正在喝粥,听得永乐此问,两人将手中碗放下,对视一眼,由杨荣回道:“陛下好生恶杀,诚格于天,讨伐鞑靼亦是为除暴安民。诸如阿鲁台之流,生性奸邪,作恶多端,纵百死亦难赎其罪,又岂会蒙仙人眷顾?”

杨荣的回答十分漂亮,但未能完全消除永乐的疑惑,他皱着眉头道:“话虽如此,但仙人既托此梦,自是有所喻示。若不能解之,朕终是不安!”

陛下真的老了!若在以前,他老人家岂会如此瞻前顾后?见永乐如此放心不下,杨荣和金幼孜不禁暗中感叹。不过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金幼孜沉吟片刻后拱手道:“依臣之见,仙人此意或是请陛下先礼后兵!”

“哦?此话怎讲?”

“正如勉仁所言,王师北征,实为吊民伐罪之举!但仙人既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是指鞑虏虽然残暴,但毕竟为天地间之生灵。若能皈依正道,亦可大度宥之。既如此,陛下不妨先遣使去见阿鲁台,晓以利害,命其率部来降。倘其听从,自是最好;倘若不从,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再用兵时,仙人亦无话可说!”

金幼孜巧舌如簧,说得永乐龙颜大悦,当即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朕便遵仙人之意,先派人赴鞑靼招降!”

当天下午,神宫监少监伯力哥便携着永乐的招降敕旨出城向北,搜寻鞑靼踪影。而明军亦在休整数日后出开平城,按照原定计划一路北上。走了十来日,伯力哥返回,言鞑靼现正往答兰纳木儿河一带逃窜,但拒绝投降。永乐闻言,冷哼一声道:“阿鲁台不战不降,一味逃遁。如此这般,怕是离众叛亲离也不远了!”

自从前年开始,英国公张辅连续三次随驾出征,对漠北的形势已经十分了解,听了伯力哥之言当即出班道:“陛下,当下正宜再接再厉,将鞑子再驱远一些。只要再搅了他们今秋游牧,鞑靼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

张辅之言颇合情理,但杨荣和金幼孜听后却皱了皱眉头。这几天征途劳顿,永乐的身体又出现不支之状。为了稳定军心,他一直强撑着,并严禁他们将病情泄露出去,因此众将均不知情。但杨荣和金幼孜都是天子近臣,对内情是一清二楚。出于对永乐病情的担忧,杨荣小心奏道:“陛下,以眼下之势,就算不再追击,鞑靼也是日薄西山,不如索性到此为止吧!”

“你这是什么话?现在退兵,就给鞑子留下了苟延残喘之机。既已下定决心要剪除此患,自当奋追到底,岂能最后关头半途而废?”见杨荣他们面带忧色,永乐知其心意,遂笑道,“你等勿忧,此乃朕最后一战。此战过后,漠北大靖,朕便可优游山林,高枕无忧了!”

杨荣熟知永乐脾气,见他如此,知道再劝亦无用。于是,追击鞑靼之事便定了下来,明军遂向答兰纳木儿河进发。到六月十七日时,宁阳侯陈懋率领前锋骑兵抵达答兰纳木儿河畔,他迅速四遣哨骑搜寻鞑靼主力,但所到之处唯见荒尘野草,车辙马迹亦多漫灭。未久,张辅和成山侯王通亦赶到,几拨人日夜不停,将答兰纳木儿河流域搜了个遍,但未见到鞑子踪影。待永乐率五军主力赶到后,陈懋等人将情况禀报。永乐闻言沉思半晌后,轻蔑地笑道:“阿鲁台亦是枭雄,如今却连与朕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答兰纳木儿河已是其最后栖身之所,他这一逃,今秋游牧算是泡了汤,冬天还不知要死多少牛马。今冬过后,阿鲁台再无实力号令蒙古,漠北又将重回群雄逐鹿,我大明可以高枕无忧了!”

