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伏[1]与遣犯(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4115 字 28天前

俳谐的连歌有很多难解之处的理由,仅稍微注意到的就确实有三点。首先是常年来被许可的特殊语法和省略越来越霸道。其次是将俳谐的突兀意外视作常法,即产生了对太实在的表现轻蔑对待的风气。谈林派无疑应该对此负起七八成的责任,但是这种审美的夸张被一直继承下来,视为正途,而且“味道”“音韵”之类无法明确表述的说法也盛行起来。我们认为,归根结底要通过某种说明才行,这里又涉及第三个理由,也就是歌会参加者的支持。能够位列歌仙百韵之席的俳人,不仅曾经在经历和心境上相似互通,而且再次通过感性的统一,得以敏锐地理解同伴的心情。此外,还存在着试图对这些特点加以指导的中坚力量。在某种情况下,甚至他们本人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可能也会因自己的奇思异想而震惊。更不用说后世的读者之类,显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在这一点上,正式的连歌亦是如此,其固执与耽溺实难想象。而且,这一方面虽然在辞句上并无可疑之处,但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另一方面,俳谐的长短句连接虽然如此难解,但我们仍然坚持探究,绝不仅仅是因为时代比较晚近而有亲近之感。因为,现今世上的研究和穿凿,无疑是正倾向于遥远的过去。

用一种非常平凡无趣的说法来说,俳谐体现了时代的生活。不用说翰林词苑的文章,从军中纪事到人情书物,即便数万种小说,尚没有书写尽平凡人心的角角落落,但俳谐偶然的记录中,却保留了非常微小的一点痕迹并吸引我们去了解。试图将俚俗和文艺连接起来,无疑从最初开始就是俳谐之道的本来志向。但是,这种影响人的力量的着力之处,不知何时表里之间发生了反转。芭蕉翁的态度既不奔向奇警,又不落入俗套,总是在各自的实际体验之间直接寻求诗境,这一点正是其新鲜之处所在。这是因为世间变化的强烈刺激,还是因为观察者的普通余裕,要彻底究明这一问题,我还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无论如何,在某位优秀导师的指导下,贞享、元禄的俳谐充满活力,顿时群集而成时代之风。但是,其后走向衰微而有中兴之说,复活之声高扬的同时,却助长了拟古之风,与当下社会的关系淡薄起来。这种情况自古以来亦无数次反复出现于各国文学史中。

我们对蕉门的俳谐所抱有的特殊喜爱,主要是源自这种新兴的风气或是自由的魅力。无疑在其之前也有萌芽,在其后也有遗风流传,但是俳谐像芭蕉翁之世描绘东国那样精彩的生活描写,是前所未有的。在江户时代,近世的市井学者中,也有很多人无意识地将俳谐作为世相史料使用,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对这种俳谐风格的变化给予注意的人却似乎很少。就我所见,贞德[2]门流以京都为本山,因为对古典的风雅极为尊重,没有对卑贱山民的生活风景进行描写,但事物的名称形态至少能够证明其古老的存在。但是,到了其后兴起的宗因一派,空太过于想,虽然也对故事、世事作了最为丰富的援引,但并不受援引的拘束,而是一头扎进学问见闻之中,自顾自地描绘了一个梦想的世界。在芭蕉翁的弟子中,才子其角的俳句风格,几乎在其一生之中都为其他人所推崇。如果漫不经心地将这些都收入当时的世相史料,不知道会陷入何等错误的历史观当中。

因此,在这种正风俳谐的界线得以清楚地被划分之前,没有什么人尝试深入其中,实属幸运。例如,《冬日》中广为人知的所谓神释的付句中:

三日斗鸡派上鹦鹉

重五

白发老人收割独活

荷兮

又或者是第四卷中:

石竹花装饰的早正月

杜国

手鼓奉纳在拜祭弁庆的神社

野水

寅日清晨早起的铁匠

如此等等,虽然现在仍然有人说某处确有这样的事情,但是我认为这完全是编造的。若是春天到初夏之间令人感到忌讳的凶事连续发生,为了早早结束这一年,人们会将六月朔日命以“早正月”之名,再打一次年糕。形式上过正月的风习,确实存在于江户初期的各处乡间,甚至留下了制止这种做法的法令。但是,在这一天装饰石竹[3]是空想,同时后面一句中拜祭弁庆的神社也并非实际存在。这一联句产生的基础是,如果有这样的神社的话,人们也许会敲着手鼓去拜祭。也许是为了使这一联句具有朴素的内容,于是作者在这里附上了“寅日”一句,但是其兴头是毫无理由地发展的,后面出现的“南京之地”一句,以及出现“老人收割独活”之类的句子,其原因也与此甚为相似。其中一方吟咏出在三月三日弥生的节句的斗鸡中,以鹦鹉代替鸡出场这样一种豁出去的趣向以后,为了接招,无论如何也必须想出更在其之上的狂肆的空想。静静地看着这种连歌肆意发展而没有人将其收回来,我想这应该就是谈林一流像烟花一样的原因吧。

