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这样把火塘称为irori的叫法是如何开始的呢?我想把这一点作为一个问题思考一下。似乎有学问的人都认为,近世的文学自不待言,古老者如《庭训往来》[2]等也使用“围炉里”的文字,因而称作irori是正确的,与此相异者都是“俗语”,但这实在是很不可靠。确实,汉语里有“围炉”这一熟语。但它是动词而不是物品的名称,此外也没有在后面加上“里”字并赋予意义,去使围炉与这里的说法相配合,用专门的音节去称呼它的理由。这显然是一种漫不经心地传习外国文化的行为,即“代用汉字”,我并不打算讨论这一点。问题在于促使这个“代用汉字”必须产生的原本称谓,是什么时候存在于我国,又是如何产生的。我打算尝试抛开文字去推究一下这个问题。由于在很长时期里这个问题被弃之不顾,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实在是令人意外地不易。
二
“炉”这一汉语词进入日本,远较“围炉里”为早。我们的祖先应该是在太古时期以来就已经烧火,意指这个烧火之处的名词,当然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了,但其名称至少在中央地区早就被忘记了。似乎因为irori一词偶然也有ro的音,于是以此为基础发明了代用汉字,但是最初的名称到底是否精确地为irori,还是发音大抵相近而附会,现在还没有能够下确定结论的资料依据。要确定这一点,必须找到其以前的日语说法。那么,这一说法似乎已经经历了悠久的年代,在炉这一名称输入之前,相关的日语说法就已经完成了大量的变化。
在史书上,记载这一历程痕迹的资料极其缺乏。因此,我们除了向书籍以外的资料、无形的记录寻求帮助以外,别无他法。如今地方使用的语言,当然会掺杂了后代制作或流布的成分。但是要使一个词语的流布领域拓宽,必须具备若干条件,如果不和物一起移动的话,在各个小中心出现的词语是很难征服远方的。因此,由地理上相互隔绝的地区出现的大量的一致现象,可以推测它们是在曾经共同构成一个社会的时候保存下来的。即使不是这样,也至少可以想象它们曾经历了相似的漫长的岁月。
从这点思考一下的话,现在意指irori的日语中,最为广泛普及的是jiro。仅我注意到的,在九州就有宫崎县南部、熊本县的球磨和苇北二郡,此外相距非常遥远的信州的下高井郡、越后的鱼沼地区、秋田县的仙北郡以及岩手县上闭伊郡的一部分,都有将火塘称为jiro的方言叫法。除此之外,海岛中还有鹿儿岛县的宝岛和种子岛、东京府下面的八丈岛、日本海方面佐渡岛外侧的海府地区以及羽后的飞鸟,也使用相同的叫法。这些地方的叫法显然不是近世以来被“搬运”过去的。
在这些当中,只有陆中有称为zuro的报告。这应该是发音和记录相吻合的。与此相反,另外两个地方的记录则是diro(肥后、信浓),这并不是因为能够听出di和ji的差异,恐怕是受jiro是“地炉”之意的知识的影响而来的。[3]从著名的《后三年绘词》中“关于地火炉”等可见,与地炉相近的说法很早就为人所知,但是将上述全国性的jiro一词轻率地解释为装在地面的炉,却是对事实的无视。第一个理由是,现在各地的jiro基本上是在竹席铺设的地板上埋设的。第二,以前有很多不铺设地板的小民之家,在这些家里炉都是设在地上的,并没有必要仅仅对泥土地面式的灶特地赋予这样一个名称。
三
地火炉这一名称我在现实中还没听到过。这个名称从汉字的组合看也是很勉强的,所以也可能是中古偶然形成的代用汉字。至少从“炉”的汉语来看,jiro无法说是完全成立的。在东京附近,信州佐久的川上地区到诹访、伊那的南信[4]一带,绝大部分的甲州,骏河的富士川以东和伊豆的角落,今天仍然将irori称为hijiro。从诹访又称之为hitaki jiro来看,hijiro即是烧火的场所,应该刚好和英国的fireplace是同样性质的词。shiro这个古老的用法在育秧苗床的名称“苗代”[5]中还有遗留。翻检中世文献的话,还可以看到很多地名中的“田代”等词,似乎也是意指开垦为田地的预留地。