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方式的变迁(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2587 字 28天前

饮酒的风习是日本固有的,也就是说,这是从甚至不知何时的久远过去开始持续至今的事,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但是,这种风习的内容,过去与今天却有很大的变迁。仅就这一点,作为日本人无论如何必须了解清楚。因为,如果对此风习的古今变化没有完整认识,则无法判断人们今后是否可以自由地喝酒。

饮酒方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翻阅书籍的话,上面没有相关的内容。但是,要想知道的话,也另有方法。尤其是最近的历史,很多人自己也还记得。大体上每个人所喝的分量,似乎比半世纪前减少了很多。不能喝酒的人增加了,这确是事实,但主要原因是很能喝的人减少了,平均消费量呈现出减少的倾向。所谓斗酒不辞之类关于酒豪的传说,逐渐进入了旧话的领域。原本是吟咏作为街头一景的微醺贺年归客的和歌中有这样一句:

看到微醺的贺年归客就如见斜斜掠过大道的春天到来

这种情形虽然不能说今天绝对没有,但已经相当少见了。醉酒被认为是一种病,其治疗方法是立即戒酒。吐得七荤八素这种过去与节日如影随形的惨淡光景,现在已经有很多妇孺完全不知道了。这种现象显然是一种急性中毒症状,又或者可以解释为主人方面的招待是如此彻底而奏效的证据,原本并没有人会因为照顾这些酒醉的人而蹙眉,女性们是将其作为酒宴后的收拾工作对待的。

并非仅仅因为过去酒的价钱便宜所以喝得多这样一种经济上的理由,恐怕还因为一般来说酒的毒在过去来得急遽。如果查阅中世的记录的话,公务宴会也会出现大量被称为“渊醉”“沉醉”的现象,很多人都已经醉酒失态,还有非常多人装出这种失态模样。虽然价钱贵了,但是酒的质量也已经好到过去的酒无法相比的程度,不管幸或不幸,酒逐渐获得了作为嗜好品的资格。

饮酒的机会和过去相比增加了非常多,可以说是饮酒方式变迁的结果之一。如果没有大量无论何时都想喝酒的人,酒类制作销售一条龙的生意就没有成立的理由,而被称为“又六”[1]之类的商店也不会繁荣起来。尤其是近年的酒类瓶装零售的方式,很快就让在偏僻的乡村买酒变得容易起来。饮酒的癖好由此普及这一点并无争议,但是这种做法是完全不用考虑时机、想喝就喝的习惯已经得到公认后才出现的,这至多不过是次生的新原因。酒的售卖只是利用了人类的这个弱点,从而产生并且繁荣起来的业务而已。

但是,在过去纯粹自给经济的时代,即使想喝也没有办法得到酒也是事实。喝酒的机会是限定的,而且很早就已经预订好,大体与供神的日子相同,这样说应该没错。就这样,计算着日子,以在当天刚好可以喝为标准,各家各户自己准备起来。因此,消费不自由这一点自不待言,人们也不可能喝到很好的酒。但是,有了这一条件,也就是只要派人到市镇去,无论何时都能买到草席包裹的四斗樽[2]的桶装酒以后,才有了今天这样能随时举办酒宴的情况。毫无争议,酒的普及由于这种四斗樽的发明马上变得容易了。然而,这种桶屋的业务,也就是用竹篾箍成大的桶或者樽的技术,在近世之前,甚至在都会也很少有人知道。

过去,酒是在瓮里制造的,如在《更级日记》[3]里看到的那样,造酒的瓮被埋在地里,运送酒用的是比较小的瓶子。村里造酒的话会有村桶,此外还有赠答用的角樽[4],但这些都是把桧木板弯折后钉起来做成的木制容器,应该不会很大。四国、九州的很多地方,现在仍然会在宴会的次日或者再次日,将帮忙的人和家里人聚集起来,提供慰劳的饮食,这被称作“喝瓶底”或“倒瓶”。北国一带则将这种聚餐称作“残酒”。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将为宴会准备的酒喝到一点不剩,让瓶子随便翻倒。这天过后,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无酒的日子。但是,在这种情况当中,还是会有正月的酒、供神的酒以及与拜年的客人共饮的酒,因为预知到需要使用,可能会在做秋季收获后的祭礼用酒的时候,另外多做一瓶留下来备用,而在平常生活的种种安排中,则没有准备正月用酒的痕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采用这种便利之法的,总之,酒的储藏似乎就是以此为动机一点点开始的。