绘画等的发展历程在某些点上也和俳谐有稍许并行之处。当初,突破幼稚而优雅的贞门俳谐,梅翁一派豪放的恶谑开始出现之时,没有人不带着展开鸟羽僧正[4]的画卷一样的痛快之感,满怀喜悦地去欢迎它,但即便是百鬼夜行之路也有穷尽之处,空想并没有无边无际展开的道理。很快,这一派画师只好将其圆熟自在的笔法让给像大津绘[5]那样试图将人的姿态描绘出来的画派,自己消失无踪,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在俳谐方面,并没有像经过北斋、华山、晓斋、清亲,达到如今漫画的隆盛这样的历程,大家不过是在像外城一样的发句[6]处闭城坚守,自己限制了对具有丰富变化的世相的描写。但是反过来,又使这一事业从最初开始,就不是像大津的市街上卖的那种单薄软弱之物。因为,俳谐的目标,并不是仅靠一点点线和色彩就可以表达的轻飘飘的人生。

思考付句的人,通常会被教育要先在心里画出一幅场景。歌仙会使人联想到三十五幅男女僧俗的画匾排列开来的情景,时至今日,我们为了便利起见,仍然将这种每两句接续起来的方式称为“场景(tableau)”。但是,俳谐的场景不是固定的平面画板。首先,俳谐的场景里有一定的时间长度,有起伏动**,有闪光,还有应该被称之为等待中的沉默的东西。即便是借着前句的余韵,仅仅靠十四个字或者是十七个字的日语的力量,能够让这样极为复杂、梦幻般的组合,在众人的心里留下鲜明印象,其范围虽然狭窄,但也已经是很重大的工作。充满古风的乡间劳动歌当中,可能也偶有同样的情景创造,但是至少在世间被称为文学的东西当中,这样巧妙而悄然地达到所需效果的,绝无二例。与其说因为在他国没有同俦,便认为其不合于文学的定义,毋宁说对文学的看法正应以此为准进行改造。

这种文学形式如果是在谈林派那种豪言壮语的时代,还可以被评为一种游戏,也就是将所谓词句接龙加以改造的形式,但是正风初期的俳人,则是带着各自的生活经验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聚到一起的,将其用自己深爱的韵律按顺序联结起来,从心底为之悲喜,为之哄笑。他们单纯的心醉神迷,即使是隔着二百年的云雾也能够窥知。从这种像谜一样,又或是人们对此接近心照不宣的表现方法中,我们费尽辛苦地努力去把握本人的想法的原因,简单地说也只是俳谐里有这些人所讲述的事实,必须通过它们,才能让某些正在逐渐消失的过去复活。令人感到比任何事都幸运的是,与很多古老知识仅仅以干枯的树叶标本一样的形式被保存下来相反,俳谐中的事物是以当时的鲜活姿态原样被保存下来的。一旦声息相通,不过相隔几代诞生于同一片国土的我们,没有道理不能理解和感动。仅仅因为风俗习惯的一些片段性变化,就将其视作如此遥远的过去,是不自然的。为了让历史成为一种温暖的学问,我们必须再一次重新认识古今的俳谐。

连句变得无法理解的另一个理由是,时代的变化使人们的注意发生了偏移。从另一方面来说,在这些为今天的人们所敬而远之的俳谐当中,封存着为人所遗忘的、人们过去感受到痛切的人生片段。如果只是想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样的经验,其实并不困难。纵览大量俳谐书卷,始终作为咏叹对象的问题是很有限的。这些问题,是我们今天仍然在有意无意之中为之烦恼的社交感觉,尤其是血缘的恩爱义理,又或者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之类。它们被认为是有着贯彻古今的不变法则的事物,然而仅仅在很短的时期以后,就已经不得不这样在黑暗中摸索方能理解。这一点是一个令人深感有趣的发现。