“陛下,既然如此,王师也可以奏凯回朝。”趁着这个机会,杨荣赶紧进言。这几日永乐食量不断缩减,身体也虚弱了许多,随行的太医院院使韩公达已几次找到杨荣,言永乐体气渐衰,恐是不祥之兆,请他找机会劝永乐班师,回京调养。杨荣了解永乐性格,知道他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故其虽有心,但也无可奈何。今天大军总算抵达答兰纳木儿河,但鞑子仍无踪影,杨荣生怕永乐还要追击,赶紧先请班师。

“是可以班师了!”永乐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道,“不过焉知阿鲁台是不是暂避一时,待王师一走,他又会返回来?这样吧,大军且在此驻扎,另命张辅他们率游骑四出,以三百里为界,仔细搜索。若仍无鞑子踪迹,便可确信阿鲁台已远遁,到时候再班师不迟!”

杨荣掐指一算,要把方圆三百里搜尽差不多需四五日时间。不过这期间大营不需再动,正好可以让永乐静养一阵。当然,如果真搜到鞑靼踪迹,依照永乐的性子,他肯定又会披挂上阵,这是杨荣最担心的。但圣命既出,他也反驳不得,只得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祈祷鞑靼千万不要出现。

明军便在答兰纳木儿河驻扎下来。其间,张辅他们各率轻骑四方搜寻,永乐则在帐中歇息,偶尔出帐到河边漫步一番,倒也悠然自在。到第三日傍晚,张辅等人回营禀报未发现鞑靼踪影,永乐终于决定明日班师。

不过就算是班师回朝,永乐也不打算消停。在前年被明军痛击后,朵颜三卫一度老实许多,但不久又故态复萌。此次明军北征,阿鲁台自知不敌,便以宝货重贿三卫头人,请他们从旁相助。三卫利令智昏,竟答应下来。明军进入漠北后,他们不断偷袭明军沿途设置的储粮堡垒,永乐大光其火。现在既然大军班师,永乐遂决定再教训一下这帮忘恩负义的兀良哈人,让他们知道厉害!

听闻此计,杨荣和金幼孜大吃一惊,当即坚决反对。无奈永乐不听,反问道:“兀良哈不过跳梁小丑,竟敢屡犯王师,若不讨之,岂能使漠北各部慑服?”

不是不讨,而是不能由您亲自去讨!杨荣在心里直喊,口中却另有一番说辞:“杀鸡焉用牛刀?兀良哈阖族不过三五万,控弦之士不过万余,远不能与鞑靼、瓦剌相比。欲诛此贼,遣一上将即可,何劳陛下亲讨?”说完,他立即向张辅打眼色。

张辅此时也已知道永乐身体不佳,见杨荣瞄来,立即上前拱手道:“臣愿率兵前往,还请陛下按原道班师!臣保证,待陛下抵达开平日,臣必凯旋。”

“你是要去,不过是随朕一起!”永乐笑着回道。

“可是……”

“文弼不用再说,朕年事已高,此番回朝恐再无披甲上阵之日!故此次北征,实乃朕之最后一战!”永乐摆摆手阻止了张辅,声调又提高了几拍,有些激动道,“早在车驾发北京前,朕便已想好,此次出塞,无论如何也要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本来,朕是想与阿鲁台一决雌雄,但他却畏缩远遁。王师粮草有限,朕不能为一己之欲置三十万将士安危于不顾,故只能找朵颜三卫了!这一次,朕定要将这帮兀良哈人杀个片甲不留,如此,朕便再无遗憾!”

“可是陛下的身体……”

“朕身体好得很!”永乐立刻打断了杨荣的话,不容置喙道,“征讨朵颜三卫,朕必亲自出马,此事不必再议!”