在每年都能采到很多菌类的场所,中部的乡下也基本上称之为shiro。越后有将火塘旁边放置燃料的地方称为takijiro或者kijiro的叫法。有很多地方会把这个称谓和意指火塘边末座的“木尻(kijiri)”混淆,有很多把放置柴薪的地方称为kijiri的例子。jiro因为开头的子音浊化了,虽然可以看出不是照原样保留了古来的形态,但尽管如此,从它分布如此广泛看,要将各地的叫法全部断定为hijiro的省略,现在还是有一点令人感到踌躇的。也可能是因为这是家中唯一而且重要的场所,也就是shiro,所以一开始便简单地称为shiro。无论如何,shiro和hijiro不是没有关系的两个词语,这一点是肯定的。
四
和这两个词语之间的关系非常相似的,还见于日本东北地区的hodo和hihodo之间。现在仍然将hodo作为irori的意义使用的,奥州只有南部的沼宫内、陆前的气仙郡、羽后的饱海郡等几个地方,其余如陆中的上闭伊和江刺两郡、羽前的米泽、南秋田的半岛以及信州的下水内郡,都是仅仅将火塘中央烧火的部分称为hodo,又或者是最中间的热灰,也就是信州所说的kuyotari、秋田的karasuaku、雅语的oki等的残火部分才称为hodo。同样的现象在福岛县等地也有,但这只是从过去最普通的烹饪方法灰煨hodoyaki和灰焖hodomushi的说法倒推而来的。热灰另外还有一个hodoaku的叫法,hodo原本是该场所的名称。但是,奥羽也有很多其他地方的人们认为,作为irori的整体名称,仅称之为hodo是无法通行的,还有在其上增加一个“火”字,使用hihodo的叫法。这恐怕是因为hodo的原意说到底已经普遍变得朦胧,它是烧火的场所的意思已经不为人所知了。
在hijiro、hihodo这些复合语中,不将火称为ho而是发作hi的音,无疑不会是很古老的说法。但是,由于hihodo的发音特别不容易,各地出现了多种不同的讹音。如果从与原来的形式相近的开始列举的话,同样在陆中,虽然上闭伊郡有hiboto的说法,和贺郡却和外南部、津轻、秋田的一部分一样,有的地方将其称为hibuto。而津轻、弘前的城下町称之为shihodo、erigi,在乡之人则发音为shiboto、shibuto,进而南部领到气仙方向称之为shibuto。有报告显示,盛冈与鹿角地区一样将火塘称作hibito,但是其附近仍然称为shibito,再往南则《远野方言志》有记录说称作subito,东山地区称作subuto,仙台和盛冈在古老的调查记录中都反过来有subito的记录。这样一来,便与将火塘和火桶称作subitsu的古语相近了,但是不能将单纯一端的事例用来作对比。实际上,hiboto和subito都并存于同一个郡内,双方都并不将另一方视作别的词语。
五
前面已经说过,同样在日本东北地区,而且是相邻的村落当中,虽然为数很少,但是也有将火塘称作jiro的例子。那么这里的问题就是,shiro和hodo哪一个是比较古老的,哪一个是后起的。关于这一点我还太清楚。一般的情况下,在东北和西南,也就是国土的两端都存在的相同词语,应该视作较早就开始流布的。但是,hodo、hihodo的所在都是国土同一隅中遗留着特别多古风的地方,而且依据文献等旁证,hodo一词较为古老,而jiro与其说是新的,不如说是少见的。一个可供参考的资料是,越后蒲原等地的民间故事中将家中的火神,也就是荒神、灶神之类称为hodo神。另外在北信、岩手县等地,有如果深挖hodo的话,穷神就会冒出来,或者被称为“单眼”的怪物就会冒出来的传说,但是关于jiro,现在还没有听到这样的说法。在伊豆的三宅岛等地,似乎家里的炉被称为jiro,而火山的火坑至今仍然被称作hodo。但是,八丈岛则称喷火口为kanado。将irori称作kanago的例子在丹波的天田、何鹿一带有一例,将kunugi,也就是柴薪称作kanagi的例子在三河和越前都有,而kanado似乎也是一个意指炉的名词。一边将人烧火的场所用别的名称,一边只将神所制造的炉称作hodo、kanado,不正是后者是更加古老的存在的证明吗?可以预期,这一点也将通过今后陆续发现的资料得以判明。
