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宇利岛的故事(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1524 字 28天前

在冲绳,很早以前八郎为朝[1]登陆的运天港外海,有一座被称为古宇利的岛。这是一座非常缺水、光秃秃的岛屿,但是据说这里有一个由岛名传承下来的久远的神代的故事。岛上居民的祖先是由兄妹二人所生的。为了使这座岛成为人类的岛屿,兄妹二人在灵鸟的教导下结为夫妻,因此现在这座岛被称作古宇利。将恋(koi)转读为ra行的kouri是冲绳当地的动词语法,如果要用文字写下来的话,就是恋爱之岛。

和这个相同的故事,实际上已经在中世的书里作为土佐妹背岛[2]的由来被记录了下来。再往西南的各个岛屿去寻找的话,也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其中包括割据台湾山地的蕃民,几乎每个部落都保存着这样的故事。若作朴素单纯的推论,则将人类的起源寄托于**实属自然,而且他们当中甚至还有和诺亚方舟相同的,世界为洪水淹没,只有符合神意的人才能生存下来的信仰。土佐则有从能登和土佐两国漂流而来的男女两人,在这里相遇成为岛上居民的始祖的传说,这恐怕是想象的翅膀完全成熟以后的飞跃。在八丈岛被称为“种姥”,又或者是“橹生儿”的故事说的是,在大海啸中有一位抱着橹的女性,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幸而当时她已经怀孕,后来生了个儿子,人类因此没有绝种。

关于这些故事广泛而长久地流传这一事实,我想今后必定会有人去阐述其中的幽玄理论,但这不是我现在想要尝试的事情。作为一个小小的话题,我想提供的是koi这样一个日语词语的令人意外的内容进化。我认为,我们的语言无论大小,没有一个不是源起于有形的事物,没有一个不发生于能看到、能摸到的东西。那么,这个词语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机缘变成现在这样不知其所往,又难以想象其际涯的、大如汪洋的词的?可以的话,我希望再一次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关于“恋慕(kofuru)”的词源与动词“乞求(kou”)相同一事,很可能已经有人阐述过了。词语在任何时候,都会由于时代和社会的事情而分化。其中,kou始终没有表现出令人瞩目的词形变化。与此相反,只有这个限定用于男女间关系的kofuru一词,由于有很多不同的用法,必须要依靠记忆和想象才记得住,因而很早就产生了名词,稍晚一点又形容词化了。而且无论是谁,都一直在用这个词。村落是恋爱的唯一活动场所,如果男女二人能够无论日夜都衣袖相牵,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度过人生的话,必须被赋以恋爱之名的情况已经很少,更不用说“令人爱恋”这样的形容词之类,则应该更没有被新造出来的机会。但是,我们的历史与此完全相反。男人的工作在山野、在海上,又或者是在遥远的异乡。即便不是如此,由于日本的婚姻制度,只要上一辈的主妇还在管家,年轻人在白天就要分开来,过着雉鸡雌雄分居一样的生活。恋爱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多地以丰富的文艺咏叹,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这恐怕最初是周围更加随时随地可以看得到的人类行为。我们身边就有一个例子,但是它也正在被逐渐遗忘。在中世的相扑专用词汇中,“乞手”就是挑战的意思。在《古今著闻集》[3]的第十五章中可以看到好几个例子。略举其中一二的。例如,一个叫时弘的男人,“频频向宗平乞求相扑,总是说如果输了时弘就把头割下来,如果宗平输了那么宗平就把头割下来”。又或者一个叫弘光的力士,对一个叫伊成的年轻力士表示轻侮,“据说以左手乞手”。这里的“弘光伸出的是左手,而伊成则用右手把他紧紧抱住”,由此看来,现在所谓抱摔的动作,原本是被称作tekou的。他的用法和普通的乞请不同,即便有tekoi的名词,相扑界也不会把它当作表达企盼之情的形容词使用。它因为缺乏变化,不久就被弃用了。