杨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永乐生怕有人再跳出来反对,遂拿出乾纲独断的架势,对回师事宜做出了部署:其亲率六万骑兵,以张辅和柳升为副,杨荣、金幼孜为参军,由东路直奔屈裂河;其余各部皆由武安侯郑亨统领,由西路南归,两路大军约在开平会和,再一道入塞。部署既定,众人遂各自回去准备。第二日,三十万明军一分为二,各自南返。

永乐对这最后一战极为重视,他拿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劲头,带着骑兵一路疾行,于七月十二日午后直抵屈裂河畔的通津戌。盘踞于此的兀良哈人没料到明军会突然前来,更没想到竟是大明天子亲自领军,惊慌之下纷纷夺马亡命,永乐也不追击,只命将士纵火将其营地焚为灰烬。随着冲天大火熊熊燃起,永乐高兴地对杨荣道:“经此一战,看他朵颜三卫还敢不敢再两面三刀!”

“陛下威武,纵汉武唐宗不及!”杨荣嘴上连声恭维,眼睛却饱含焦虑。一番征战下来,永乐本就缺少血色的脸越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滴下落,这让杨荣忧心不已。

待永乐兴奋得差不多了,杨荣方上前牵着永乐的马缰道:“皇上,下马歇一阵子吧!”

“也好!”永乐这才觉得有些累了,遂从马上翻身跃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这时天色将黑,张辅张罗着将士们扎好营盘,遂来请永乐入帐歇息。

永乐走进天子大帐,兴致勃勃地对张辅道:“传令三军,将缴获的牛羊宰了,晚上升起篝火,朕要与将士们一起烤肉喝酒……”正说得起劲,永乐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双腿一软,竟一咕隆栽倒在地!

“皇上!”张辅、柳升、杨荣、金幼孜均大惊失色,一窝蜂地扑了上来。待再看时,永乐已经面色发青,一双眸子瞪得老大,但就是发不出声来……

“快宣太医……”杨荣急得放声大喊。站在帐门后的马云早已吓得木在当场,此刻方反应过来,随即惊慌失措地冲出帐外。

不一会儿,太医院院使韩公达领着几个医士冲了进来。他跑到永乐跟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将手指搭到永乐的右臂上,片刻之后,他面色一变道:“马公公在帐内侍候,其他人都出去!”

杨荣他们闻言也不敢多说,只得退到帐外等候。一个时辰过去了,帐内没有任何动静。杨荣等人急得团团转,就在快忍不住时,帐帘被挑开,韩公达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样了?”杨荣他们赶紧迎上前。

韩公达擦了擦汗道:“眼下应无大碍。”

“天佑大明!”听得此言,张辅和杨荣长出了口气。

唯有金幼孜心细,从“眼下”二字中听出了玄机,赶紧追问道:“陛下的病情不要紧吧?”

这次韩公达没有吱声,半晌才面色沉重道:“怕是不妙!”

“什么?”四位大臣脸色均是一变,张辅结结巴巴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年事已高,这两年又连番患病,元气已近枯竭。按理说,此时便当细心调养,可是……”韩公达叹了口气,“可是陛偏下又连续三年出征漠北。塞外本就气候恶劣,他老人家连番奔波,身子岂能支撑得住?今日厮杀,陛下亲又自披挂上阵,用力过猛,这仅存的一丝元气如今也耗得差不多了……”

杨荣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说……陛下快不行了?”

韩公达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不过这事也说不准。若是回到京城,细心调养,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杨荣闻言,急得一跺脚道:“既然如此,咱们加快行程,争取早日回京!”

“不可!加速行军,车驾急剧颠簸,陛下身体怕是坚持不住。为今之计,只能一如平常,大军每日清晨出发,正午便扎营歇息。”韩公达摇头道。

“可万一还未入塞,陛下病情便就加重,奈何?”

“若果真如此!”韩公达苦笑一声,“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四位大臣倒吸了口凉气,良久才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唉……”

第二日一大早,明军便出发了。永乐虽已被抢救过来,但精气已经枯竭,再也不能骑马,只能躺在革辂里歇着。即便如此,他的病情还是无可逆转地一天天恶化,再加上车马颠簸,这位征战一生的大明天子已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

大军又走几日,到七月十七日,明军抵达榆木川。这时,连日精神萎靡的永乐突然好转了些,待吃过晚饭,他叫上杨荣和金幼孜一起登上营外的小山岗,兴致盎然地欣赏草原景色。

展现在永乐眼前的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夕阳西照下,苍茫的大草原一望无垠,尺余高的青草随风摇摆,让人心醉神怡。永乐远眺一阵,忽然叹了口气道:“江山如画,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陛下怎么这么说?”金幼孜赶紧道,“待陛下调养好身体,自可随时再来。”

“朕这身体还能好吗?幼孜不要哄朕了!”永乐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就算朕真能挺过这一关,也不会再来漠北了。劳师糜饷,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可引为常制。今漠北已靖,朕还来做什么?”