过去的正月祝贺歌中,常常有因为“旧酒的香气”而令人欣喜的语句。它们被计入正月的乐事之一,这一点是确定的。不难想象,储藏成了酿酒技术改良的基础。至少储藏过的酒出现了品质的高下之分,奈良、河内的天野等地能造出好酒,对酒的评价就高了起来,人们也就慕其名想要喝喝看。这就是“铭酒”这一说法的起源。本来酒一定是由女性制造的,但是这种所谓铭酒的产地,大多是与女性没有关系的寺庙,这种现象有点少见。足利时代后期京都人的日记等文献,特别记录了被称为“inaka”的酒从地方时不时地被送上来,得到贵人们的赏玩。虽说酒的产地是在乡下,不用说也是富豪之家。他们这样将引以为豪的自家手制的酒特地带到京城,可见此时储藏的做法已经流布,有些家里已经有了可以忍住不喝的酒。但酒多到可以自由使用的程度,恐怕只能限定于有财力的人家。事实上,一般还是在秋天谷物特别充裕的季节里,各家各户以祭礼或忘秋之会等能够开怀畅饮为目标自行酿酒,若能储存起来备用当然好,但是似乎大多是聚集在一起将酒全部喝掉。《旷野集》有付句[5]道:

秋到也村里的酒桶用起来

而《续猿蓑》中又有句道:

偷看一眼扑哧扑哧甜酒酿

可见,此时还有很多人非常期待地等着甜酒酿发酵成酒的日子。不用说,这是一年中,甚至一生中屈指可数的好日子。因此,终于等到这一天时,谁都会放开怀抱一醉方休。

此外还有一个规矩,过去大家一定要聚集在一起喝酒。自斟自饮,一个人细细品酒这种事,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现在还会在久别重逢时想到喝酒,或者是初次见面要拉近距离就必须喝酒,都是在无意识地继承过去的习惯。这种共同饮食就是“酒盛り(sakamori)”。所谓moru[6]应该是morau一词的主动形式,意指与他人共用一个酒杯。有主人的正式场合自不待言,即使是各自拿出酒凑起来喝的聚会,如果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喝到醉为止,这次酒宴的目的就不能说已经达到。也就是说,这和其他民族互相舔血以结兄弟之谊的做法是同一系统的,都是极其重要的社交方式,因此也就必须有各种各样复杂的礼仪。

中国文人吟咏独酌之趣的作品似乎自古就有,但是我们这里今天仍然是多数人都会希望有人和自己一起喝酒。即使是单独喝,也要让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斟酒,时不时还会让斟酒的人喝一杯。对静悄悄自斟自饮的人,很多人会觉得他可怜或者乖僻。个中原因,今天还可以找到。绅士光顾露天小摊这种事,现在渐渐可以让别人知道了,但是直到不久前,在路边来一杯之类事情,对稳重自持的人来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即使是卖酒的店家,也不是家家都表示可以“居酒”。到这些地方喝酒的,往往是很多年都无法参加酒宴的人,比如受人资助的人或者下人之类不能公然喝酒的人,不能买了回家喝,就在店里喝,因而称作“居酒”。这种做法被称作dehai、deppatsu或者kakuuchi,都是用“害羞”的隐语当作其可笑的叫法。而且,这样的做法也是卖酒的店家多起来以后的事,在此之前,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但是,这种来一杯的喝法,现在德岛县等地还保留着ogenzo的方言,由此可以知道这种习惯的由来。genzo如果写作汉字的话就是“见参”,也就是miemairasu,意思是和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或者是和关系变化了的人见面。在关东,女婿第一次到妻子娘家,又或者是双方家人以亲属的身份接触的酒宴被称作genzo或ichigen,ichigen也就是第一回的见参,并没有限定在婚礼当天的理由。现在,关西则称盆或者正月休假回家为genzo,而离职的老下人回来看望旧主也被称作genzo。在这一词语前加上表示敬意的词,成为ogenzo,也仅用于和地位高于自己的人见面的场合。在《狂言记》[8]中,“明天是见参吧?”也是确定下人位置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今天受接见基础上,再缔结主从契约的仪式被称作见参。在这种场合,从者会得到主人的酒。即便如此,也并非和主人对酌,而是主人方面倒酒,让从者喝一杯。在《狂言记》中,一般是用扇子,又或者是帽筒盖一样的东西挡在脸前,做出喝酒的样子。也就是说,即使在那个时代,下人的做法也是自己喝酒,并无与主人对酌之事。后来,逐渐演变成用给酒钱代替让其喝酒的做法,但是出入于古风之家的人,主人还是会让下人喝一杯再去,老大爷坐在厨房的一角,一个人“咝咝”地喝着主人家所赠的酒的光景还是不时会看到。在大户农家还自家造酒的年代,这是主妇让男人们好好工作的有力武器。日本东北地区,还为此出现了被称为hiyake的单柄小木桶,用来直接从酒瓶舀出浊酒或稗酒,主人说着“天冷喝一杯再走”,用以慰劳特别辛劳工作的人。不用说,对平等的客人是不能做出这样失礼的事的。也就是说,没有人一起喝酒,独自仰头来一杯的做法,如果要说是有主之人的特权的话,那也可以算是。