“恋爱”这一词的内容与此相反,逐渐向外扩张,同时也不知不觉就变得高雅起来。应该说,这正是拜和歌所赐。但是,指导民众使用其固有的意义这样的事,到底无法办到。因此,若非将这个说法整个弃用,就无法避免清浊二流所用语言的意义不断让这个理解变得混乱。近世文学方面,也有井原西鹤[4]等人,因为原来是持有唯物史观的,可能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向其背面寻找理由去进行解释,实际上自古以来koi就是俗物。因此,在读芭蕉翁朴素的俳谐中,会看到这样的句子:

送出松果武隈之礼

草枕难眠恋爱却颇驯熟

此事难向岐神说

像这样的俗世之言也可以想象。另外,著名的《炭俵》中有此一联:

干叶切丝置饭上却心神难定

良人不赶马之日在家中相恋

七刻响起收丝人的脚步声

这些显然是寒素农舍里最凡庸者的生活,和歌已经远离了这些题材,而俳谐却仍然以这些客观的情趣为对象加以吟咏。宜麦[5]的《续绘歌仙》虽是由同一派的人解说,却已经不解其意,徒有如傀儡戏一般的画。语言就是这样,在短短的岁月里受到学问的影响,含义发生变化,逐渐与过去人们的感觉不同起来。

现在读《六帖》[6]的恋歌,十中有一是求婚的歌,其中又有一半左右的内容是告别以后为对方担心,其他大部分都是已经结缔契约者的咏叹。在男女二人很快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今天看来,这都是一些会让人想“如此鄙俗之事有可能发生吗?”的文艺作品,因为古人年轻的岁月里只有夜里男方才到女方处,所以才会不时出现这样的名作。换言之,这些文学作品不过是日本婚姻制度的产物。到了中世,婚姻在相隔遥远的地方之间缔结,而娘家的情况也有所变化,媳妇入门的时间越来越早,除非是**的男人,否则已经不需要这样与女方互通消息,恋歌也成了不体面、不正经的事物,而另一方面又仍然题咏恋歌,单单堆砌辞藻、空言无物的风气一直流行,令人觉得甚是奇怪。说吉田兼好是好色法师似乎冤枉,但是正因为有平生的练习才会被求代笔,实际上同一时代的顿阿[7]的集子中,萍水相逢之恋和离别之恋的题咏比比皆是。虽然据说契冲身为僧侣厌恶这些歌,但是慈延也好澄月也好[8],都没有因为这种作品就被认为是不守佛法的僧人。不仅如此,深闺中的尊贵小姐们,也会乞求老师,吟咏学习这些歌,我们在少年的时候也虽然不解其意,却似乎并非不擅此道。所谓不知恋爱滋味,原本适用于尚未结婚的人。而那些知道恋爱滋味的人们,却由于时移世易而不再感到有必要吟咏恋歌了。

(昭和八年六月 《短歌民族》)

[1] 八郎为朝,即源为朝(1139—1170),平安时代末期武将,源为义(1096—1156)之子。

[2] 土佐妹背岛,《宇治拾遗物语》《今昔物语》等记载的兄妹漂流至无人岛,婚配产子的兄妹婚故事的发生地。据说今属高知县宿毛市的“冲之岛”就是该无人岛。

[3] 《古今著闻集》,镰仓时代中期的说话集,橘成季(?—1272)著,20卷,收录说话约720篇。

[4] 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时代前期浮世小说、净琉璃作者,徘人。大阪人,本名平山藤五,别号鹤永、二万翁等。在谈林俳谐中,以自由奔放的句子而被称作荷兰西鹤,曾一昼夜独吟二万三千句,为在一定时间里独吟尽量多句子的矢数俳谐竞赛画上休止符。后专注于浮世小说的写作,留下了大量雅俗折中的杰作。

[5] 川路宜麦(1757—1828),江户时代中后期徘人,善画,著有《绘歌仙》《续绘歌仙》。

[6] 《六帖》,《古今和歌六帖》的略称,平安时代私人编撰的和歌集,撰者、成书年代不详,共6卷。

[7] 顿阿(1289—1372),南北朝时期歌人,俗名二阶堂贞宗,和歌四天王之一。

[8] 慈延(1748—1805),江户时代中期僧人、歌人,信浓人,和歌四天王之一。澄月(1714—1798),江户时代中期歌僧,宽政期和歌四天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