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烟草(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1332 字 28天前

女性吸烟一事,无疑是新近才出现的现象,但奇妙的是,这种现象和日本人的生活相当和谐。日前和一位旧友见面,想起他的妻子在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头插摇曳多姿的簪子,嘴衔长烟管的样子。这位女性出身于村落里的旧家,宽敞的火塘间很少会有人来,她的母亲又是一位多虑之人,似乎始终靠着烟草忘记烦忧,而她在陪着聊天的过程中也学会了吸烟。另外还有一个记忆,一位现在已经被称为老婆婆的亲戚家的内人,嫁过来的时候将我家里当作临时借宿的地方。我想着这位新嫁娘是什么样的,出来打招呼一看,只见她手里拿着银质烟管,抽着烟。这样的光景,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数年前我家里请来“oshira神”[1]时,从奥州八户来了一位名为石桥贞的巫女,当我问她喜欢什么的时候,她马上回答说是烟草。这个人从十五岁时就已经开始抽烟。当她的视力一点点变差的时候,有人告诉她戒烟发愿就可以替她请某某院的法印大和尚祈祷,她说眼睛看不见也没关系,并没有把烟戒掉。就这样,她最后成了巫女,这个人可算是稍微有点乖僻。

但是,我听了她的话以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在琉球的旧王室,过去地方祝女的头领们前往拜谒的时候,一定会以烟叶作为赏赐的记录散见于史料中。这些宫古、八重山等地的大阿母之类,渡过风高浪急危险最多的海洋,能够毫发无损地完成一生一次的觐见,被认为是众神的特殊恩宠,同时也是常民所难以企望的荣光。作为这样一种人生中的大事件的纪念之物,竟是这样瞬间消失殆尽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有什么我等尚无法捕捉的隐秘力量吧。关于这一点,我感到从这位贞子的话中,似乎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从出身于陆前登米的人那里听说,他的父亲每天早上吸烟以前,都要抓三撮烟丝放在点烟用的火种罐里新起的火上,口颂赞词。一边颂唱“南无阿保原地藏尊[2],请除口中一切病”,一边供奉烟草。据说阿保原地藏在刈田郡,但是我还没有去参拜过,也没有在什么书籍上看到过。不知道还有没有类似的信仰仪式,很想再收集一些例子看看。在信州北安昙郡的乡土志上,可以看到在此郡北城村叫作切久保的地方,有一个叫作阿轻穴的岩洞,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阿轻的女子变成鬼女以后待在里面。《小谷口碑集》[3]中也有关于阿轻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的内容是她戴着面具去吓婆婆,最后面具取不下来了,总让人觉得不是最初的故事。这个岩洞的洞口,也有村民们带着烟草去供奉的习俗。据说阿轻喜欢吸烟,还说把烟草放在洞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没有了,但是不清楚村民们在什么情况下会去上供。在秋田县北部雪泽村的枝乡,一个被称作黑泽的村子,据说因为镇守[4]的雷神不喜欢烟草,全村的人都不吸烟,对此极为避忌,但是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在西津轻深浦附近一个叫作广户的村子,过去曾经也不分男女,人人都不吸烟。关于这个并没有留下理由,但是恐怕也是出于信仰。这两个实例,菅江氏的《笔之所至》[5]有所记载。这些确是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小事,但一开始想到这种做法,并且很容易就同意了的人们,他们的想法仍然很神秘。能登的长尾村,有一种据说过去传自弘法大师的烟草品种,已经成为地方名产。萨摩的冠岳有一种被称作苏我烟草的,与苏我马子[6]拉上关系的天然烟草。看来也有这种令人意外的信仰。

……在公认的历史中,只有烟草是我们从西洋人那里学的,但是在醉心之法上却反而超过了老师,至少会行西洋人不行之事,言西洋人不言之语。这也是从过去一位老年女性亲戚那里知道的……鸦片在中国造成了比战争还严重的后果,据说白人最初将它带给厦门驻军的时候,是作为掺在烟草里的东西出售的。服用的说法,吸食的说法,以及熏食的说法,其差别就在这里。初期的情况不得而知,至少今天的西洋人只是将熏起的烟含在口中,甚至很少有从鼻孔将烟喷出的。与此相反,我们虽然吸烟吸得很慢,但是很多人不将烟吸到呼吸的最深处决不罢休。因为这个缘故,烟草给神经系统带来的影响,应该与西洋原本的情况大为不同。深吸一口将烟草点燃的习惯,确实与自古以来的morai,也就是共食的心理有关。过去,女性好友之间这样做很常见,但不仅仅是把烟管借给别人或是为对方点烟,而是自己也悠然地深吸一口以后再把烟递给对方。最近变成卷烟以后不知道情况有何变化,但是这种风习在烟花之地特别盛行之事,常常可以在近世的市井文学中见到。“吸燃烟草”这样的说法其实是比较新的,以前这种做法被称作tsukezashi。众所周知,tsukezashi原本是喝酒的一种礼仪,也就是不将杯中的酒喝尽就把酒杯递给心仪之人,恐怕是出自最初大家共用一个酒杯分而饮之的做法。这种做法成为男女之间互通情意的方式亦属自然,因而在年轻人中常常会导致争执,甚至会有拔刀相见之事。烟草的传递也用与酒相同的名称,虽然物品种类不同,但是目的都在于二人分享由此而来的恍惚之感。因此,向神灵供奉美酒,然后拜领撤下来的酒这种想法,和将刚刚切好的烟草供奉给地藏菩萨的旨趣,恐怕有着并非偶然的共通之处。往遥远离岛祭祀的女性们,曾经如何消费从王廷拜领的数十枚烟叶,让人甚是好奇,要追寻其过程却实在不易。但是,从日本人生活的片断中细心搜集古老体验的痕迹,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即便语言已经不再表现和传播这些事实,但如果是强烈的感觉,总不会不以某种形式显现出来。如此则将问题再推进一步,我想吸烟与女性的关系,能够与香和信仰之间年深日久的关系联结起来。

[1] oshira神,日本东北地区信仰的家中的神,一般被认为是蚕神、农业神、马神等。

[2] 阿保原地藏尊,位于宫城县刈田郡圆福寺。传说该寺开基之祖海运法师年轻时苦于口腔疾病,游方至熊野山时得梦,称前往陆奥国向地藏尊菩萨焚烟草祈祷即可痊愈,来到此处,焚烟草祈祷17日而病愈。于是,在此处建寺,并建地藏堂,向同样苦于口腔疾病的民众传播此法。至今仍然有参拜阿保原地藏尊时不用线香,而用烟草的习俗。此外,附近的人从小就被教育,若遇牙痛,用烟草灰涂在患处即可痊愈。

[3] 《小谷口碑集》,小池直太郎编,收入乡土研究社出版的“炉边丛书”,被认为是日本最早的民俗志之一。

[4] 镇守,“镇守神”的略称,指镇守一处,保佑该地免遭灾祸的神,亦作“镇主”。近世以后,镇守神与氏神(守护村落等地域社会及其居民的神)、产土神(关东一带对氏神的称呼)逐渐混同起来。同时,“镇守”也作为祭祀镇守神的神社的指称使用。

[5] 《笔之所至》,江户时代后期国学者、旅行家菅江真澄(1754—1829)于1816年所著随笔。

[6] 苏我马子(?—626),飞鸟时代的中央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