关于hodo一词的分布,除伊势南端将灶称作hinohodo以外,尚不知道其流传到中部和关西的例子。但是,我认为今天广泛使用的对灶的称呼kudo,应该也是由同一词语分化而来的。kudo不仅是包括京都、大阪在内的近畿地区在相当久以前的标准语,而且在西部从九州东岸到四国、中国地区的广阔区域,北部则在奥羽各地也有使用,位于两地中间的关东和北陆、佐渡、熊野、淡路等,有和hodo最为接近的hidoko一词,总体意指现代风的石灰涂抹灶台。这也只是为了与jiro、irori等敞开的烧火处相区别,重新将这些叫法固定下来之后所形成的,应该既不是这些词语从一开始就有的特指的意义,也不是与土灶的新营设一起被发明的词语。看看《新编常陆国志》[6]即可知,在当地hodo和kudo指的是同一个东西。东京郊外到下总西部称灶为kamadan,上州邑乐郡称之为kamandye,其东邻下野河内郡、下总猿岛郡甚至称之为kamakkudo。也就是另一种无法放置的,像今天这种没有提手的锷釜的kudo。即使这些称呼转而使用到原本有hetsui这样的古名的土灶上,也不能说它是一个新词,而kudo在西日本恐怕也不是新词。只是在原来就有hodo这一叫法的奥羽地区,因为kudo的形式是与用土筑灶的风习一起进入的,所以只在这里它才被作为另一种名称接受了。因此,就日本整体而言,kudo也应该是一个系出正统的古语。
六
前言不期然写长了,我的观点总结一下的话,就是如下所述:在ro的汉语进入我国之前,已经形成了几个意指炉的日语,分别在各地形成“割据”状态。kanado、hodo、shiro等是其中几例,shiro后来全部变成了jiro、hijiro,hodo变成hihodo在日本东北地区遗留下来,又演变成kudo、hidoko,作为石灰涂抹灶的名称。就这样,旧来的平面的火塘不知何时由irori这样一个异色的词语,作为代替进入语言当中并悄然固定下来。如果汉语的“炉”无论如何加工都不会成为irori的话,就有必要找到另一个作为其铺垫的词语。
相当于所谓火塘的各府县方言,刚才已经举了若干,但是从能登到越中很多地方还保留着另外一个其他系统的叫法。其最普通的形式被称作ennaka或innaka,在有的地方则被称为hennaka、henaka,有时候又被称为henka。据说妇负郡的某个村落称其为erennaka,这与irori有一点相近。当然,无法确定哪个是本源,哪个是次生的讹音,但是ennaka也可以理解为家中或者居处,hennaka则受到了“火”的影响[7],erennaka反过来可以看到向irori的妥协。然而无论哪一个,这些名称在地方的人们相互间的意识里仍然是同义语。
与妇负郡的erennaka相近的说法,西砺波郡有erenbata、erebata,或者erebutsu、erebotsu等,这些都意指火塘边。与前者进行比较的话,可以察知ere与hodo、jiro相当。此外,纵观现在各地讹音,明确地说irori的反而很少,日本东北地区以弘前市的erigi为代表,除了秋田的erugi,或者eruge,与其相邻的山本郡的enugi、鹿角郡的yurugi,福岛县石城郡的irugi和最上、会津、相州[8]浦贺等地的yurugi以外,相距比较遥远的隐岐五箇浦还有eriri的说法。大概是因为发音稍微有一点困难,绝对不会有将iru发作eru音的地方,被称为erori或yururi的例子最多,甚至东西两京,当地人们也不自觉地称之为yururi等。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九州等地才有R子音脱落的现象,使用yurui的说法是自然的,但是其他没有这个习惯的地方如长门阿武郡、周防熊毛郡、东部的三河伊豆等的一部分,也能听到yurui或者yurii的发音。这些现象,除发音学者能够说明的原因以外,是否还有因某种意义而被隐藏的原因呢?尽管还未能找出确切的解决方法,但是我仍然打算向这个方向继续推进探求的进程。
七