永乐语气中带着落寞,杨荣听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遂笑道:“不来也没什么。我大明国势之强,远超历代。假以时日,将漠北化归王土亦未可知。真到大功告成时,后人追忆往昔,今日陛下五征漠北之壮举,便为收化漠北之始。万里草原,每一寸土都与陛下紧紧相连!”

听了杨荣的话,永乐哈哈大笑:“要真要有那一天,朕死亦瞑目!”不过笑完后,他又摇摇头,“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拓土开疆,最要紧的是使当地土民承沐王化。否则即便以力强占,但民心不服,久了终会离去。而礼乐文教之生,又源于国本,即生计之道。我华夏以农耕立国,文化源自农耕,但观漠北,其地不宜耕作,仅能游牧,国本与中原迥异,故文化亦不可能与中原相融。正因此理,莫说化夷入夏不可推行于漠北,就算尽迁中原汉民至彼处,只要他们生计之道为游牧,日子久了,也会尽弃夏风而从胡俗,此便是圣人所言‘中华入夷狄则夷狄之’。华夏之扩张,向东可及沧海,至西可抵陇上,往南可至交趾,甚至朕还欲拓土西洋,之所以都可成功,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其地适宜耕作,进而化夷入夏可以推行!而阴山以北,我华夏纵再昌盛,亦无能力化夷入夏,故收土纳民便不可行!”

“陛下见识高远,臣等佩服之至!”听过永乐之言,杨荣、金幼孜心悦诚服。

永乐对自己洞鉴世事的能力也十分得意。但既然漠北不能化夷入夏,胡患便永无止境,他虽成功地肃靖了漠北,但过个几十年,北虏仍会卷土重来。想到这里,他又不免有些怅然。不过这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只能寄望于子孙了。最后望了一眼苍茫天地,永乐轻声道:“走吧,回营!”

进入营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夏日的漠北昼夜温差极大,此时已经入夜,气温也较刚才在山顶时降了好些。永乐正与杨荣边走边聊,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飞快地从脚尖直冲到心头。永乐暗道一声不妙,但此时他身在营中,无数军士瞧着自己,他万不能在进入寝帐前倒下,只能咬牙硬撑。待再走几步,眼见自己的寝帐遥遥在望,永乐觉得手脚已接近麻木,几乎都迈不开步伐。永乐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向前行进,总算走进了帐内。待帐帘一放下,永乐心念一松,浑身力气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一下子瘫倒在身旁的马云身上。

“皇爷!”马云立刻慌了神,当即放声大喊。杨荣和金幼孜刚送永乐到帐门口,正准备离去,听得马云叫声,立刻转身冲进帐内,此时的永乐已经不省人事。

杨荣见状,赶紧对马云和金幼孜道:“你们赶紧把皇上抬到榻上,我去叫韩公达!”说完,他便飞一般冲出帐去。

马云和金幼孜手忙脚乱地将永乐的身子搀到榻上,刚一放稳,杨荣便领着韩公达和几个医士跑了进来。韩公达给永乐把了把脉,脸上也露出惊惶之色,赶紧让杨荣他们退出帐外。

出得帐门,杨荣和金幼孜大眼对小眼,急得团团乱转。杨荣一个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竟让这位堂堂文渊阁大学士摔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就这么焦急不安地等了近两个时辰,直到三更过后,马云才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此时张辅和柳升也得了消息,正与杨荣金幼孜一起在帐外守候。见他出来,四人一起围上前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不行了!”马云眼角已泛着泪花,哽咽着应道,“听韩大人说,寒气攻心,引得其他病症一道发作,怕是……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啊!”四位大臣均吓得面如土色。

柳升性急,一把抓住马云的胳膊叫道:“怎么可能?今天上午陛下还说精神不错,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韩大人说,陛下元气已尽,白天或是回光返照!”