我们甚至认为,家的兴衰变动和婚姻制度之间的关系,如果不利用俳谐作为主要史料,则几乎无法搞清楚其在近世以来的变化。古来无数的故事都不过是追从固定的形式,又或者是只记录优秀特异的事例,而一直忽视平凡日常的恋爱。像游女的记录之类亦是如此,从一个侧面反映这一至为重要的社会事实的推移,这一点确实有意义,但这些记录大多仅仅拮取都府的一角中最为机械的生活,最终成为完全无用的文学作品。但是,在俳谐以恋爱为题材的歌会上,正是这种在文学作品中受到蔑视的、在民间无处不在的小小情思,常常由联想带出而成为鲜明的存在,再与从绘卷中也能看到的女郎[7]的罗曼史相交错,从而使一卷俳谐的色彩为之一变。究其原因,因其作者大多是僧侣或隐居老人,有着不会为情所扰的冷静洞察力,这一点也使我们深感有趣。正因为对恋爱的历史极难得有客观冷静的记述,我可以预言,今后将会迎来这些资料为社会学者所珍重之日。

在俳谐的连歌中,另一个被频繁使用的题材是军阵杀伐的生活,以及与之相伴随的勇猛和武家气质。必须承认,这些内容是与恋爱互为表里、掀起感情波澜的重大要素,但不知为何,它们大多是由读书得来的知识,都不以实际体验为基础,有着明显的游戏倾向。而且,已经有很多关于武士的故事流传于世间,需要通过俳谐集之类了解的事物并不多。与此相反,在所谓神释方面,尽管善书雄辩之人辈出,但是他们所遗漏的小小的事物,很多却都被俳人观察到了。我们层层累积了十余世纪的信仰生活,到了明治时代突然为之一变。神社佛阁即使保留了名字和形式,周遭人们的生活却已经不同于从前。有很多职业过去曾经在世间大为盛行,现在却连其存在都得不到承认。甚至出现了忘记上述种种,却还在提倡维持古风的学者,因为在图书文籍中,这些事实在太过平凡,并没有预先留下能够让今天的人发现这种错误的记述。只有作为俚俗之友的俳谐的记录,偶然为我们述说着那些往事。

这样的例子非常多,而在这里,我打算思考一下山伏的问题。修验的价值为明治的新政策所否定,他们当中的一半因追慕佛法而强迫自己成为僧人,另一半则无法忘记神社的威德,还俗并被编入普通神职。关东、奥羽的乡间,一边维持着修验堂,一边彻底成为农民的也不在少数。这仅仅是因为职业的消失,顺利地融合或者被社会上的其他组织同化,理应需要一些年月。因为山伏是以血缘继承的,所以他们的传统记忆相当浓厚,其数量也很多。实际上,无论好坏,他们带有的风气今天仍然遗留在各个角落。试图回顾过去以解释当下的人,当然要详细了解那些失去的事实。但是,我们只能从肯普费[8]的《江户参府记》知道一点东国下级修验者们平常日子的生活,再往上追溯的话,也只能从能剧的狂言中关于某某山伏的数篇中,勉强察知这些人在社会上的地位。但是,在俳谐的连句中,除了开头六句以外,其余部分会多次提到他们的生活。而且,这也是浮生当中一种有趣的特别片段。

虽然不能仅就一两句的内容进行臆断,但是如果进行多重比较的话,所幸还是可以得到丰富的资料的。仅我现在能够想到的很少几句付句,也能够对江户中期的山伏的境遇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至少可看出俗世之人是如何看待他们的。

鼠对月吐出云彩

夕菊

秋山里山伏的祈祷声

无人砍伐却倒下的神木

友之

这里的“鼠”恐怕带着赖豪[9]阿阇梨的联想,怀有一种故事性的创作意图,但是由此想到神木自然倒下,可能是当时的常识。此外还有《深川集》中著名的一连:

循我踪迹钲鼓来

岚兰

山伏丧命枭首在关前

身无铠甲难存此世间

洒堂

这显然是一幅历史画,然而当时这种传说仍然给人们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使念佛修行的光景显得尤其凄怆。战国时代,山伏经常被用作密探,又或者不时会由于反抗武士而丧命,且本人并不以为意。这些口碑在朋辈之间口口相传,不禁令人感叹他们的执念之深,而他们暗里经营的营生之地的痕迹,也可见于俳谐中:

厌烦之极的漂泊最近又留恋

北柳

落齿难再吹螺贝

月寒烤热头巾再包头

文鸟

这中间的一句所说的就是老去的山伏的生活情状。可以说旅行就是他们的本业,很多修验者总是行走在外:

角力落败亦无言

猿虽

山北脚下一座山伏村

残檐将倾蜂巢在

卓袋

可能其他地方也有山伏,近江的地方志中记载,只有山伏的村落有几处。村中的山伏以周游行走谋生,但是也有一部分到大道上募化。参加这种村落的角力比赛,即便输了也不能随便发牢骚,山伏就是如此强健豪迈之人。

此地今又闻莺鸣

落梧

传来山伏罡骂声

野水

脱轴山车嘎嘎响

最后一句似乎是以越之大德[10]的故事为典的,但中间一句到底还是实写山伏在村里的粗野情状。说到这里,想起了《续猿蓑》中的夏夜一章也有一例:

丛中入村有捷径

支考

婿多嘴来翁絮叨

有事之时即山伏

曲翠

这里所说的是这些山伏不再外出巡游谋生,仅在农事闲暇时才作为僧人行事。即便如此,翁婿二人因为都比较多嘴,为普通百姓所忌惮。另外还有更为清晰的描写,见于《葫芦》的起头一卷:

拥挤的诹访温泉日暮

曲水

身高过人一山伏

所言善否唯由其定

珍硕

因为其后面接着极为绚丽的恋爱文句,人们被其吸引而没有注意到此句,这里相当生动地描绘了旅行中山伏令人厌恶的口角之癖:

躲避夕雨晾筱悬

斧卜

夸奖小儿却语带为难

北枝

第二句几乎是穿透性地描写了山伏的特点。后世的巡游山伏似乎就是这样,拥有连禅僧也自愧不如的锐利机锋,并将之滥用于普通人身上,以此威吓别人,以求安身立命于世间。而且,即使职业变成政治家、律师等,仍然使用相同的方法谋生的人,在今天的日本也颇有一些。我想,认为这种现象令人不快的人,应该回头再细细思考一下山伏的历史。

俳谐是日本唯一因为我们的保护而留存下来的有闲文学[11]。也许会有人认为将其用在如此低俗的研究上是不妥当的,但是就我看来,这几乎是俳谐唯一能够在未来持续下去的原因。不仅是山伏的问题,其他还有几个前代社会的特质,如今的时世,已经只能靠这些充满感铭的记录才能够对以前的相关问题勉强追寻。例如,普通人口中常说的风流与粗野的区别之类,如果没有俳谐便无法理解,但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过尖刻,在此放在一边不谈。所谓神释之句中,也有对人保持尊重的遁世意味,如像“向道之心起时如花含蕾”等句所表现的剃发前后的复杂感觉,又或者是“露霜小村里潜心敲钲”这种念佛旅行者的悲怨之情。此外,万日千日中的群众心理,乡间只在祭礼之日才苏醒的童心等,有很多问题让人想尝试去讨论和思考。但这些都是相似相近的方法,简言之,这种川柳[12]研究家水平的论述,我们只要对连句稍作鉴赏就可以了解。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事先说明。这一时代的富于同情的生活描写,都是以各位俳人各自的实际体验为依据的,以及它并不是像现代的文学者那样的私有物。其中一人了解到的事物、观察到的世情,如果总是仅仅为自己的名利使用的话,哪怕是很短的时期,正风俳谐恐怕也不会达到那样的繁荣程度。割据于各地的俳谐连众即使只是很小的一群人,他们之间某一人所感受到的事物,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其朋辈的修养。这也许就是俳谐令人惊讶的感化之力,同时也是模仿难以根绝的微妙理法所在。芭蕉是优秀的指导者,同时也是明敏无比的世相观察家,但他也从别人的经验那里,间接地了解到很多那个时代的人生情状。不知道这是因为今天已经衰颓的夜话的力量,还是旅人那种悄然渗透一般的善于倾听,无论是恋爱还是信仰,俳谐都能够将显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表达得像发生在本人身上一样。这一点,是当时和后来那种带着书面气息,又或者是追从概念,抑或局促于自己小小的见闻的连句之间无可争议的不同点之一。近年来,我尝试对流放到岛上的人的生活作了一些思考,在俳谐当中,只有芭蕉翁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对这个问题所隐藏的各个方面知之甚详。虽然没有听说过芭蕉翁曾经登上过海岛,又或者是和被赦免回来的人亲密交游,但是至少他在连句中多次咏叹的海岛生活却很生动写实,而且就我所见,这些海岛似乎是三宅、八丈等,总之是伊豆的某个岛屿,不像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海岛遣犯的境遇,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带着异国情调的,而且他们大多是落魄的江户人,其间流动着人之常情。作为俳谐的题材,其作用更胜于旅途、隐逸、花街柳巷的生活之类。将这些情境储存在心里,每次都恰当地用在俳谐当中,是一种无以类比、令人钦慕的修养。存在于元禄俳谐中的民俗史料的价值,仅从这一点看就应该给予很高的评价。虽然无法引用大量的例句,但在这里,我打算就我们一读之下,便会因不知芭蕉翁在何时得知此事而惊叹的例子,略举二三,作为本篇的结束。