今天所谓晚酌的起源,无疑也是一样的。这种喝法在岐阜县被称作ochifure,而九州的东半部分则称之作yatsugai或eiki。虽然意思尚未清楚,但是鹿儿岛、熊本等诸县的daiyame或dariyami的说法,显然是抚慰疲劳之意,也就是指劳动者为慰劳自己而喝的酒。东京则称之为oshikise,所谓shikise原本是指给下人的衣服。堂堂一家之主,得到一件赏给下人的衣服也殊为可笑。此事的起源,除了主妇的恩慈,是对主人一日辛劳的赏赐的戏称以外,很难有其他理解。对主妇来说,家里总是举办主人与酒友共饮的酒宴,也是一件麻烦事。不管这种叫法是否妥当,主妇对主人独酌一事恐怕甚是欣喜。对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叫法,主人也是一边苦笑,一边由主妇在每天晚饭时配上一壶小酒,拍着脑袋喝上几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酒好喝,过去聚集在一起喝过的味道无法忘记,养成了既非祝贺亦非纪念,既无喜亦无悲的日子里也想喝一点的习惯而已。另一个原因是,这发生在想买酒的时候,即使是夜里也能马上要买多少就有多少的便利时世。虽然说在久远的神代,日本就有了被称为酒的东西,但是如果以为过去的人们也能像现在这样,只要妻子同意就可以每天晚上喝上一点,那就大错特错了。

虽然要举例说明已经有点困难了,但是我认为,中世以前的酒比现在要难喝得多。喝酒的目的与其说是满足口腹之欲,不如说主要是想醉,如果用艰深的话来说,就是为了体验酒带来的异常心理。酒被供奉给神的同时,氏子[9]们也一起喝,简言之就是想共有这种陶然的心境的愿望。现在在和新认识的人交往时,不一起喝醉失态一次的话,就无法推心置腹的感觉仍然相当强烈,这就是这种旧习的痕迹。简言之,我们仍然带着这种古风的感觉的碎片,进入今天的新文化当中。如果有酒的滥用的话,可以说现在的过渡期特别容易发生这种弊害。也就是说,我们一方面囿于古老的名义和承诺,另一方面又要应对新的交通经济实情,顺应着两者之间对自己而言最为便利的部分。两者间的新旧关系,恐怕必须要静下心来重新反省一下。

这次的大事件发生以后,日本人的探求心和发明力不可思议地发生了大飞跃。此前未曾思考过的有形无形的问题得到了注意,新方案被切实地提出来,待时过境迁后再回顾这种情况,则愈发明显地感觉到这证明了国民智能之卓越。把至今为止国民不知不觉忽视了的事当作一个问题去对待,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停留在认为历史的学问无论何时都只是古老知识的这种旧想法上,是毫无理由的。关于我们的饮酒习惯的利弊,也务必了解今天和过去之间情况的变化,对现在的状态是否符合国之福祉,必须有明确的认识。各人能够对此自由判断的历史知识,如果说现在尚未具备的话,历史的学问至少必须发展到让大家想要了解即可得到的水平。无论何时都被民间的议论所左右,没有任何自信,甚至连可否都无法辩明,实为掌握权力的指导者之耻。

(昭和十四年二月 《改造》)

[1] 又六,日本著名清酒的品牌名称。

[2] 四斗樽,大约能装四斗酒或其他物品的较大的有盖木桶。

[3] 《更级日记》,平安时代中期的日记文学,菅原孝标女(1008?—?)作,追记其在1020年13岁时随卸任的父亲返京的旅途以及其后四年的经历,作为平安时代中期下级贵族之女的生活记录,具有重要价值。

[4] 角樽,两侧固定的把手高高竖起如双角的酒桶,在各种庆祝仪式上使用。

[5] 付句,在俳谐的长短句互相配合中,配合前句的句子。

[6] moru是前文sakamori中“mori”的动词形式。

[7] 《金色夜叉》,尾崎红叶(1868—1903)作,1897年1月至1902年5月连载于《读卖新闻》的长篇小说,未完。

[8] 《狂言记》,江户时代作为读物流布的狂言词章版本的总称。

[9] 氏子,受氏神护佑,地缘上居住于氏神护佑的村落等区域,以神社为中心集结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