柳升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木在当场。

张辅稳重,赶紧问道:“陛下此刻情况如何?”

“仍在昏厥,韩大人他们正在救治!”

“几位大人!”几人正说话间,韩公达也走出帐外道,“陛下醒了,叫你们进去。”

“皇上醒了?”众人又惊又喜,韩公达先是点头,旋又悲痛万分地摇头,“快进去,皇上要大行了!”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众人均呆若木鸡。杨荣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一拽金幼孜道:“快,快进去!”说着便挑帘入内,张辅和柳升也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跟着进帐。

帐内,永乐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面色已如纸一样苍白。待用余光瞧见杨荣他们进来,永乐伸出右手摆了摆,阻止了他们行礼,又示意他们走上前。待到榻跟前,几位大臣见永乐形状已是弥留,均是悲痛万分,但又不敢哭出声,只得强自忍着,泪花在眼眶中直打转。永乐见着,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气若游丝道:“生死有命,你等勿要悲伤!”

永乐想从榻上坐起来,但很快便发现这不可能,只得重新躺下,勉强抬起头道:“杨荣,去拿纸笔!”

杨荣知道永乐这时要拟遗诏,赶紧走到案前将纸笔拿过,蹲到榻前。永乐本想斟酌言辞,但现在已经没那份精力,只得运了运气,简单明了道:“朕大行后,由皇太子继位,丧服礼仪遵太祖皇帝遗制!”

“陛下……”杨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当即痛哭大喊。

“拟诏!”永乐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不容置疑。杨荣无奈,只得哽咽着提笔写就。待他写完,永乐又往案上的印玺处一指,杨荣赶紧又去把印玺拿来按了,然后将遗诏拿到永乐面前展开。永乐看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觉心头一紧,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陛下……”四位大臣齐声大喊,张辅赶紧向在角落处侍立的御医们招呼。

永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大手一摆,阻止御医上前,然后深吸了口气问道:“你们说,朕此生功业如何?”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千古一帝,陛下当之无愧!”众人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

听了众人回答,永乐脸上露出激动之色,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朕无愧祖宗!无愧大明!”说完,他的头顿时一歪,再无气息。

“是!”众人又是大叫。

韩公达冲到榻前,翻开永乐的眼皮一瞧,随即一骨碌瘫倒在地哭道:“皇上……驾崩了!”

“陛下……”众人一齐放声大哭,戒备森严的天子寝帐,立时被浓重的悲痛所笼罩。

轰隆隆……就在这时,漆黑的天空滚过一阵轰鸣,先前还是繁星点点的天空刹那间便电闪雷鸣。紧接着倾盆大雨哗哗落下,将苍茫大地彻底浇透……

天空中大雨滂沱,天子寝帐内,众人也是一阵哀鸣。过了好一阵,大家哭得差不多了,杨荣才一抹泪,对另外三位大臣道:“陛下于军中驾崩,如何应对,还需尽快拿出主意。”

听杨荣这么说,帐内众人方才止住悲声。待再一想,几位大臣均觉事态严重——眼下大军尚在敌境,一旦天子驾崩的消息走漏,不仅顷刻间就会军心大乱,万一让鞑靼和朵颜三卫得知,那他们肯定会士气大振,马上卷土重来!到时候不仅这东路的六万明军,就连西路郑亨的步军主力,都有覆亡之忧!

大伙儿互视一眼,张辅面色沉重地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秘不发丧!”

张辅话一出口,金幼孜便点头认可,柳升犹豫片刻也点了点头。现在永乐已崩,这四人便是东路乃至整个漠北明军之首。既然他们意见一致,秘不发丧的事便成定议。杨荣见马云和韩公达等几个医士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遂上前郑重道:“刚才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今陛下骤崩,为稳定军心,我与三位大人决议暂不发丧。还请马公公和诸位太医多加配合!”