满载渔舟停靠月下海岸

重养

身如朝露的岛上乞儿黑如墨

朝暮之风日渐寒冷

知足

这是《千鸟挂集》[13]中的一联。在七岛上,遣犯原则上须自谋活路,因而总是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捡一些很糟糕的东西吃,每当有船入港,他们便将羞耻心抛在一边,向船聚拢,这在当时似乎是常见的。读到此句,眼前便会浮现俊宽[14]那样令人怜悯的模样。其次是《初茄子》的最初一卷:

早上传来居家寺庙的钟声

曽良

岛上乞儿今日也无续命之食

憔悴如落花折茱萸

不玉

八丈岛的宗福寺等寺庙,自古以来住持就有妻儿,且像乡间武士一般富裕。这句描写的是,听着这种寺庙的钟声,遣犯连自己那一天的食物都无计可施的光景。而且,这座岛上的遣犯中有很多就是僧侣。

夜深时撞破墙壁的鹿角

曽良

岛上侍寝之人痛苦于月下

种种祈愿托于鲜花

等躬

这是《深处的小路拾遗》中的句子。伊豆的岛屿不像对马、五岛那样有众多的鹿,因此这句可能是勉强联上。但是,即便在鹿角也能扎破的小屋中居住,很多遣犯仍然找到了岛上的侍寝之人并与之住在一起。在八丈岛上,习惯将这种女性称为“汲水人”,这应该是对女性听到男人的怀旧故事被惹哭这样一种温柔体贴的爱情的咏叹。如果这不是某个人身上的真事,只不过是作者的创作的话,其想象力是相当惊人的。因此,事实就是,众多的岛上遣犯总是找到这样深具同情心的“汲水人”,以此为唯一慰藉而艰难地活着。

(昭和七年八月 俳句讲座)

[1] 山伏,在山中修行的修验道行者。

[2] 松永贞德(1571—1654),江户时代初期徘人、歌人、国学者,京都人,贞门俳谐之祖。

[3] 石竹为秋季的代表性花卉“秋七草”之一,在6月朔日的“早正月”应无此花。

[4] 鸟羽僧正(1053—1140),平安时代天台宗僧人,法号觉猷,因居于鸟羽离宫内的证金刚院而俗称鸟羽僧正,擅长于讽刺画,据说是《鸟兽戏画》《信贵山缘起》的作者,但无确证。

[5] 大津绘,江户时代在大津的追分、三井寺附近的,以轻妙笔触描绘,带有民艺色彩的画派。

[6] 发句,和歌、汉诗的第一句,或连歌、连句卷头的第一句。连歌、连句的发句作为一首独立的诗吟咏而成的作品,亦称“发句”,明治以后称为“俳句”。

[7] 女郎,卖春妇的古称之一。原为女子的俗称,江户时代起为游女、卖春妇的别称。

[9] 赖豪(1002—1084),平安时代的天台宗僧人,伊贺守藤原有家之子。在近江园城寺为僧时,为白河天皇祈祷皇子诞生,甚有灵验,成功后作为赏赐请求,被准许建立园城寺戒坛,因延历寺阻挠而未获许可,绝食而死。传说赖豪死后怨灵化作数千只老鼠,咬破延历寺经书。

[10] 越之大德,即奈良时代的修验僧泰澄(682—767),因开创加贺国的修验道灵峰白山而被称为“越之大德”。

[11] 有闲文学,不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的消遣文学。

[12] 川柳,由俳谐派生的近代文艺。川柳与俳句同样有5·7·5的字数规定,但川柳没有俳句那样的季语等限制,现在以口语为主体,允许出现字数超过规定等现象,受规律限制的语言游戏色彩较弱。

[13] 《千鸟挂集》,《俳谐千鸟挂集》的略称,下里知足(1640—1704)编,1712年刊行,2卷。

[14] 俊宽(1143—1179),平安时代末期僧人,因被发觉在鹿谷与藤原成亲等密谋讨伐平清盛而被流放,殁于鬼界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