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文艺(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1811 字 28天前

昭和八年五月,我第一次登上隐岐岛。在西乡町逗留的时候,恰逢旅馆附近的大社教分院[1]正在举行某种庆祝活动,岛上很受欢迎的乡村相扑力士们,兴致勃勃地从各村赶来参加。不巧当天起了风暴,庆祝活动数度中断,根本无法进行下去。因为听起来相当热闹,于是我借了一把伞,傍晚时分晃晃悠悠去看看情况,只见土俵被雨淋湿了,人影全无,只是从周围灯影摇曳的茶棚里传来酒宴的声音。乡村力士的支持者们,因为无聊而喝了起来。男人们只是吵吵闹闹,没有什么像样的对话,坐在他们中间的女人则用好听的声音唱着歌。一位女人年龄三十四五岁,头上包着手巾,一边袖子用布条挽起,穿着短下摆的日常衣服。原以为是茶棚的老板娘在上酒的时候唱歌取悦客人,但是认真看看,她稍微待了一会就离开到用苇帘隔开的另一家茶棚去了。除了她以外,还有好几位差不多年龄的女性往来席间,而且用手打着拍子唱着歌。被称作“艺者”的人在这里也有不少,而且过着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的生活。用一个名称来概括她们恐怕不合适,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了这座岛上现在仍然有这样一种唱歌的女性。

最初,我以为她们是从同一个村子来的,但是听打招呼时说的话,发现她们来到这里以后才认识并一起玩的。来到这样的地方就能认识很多人,而且大家都预先就知道她们歌唱得好,她们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境遇与生涯的女性呢?虽然这种唱歌不算是职业,但似乎也是有某种报酬的,但是问她们的话,她们又只是笑笑谁也不说。也有人说岛上有很多这种轻佻的女人,只不过为了喝点酒闹腾闹腾而来的,但我还是觉得无法被说服。幽远的回忆被勾了起来。在四十余年前关东的乡下,似乎神社庆典的日子里,傍晚时分在茶棚的角落也会看到同样的光景。喝酒的时候如果没有女人,而且是没有最会带动气氛的女人的话,过去也是不会发展成酒宴的。今天这样纳税而且为官方认可的职业女性是新的现象,但在以前也有相同的需要是不难想象的。只不过,是另外的谁去充当这个角色,以我们的社会史知识无法回答而已。

九州某岛的方言集中,特别注明sakamori是指男女相会喝酒,如果只有男人喝酒的话,不称作酒宴。我认为古代的酒宴可能也是这个意思。天皇家的特殊仪式,女性也会参加,而且不单单是在酒席间替男人倒酒,从她们的日记中可以看到“奴家也醉了”的记录。考虑到过去酒是由主妇管理的,而且酿酒的也是老妪,由她们负责分配方属正式,这一点也颇可以接受。只是,近世的妇德大有进步,很多贞淑妇人都开始对此恶而远之,由谁去代替她们承担这一职责成了一个问题。

酒在末法时代被滥用妄用的情况之前,必须让应该喝酒的人喝是一种仪式,劝酒歌实际上就是劳动歌的一种。因此,参与当中的女性的任务,比想象更为繁难。即使在进入由于在行军之时,无法由女性伴酒,而让眉目清秀的少年代替的时代后,所谓“肴”还是指把扇子放在膝盖上,或者是站起来跳一支舞。这种风习如今仍然可见于正式的飨宴,所谓“肴”绝不是指大口大口吃着落满尘埃的刺身和鱼糕之类。当座中客人有很多平时不熟悉的外乡人,或者是不知道礼仪的粗汉的话,女性就会越来越无法忍受这样的任务,于是酒宴组织者逐渐倾向于委托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这一点在都市里尤其显著。

这种喝酒的礼仪在农村似乎还被严格遵守着。除了酒瓮中总是没有酒,用酒机会极少的人家以外,在座的人都互不见外,即使大声歌唱、轻浮戏谑,也不会有什么可担心的。在我国语言中,酒宴被称作utage,如果没有女性最为热心的参与,实际上是无法理会这种感觉的。在充满古风的村落里长大的人中,年轻一点的应该也会跟我有同样的印象。总是很少说话,在人前有一点顾虑的主妇和有点怪癖的顽固老婆婆,出席一生中只有几次的重要酒席的时候,也会主动在小规模共饮的乡食上劝酒,如果有人要求的话也会爽朗地唱起符合当时情景的小曲之类。无须详细说明也可以知道,这在单纯的兴味之上,显然还会带来一种特殊的感动。整体而言,唱歌在农民当中,过去远比现在更受重视。这种例子一点一点地流传开来,唱歌渐渐地被计入体面女人的平常才能当中。或者是做好哪天看样子说不定要唱歌的心理准备,或者是趁着醉意即兴来一首,无论如何,除记住听过的歌以外没有其他练习方法,所以大多数女性的心底,都会一直存着一些用不上的歌。民谣的扎根之处意外之深。它也曾“发芽开花”,但因为实在间隔太久,就此枯萎以致痕迹全无,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结束了。现在回头再看的话,唱歌从这个时候的状态转移到职业歌者的过程,也约略可以得知。一开始,是流行歌的频频移植。对于流行曲,上了年纪的人跟不上,就算想模仿也只能得到可笑的结果而已,不知何时就变成了纯粹的听众,他们当中听到年轻人的歌感到厌烦的也随之越来越多。在我出生的房子附近住着寡居的婆媳,她们以孙子的成长作为唯一的乐事,靠做付日薪的短工拮据度日。不久,婆婆老糊涂起来,开始一天到晚都拍着手唱歌。我们觉得好玩,就去听她唱:

酒在酒馆啊茶在茶屋

姑娘啊在大阪的新町

她唱的歌,应该也是很久以前的新曲吧。她听过这首歌以后,就记下来了。酒的供应变得宽裕起来以后,酒宴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举行。就这样,想要自由自在卖酒的女性,特地唱起另一种歌来,把男人从古风的酒宴“策反”过来了。酒馆新兴起来,家里的主妇失去了对酒的管理权,是普通人的文艺衰微的最大原因。

至于在海边的渔村,渔船开始往来于本地港口与远方港口之间而很少回到村里以后,村里女人们的歌声也逐渐从酒宴消失,只能看到男人们用难听的声音高声喧闹,想要早点让酒席陷入一片狼藉。今天在日本海冷清的海滩上,还可以看到古风崩解后残留下来的一点古老规矩,时不时听说在远离海岸的海面上昼夜拼命劳作的渔夫,回来后并不会回家,而是马上把村里的姑娘们都叫来办起酒宴。这原本应该不是城里人想象的那样粗俗混乱的习惯。与此非常相似的做法,原来在农村也有很多。一般是秋天的收获结束后,确定日子男女一起游乐,而在这样的宴席上,既有酒也有歌声。一部分好事之人推断这样的酒宴是男女间可以自由恣肆交往的公认机会,但若是如此,则此风不可能持续很久。因为,正如人人都知道的那样,爱情必然伴随着嫉妒,必须是独占性的。因此,这种酒宴会导致正式的婚姻自不待言,风气也并不会因此而败坏。如果说有什么必须谴责的坏事的话,那应该是另一种新的体验,也就是酒宴的形式一点点发生变化,参与其中的另一种女性学习和传唱轻薄的恋歌,村里的少女们默默地听了以后的结果。最近,在诹访的山浦地区,小池安右卫门君采集了当地老夫老妇所记得的数百首歌。有趣的是,这些歌的过半数,是隔了一道山岭的长久保新町的妓女们所唱嘟嘟逸[2]调的歌。村里的姑娘们既然模仿着唱起了这样的歌,理所当然地,她们的想法也会发生变化。即便是不声不响地听,风气也无法不因此变坏。无论如何,她们自己的情感和才华,都失去了被发现和选择的机会。所谓有口无心的诺言容易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所幸这种状态在日本来得迟,去得也快。在此之后又当以什么样的目标去试探对方的心意,则又尚未可定。需要重新考察民间文艺中被年深日久埋藏着的表达方式这一点,在其他方面也可以看到,但由于婚姻是全民族人人都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因而需要特别细致地去彻底探寻双方交涉的痕迹。若将此视作闲人之闲事,我是不介意的,但为了世间着想,希望不会如此。

唱歌使男女间的关系融洽一事,《古今集》的序言中已有断定。这不是进入彩纸和短笺的时代才新出现的现象,关于这一点我想应该已经非常清楚了。但是,以为只有首先受过文字教育的人才能拥有这种特权,也就是说认为唱歌的男女之间无须互诉衷情的人,现在颇为不少。然而,现实与此正好相反,上流阶级缔结婚姻时互通消息已经仪礼化、形式化了,平常的男女之间的婚姻却名副其实地是借由唱歌推动的。即使市镇和港口上行为放纵的女人们已经失去了对酒和歌的管理权,这两者和婚姻之间的关系也仍然是很紧密的。即便是寻求一夜的临时伴侣,男人们也必定会遵守这个先唱歌以使关系融洽的顺序,保持着和他们不相衬的信义。这样一种奇妙的习惯,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过去的酒宴决定着人生的幸与不幸,因而是非常重要的机会,如果由这种现象反过来推测的话,仔细推敲还可以看到其留存的痕迹。现代的游**文学中,充满了由酒结缘,因歌动心,结下意料之外的姻缘的故事。今天,若非实在是闲人,没有谁会去仔细思考这些事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在过去的社会状态下,也就是在人们很少会到出生地以外的地方去,既没有茶屋,也没有花街柳巷的时世当中,当时已经使用的配偶选定之法是极为认真的。在没有其他记录以供了解的情况下,必须将这些当作间接资料使用。

(昭和十年 《短歌研究》)

[1] 这里的大社教分院,即出云大社西乡分院。

[2] 嘟嘟逸,宽政末期至文化年间形成的俗曲之一,由7、7、7、5共26字组成,多为细致入微表现男女之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