马云向来胆小,今永乐又已驾崩,见杨荣这般说,他只能点头。韩公达等一干太医都是杂官,就更没有置喙的份了。安抚住这几个,杨荣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天一亮便把车驾开到寝帐前,将陛下遗体抬上车,一应日常供奉如常,绝不能让外人瞧出端倪。至于大军,则由张大帅与柳大帅统领。加快行军速度,赶紧返回开平!”

杨荣说完,殿中众人皆表示同意。

接下来大家又就具体细节磋商一阵,末了杨荣道:“还请张大帅准备几匹好马,再拨几个能干的亲兵和向导,我天一亮便动身,赶回京城!”

……

七月十八日清晨,天子御营颁出旨意,言永乐偶感风寒,命张辅和柳升代领大军。而与此同时,杨荣悄悄离开明军大营,昼夜兼程赶回北京。他一路上风餐露宿,一连跑了十四天,直到八月初二傍晚,才疲惫不堪地进入北京城。进城后,杨荣来不及歇息,赶紧来到左掖门前递牌子请见。

得知随父皇出征漠北的杨荣突然回京,朱高炽当即大惊,赶紧命他前来见驾。杨荣满脸风尘地跑进东宫,一见朱高炽便一骨碌跪倒在地哭道:“殿下,皇上行军途中染疾,已于七月十八日在榆木川驾崩了……”

“什么!”闻言,朱高炽浑身一震,直愣了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父皇……”

一个时辰后,文华殿内,朱高炽、朱瞻基、杨荣、杨士奇还有前户部尚书夏元吉聚在了一起。夏元吉在前年因劝阻北征,被永乐关入内官监监狱。但他一向深受东宫器重,永乐北征期间,朱高炽和朱瞻基隔三岔五便去探望,此时既已得知父皇驾崩,朱高炽便在第一时间将他放出。

此时朱高炽脸上仍有泪痕,但眉宇间的悲伤已较之前淡了不少。二十一年的皇储生涯,这位太子大多数时候都在胆战心惊中度过。如今永乐已经驾崩,他即将登基为帝,体会着此刻的心情,他也说不清到底喜悦和悲伤哪个更多一些。但有一点他却很清楚,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候,甚至连哀悼也不行,因为在操办这些事之前,他必须要解决一个大麻烦——三弟朱高燧。

自打察觉朱高燧意欲夺储的阴谋后,他们就一直在削赵藩之势。去年永乐病重时,朱瞻基策划了一场皇帝驾崩的大戏,意欲以此诱得赵藩作乱,从而一举剪除这个隐患。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朱高燧在最后关头金蝉脱壳,朱瞻基只逮到了几个赵藩僚属。

由于朱高燧没有直接参与谋反,所以永乐也没有惩戒太过,最后仅处置了几个参与作乱的赵藩僚属,赵藩大部分实力得以保全。直到现在,常山三护卫依旧驻扎在北京城内,北京驻军中,赵王仍有一定势力。

本来,正常情况下北京城内及京畿一带的驻军不下二十万。就算朱高燧有常山三护卫,也能策动几个卫所归附。但只要其他卫所忠于朝廷,那即便永乐驾崩,朱高炽作为皇储也能轻易控制住局面。可眼下明军主力都在漠北,北京城内兵力空虚,要是赵藩真反了,缓急间东宫未必就能弹压得住!

当然,朱高炽也并不认定三弟一定会趁变作乱。可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可就大事不妙。眼下他召集朱瞻基和几位心腹重臣,除了商议国丧事宜外,更重要的就是如何稳住这个心意难测的三弟。

“要不索性把赵王府围起来!”朱瞻基试探性地建议道。

“太孙之计不妥!”杨士奇缓缓摇头,“赵王又无过错,凭什么围他府邸?再说先皇刚一驾崩,太子就圈禁三弟,这要传出去,名声顷刻便毁!”

朱高炽思索一番后道:“既然如此,就急招真定、保定、河间三府驻军进京。若我记得不错,这三地尚有六七个卫,只要把他们召到北京城下,三弟便再不敢作乱!”