再次避开正面,换个角度,从以下这一点也可以对问题进行考察。我们揶揄在人前口齿不便的人时,用的“内弁庆[9](uchibenkei)”、“炬燵(kotatsu)弁庆”等俗语,在不同的地方有各种不同的说法。首先,九州的日向称之为“横座(yokoza)弁庆”,横座是火塘正后方的主人座。陆中远野的“robuchi弁庆”,这也很好理解。信州诹访则称之为ibenkei,出云称之为inochibenkei,《方言考》[10]作者后藤氏认为可能是“家里”的意思。秋田郡的鹿角称之为enonakabenke,这也应该和石川、富山的ennaka一样,意指炉侧。必须思考一下,因为人们在家的时间是晚上或雨雪之日,家里明亮温暖的地方就是炉边。佐渡方面在矢田氏的《方言录》中记有yurinatabenkei的说法,其中yurinata也是炉端的意思。飞驒也称之为hinata,nata可能是nohata的简略形式,也就是火的旁边、yuri的旁边。此外我还认为,yurinata是比较早出现的,而yururi则可能是后来产生的说法。
对家中的生活而言,hodo无疑是很重要的,但是围绕着它的炉边也很重要。在这里不仅长幼秩序得以确定,一家之长和主妇的权威也得以确立,火神的祭祀和占卜,都是在炉边的木头上进行的。因此,信州等地称之为okurabuchi,评价“内弁庆”也被称为敲打okurabuchi。所谓okura意即坐垫,意味着hodo神的祭坛。日本东北地区之所以称之为makkobuchi,应该是因为以前一定会将分叉的树放在这里。其他的虽有fusenbuchi、hizuki等各种名称的变化,但是它们的意义我还不能说清楚。jirobuchi、jironbuchi等说法在各个岛上都有,此外还有已经忘记了jiro一词的秩父地区等。在火塘的四边,家人坐卧饮食的地方当然必有总名,因而如佐渡之类知道jiro这一叫法的地区,也另外有yurinat的叫法。佐渡的yurinat在山形县的最上地区被称为yuribata,信州的小谷则称之为irubuchi,能登和加贺称之为ennata。根据我的想象,所有这些意指炉边的词语的起源都是iru这个动词。正如家里火塘所在的区域被称作naka或者jo,出来接待客人的地方被称作dei那样,面对着火的座位也有出自iru的名称。这个过程的形式如何,已经无法断定了,可能是irui。iru意即坐着,i是坐席之意。irui最早变化成yurui,又或者变化成irubuchi、yurinata,也未为不可。无论如何,irui首先被使用并被忘记意义后,炉火本身才被称作yuri、iru之类,因而“围炉里”虽然是很明显的代用汉字,但是可以说其背后还是有一些根据的。
附记
这是在去年五月的近畿方言学会的演讲上补足了若干资料,对解说加以精确化的结果。我的目的不在于增加关于一个词语的知识,而是就现在的辞书家的方法的危险性提出警告。
(昭和十年三月 《文学》)
[1] “围炉里”,即中文通常说的火塘。因本篇围绕“围炉里”的名称来由展开,故保留“围炉里”的说法,原则上不意译。
[2] 《庭训往来》,室町时代以书信形式编写的平民初级教材。1卷,由25封书信形式的文章构成,包含了大量日常生活中的必要语汇,据传由镰仓时代末期到南北朝初期的天台宗僧人玄惠(?—1350)所编,但无法确定。
[3] di和ji的区别,在原文中为“ヂ”和“ジ”的区别。“ヂ”和“ジ”分别为“チ”和“シ”的浊化,听起来是一样的。因为日语“地”的发音为“チ”,所以柳田认为当地将烧火之处记作“ヂロ”,而不是其他很多地方的“ジロ”,是由于“地炉”的影响。
[4] 南信,指长野县南部,除木曾以外的地区。诹访、伊那均为南信地区市名。
[5] 苗代,读作naeshiro。
[6] 《新编常陆国志》,由江户时代后期国学者中山信名(1787—1836)开始编纂的常陆国地方志,先后经数人之手,多次修正、增补,历时约100年才完成。
[7] 意即hennaka一词是ennaka吸收了“火(hi)”的影响而成。
[8] 相州,古令制国相模国的别称,相当于现神奈川县除东北部以外的大部分。
[10] 此《方言考》应为《出云方言考》,作者后藤藏四郎,192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