“这是个好办法!”杨荣先是点头,又苦笑一声道,“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三地卫所进京,少说也得十来日,可明天就得为先帝发丧。如果赵藩果有异谋,那得知先帝驾崩后立刻就会谋反,这又如何应付?”

朱高炽一听,便不吭声了。这时殿内一阵沉默,朱高炽目光一扫,见夏元吉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赶紧问道:“维喆大人,你有何良策?”

夏元吉蹲了两年大狱,虽说有东宫照顾,在里头没受什么罪,但久困之下,人也消瘦不少。今天突然被放出,回到这富丽堂皇的文华殿中,他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及至太子发问,他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从容道:“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又云:‘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兵争如是,庙堂争斗亦如是。殿下只要善用孙子这奇正虚实之术,那不费吹灰之力,赵王便只能拱手就范!”

“哦?维喆且明言。”朱高炽闻言精神一振。

夏元吉应了一声,随即将心中想法说了,朱高炽听后恍然大悟,当即重重点了点头。

……

时近三更,北京城内万籁俱静。朱高炽的心腹内官王三儿带着几个内官来到赵王府门前,拉起门环便震天敲起。

赵王朱高燧正在酣睡,得知是王三儿夤夜求见,他也不敢怠慢,赶紧起床接见。待朱高燧出现在花厅,王三儿旋躬身一揖道:“奉太子口谕,请王爷即刻进宫!”

“进宫?”朱高燧疑惑道,“大半夜的,宫门都下匙了,进去做什么?”

“开平传来紧急军报,太子请殿下进宫商议,至于具体情况奴才也不晓得。”

“开平军报?”朱高燧心中当即一凛。眼下已是深夜,这个时候有军报传回,漠北肯定出了大事。可是能有什么大事呢?他开始琢磨,首先有可能的就是王师惨败,不过这事摆在两个月前倒还有些可能,现在阿鲁台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大军正奏凯南归,这时候再出现这种情况未免不合情理。可除了兵败外,再有急事就是父皇驾崩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一紧。父皇年事已高,在出征途中驾崩完全有可能的。不过再一思忖,他又觉得不对,按照行程计算,军报发出时东路大军仍在漠北腹地,离开平还有老大一段距离,如果是父皇驾崩,张辅他们肯定会直接遣使回京,而不会由开平代为传报。

排除了以上两种情况,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开平突然遭袭!

开平是朝廷在塞外的唯一军镇,也是明军班师的必经之地。只要能占领开平,就能切断明军归途,进而将三十万大军困在漠北!正因为如此,每次出征前,永乐除命镇守开平的成安侯郭亮小心防范外,还特别交代但遇敌袭,需立刻向京城和漠北大营告变。这时候开平传来急报,或许就是遭到袭击。至于袭击开平之寇,有可能是一直没被逮获的鞑靼主力,也有可能是虽表面臣服于朝廷,但一直贼心不死的瓦剌!

在自认为已判明形势后,另一个疑惑又油然滋生——大哥为什么要召自己进宫?自朝廷迁都北京后,他已经失去了对北京京卫的指挥权,去年赵藩谋反,他虽侥幸未受牵连,但上朝议政的资格也被永乐免了。这一年多来,他虽仍未回藩国彰德,但在北京也就是个闲人而已,除了永乐在京时每日进宫请安,他几乎再无正事可做。开平遇袭,虽然事关重大,但也轮不到他这个闲散亲王置喙,何况东宫对他还颇为忌惮!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朱高燧忽然一个激灵:大哥会不会是想调常山三护卫救援开平?再仔细一想,他越发觉得极有可能——如果开平遇袭,那边塞也有受鞑子袭扰的危险,想从宣府、大同等塞上重镇调援军肯定不行,只能从北京发兵增援。而现在京卫大都已经随父皇去了漠北,北京城内,加上自己的常山三护卫,总共也不到十卫兵马。这时候要再抽京卫北上,那大哥这个监国太子可以直接掌控的军力无疑会更加单薄。出于对自己的顾忌,他肯定会选择调常山三护卫增援开平,如此方能安心。

抽调常山三护卫,朱高炽是可以安心,可他却绝不能答应。三护卫出塞御虏,肯定会削弱赵藩本就已不再雄厚的实力。而且,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个可乘之机——要是增援不及,甚至开平城破,那漠北大营很有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一旦此事发生,朝廷必然大乱,这个时候如果常山三护卫在,自己就有机会趁乱逼宫,一举夺权。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怦怦直跳。意识这一点,朱高燧赶紧跟王三儿进宫。路上,他拿定主意,无论大哥怎么威逼利诱,他绝不松口放常山三护卫出塞!

朱高燧一行从东华门进入了紫禁城。进宫后,他立刻发现有些异常:既是商议军事,那大哥应该在文华殿召见自己。可当走到文华门前时,王三儿却未止步,而是领着他继续向西,直接走到右顺门前。

“这是怎么回事?”发现不对,朱高燧立刻停下脚步正色问道,“大哥不是在文华殿吗?”

王三儿尚未回话,忽然右顺门外人影一闪,狗儿领着几个番役出现在朱高燧面前。他一脸沉着地朝朱高燧一揖道:“太子殿下在他处接见王爷,请王爷随奴才前往!”

“在哪里?”朱高燧却不买账,端起王爷架子大声发问。

“王爷去了便知!”狗儿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旋又一扭头,对几个番役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侍候王爷出发,太子那边都等不及了!”

狗儿话音一落,几个番役便疾步上前,站到了朱高燧身旁。

朱高燧脸色大变,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但此时他孤身一人,又在这深宫大内,就是察觉到不对也已经晚了。无奈之下,他只得跟着王三儿继续往前走。一行人过了右顺门,又沿着金水河穿过午门内广场,过左顺门后折而向北,一直走到思善门前时,王三儿才止住脚步,对着朱高燧深深一揖道:“太子爷就在里头,请殿下自己进去。”

思善门是仁智殿的大门,而仁智殿是帝后大行之后停放梓宫、供奉灵位之所。此时的朱高燧已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变得苍白无比,愣了许久,他才艰难地迈开步子,走到仁智殿门前。

正如朱高燧猜到的那样,当他把殿门一推开,发现殿内已挂满了素幡白绢,大哥正一身素服站在大殿中央。听得殿门响声,朱高炽知道朱高燧已到,遂转过身来一脸悲痛地哽咽道:“三弟!晚上勉仁师傅突然回京,报父皇班师途中染疾,已于半月前大行了……”

“啊!”虽然已有所预料,但听了朱高炽的话,朱高燧仍如遭雷击一般,惊得头晕目眩。过了好一阵,他方缓过神讷讷道:“怎么会?不是开平军报么?怎么就成了杨荣回来报丧?”

“开平军报?”朱高炽一副不明就里状,片刻后忽然“哦”了一声,“或许是我悲痛太过,一时昏了头,交代王三儿时说错了!”

什么?朱高燧这下终于完全明白自己被诓了!正羞愤间,朱高炽又道:“明日就要发丧,这几天咱们就待在这里为父皇守灵吧!”

话音一落,狗儿便捧了一件素服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膀粗腰圆的番役。朱高燧见状,脸色几变,最终接过素服,一骨碌扑倒在地号啕大哭道:“父皇……”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初十,天还没亮,监国皇太子朱高炽便领着在京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来到德胜门外,众人皆一身衰服,面色沉重地肃立在官道两旁。辰时一过,远方官道上便出现了无数人影。在人群最前方,是大明天子的龙辇。此时,气派的龙辇上缠着一条条白绢。秋风吹拂下,白绢随风飘动,将气氛渲染得十分哀戚。

朱高炽站在官道正中央,龙辇驶到距他还有三丈远时停了下来。这时,礼官悲怆的声音响起:“恭迎大行皇帝灵驾!跪……”

朱高炽以下,在场所有人皆一撩袍脚,直直跪伏于地。顷刻间,哀乐大作,天空中响起一阵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