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装的问题(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1857 字 28天前

关于国民装的制定,我想仅仅是作为预言性试验也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仅仅十年、十五年之内,就可以判断一个提案是不是大白天做梦。实际上,至今为止的大量改良意见之类,几乎都被世间所遗忘。在仍然有无数重要事业尚未着手的今天,我们必须尽量不要为无益之事消磨心力。

如果是打算以法令强制推行的话,那不用说,多么奇怪的衣服都可以通用。但是,作为代价,将不得不处理很多违反者。如果仅仅是偶尔才穿的礼服的话,还可以用怕弄坏衣服这样的借口体面地躲避过去。但即使是在礼服方面,现在也开了各种方便之门,事实上完全没有获得统一的效果,更不用说要将每天穿的衣服统一起来,是非常困难的。在进行三个人就能节约一反布,七千万人的话能节约多少布这种小学生式的计算之前,首先必须讨论的是,如何才能让一部分适合这种衣服的人接受这个提案。消费不仅是个人经济这样令人苦恼的问题,在此之外,还受到与自己情况不相符的外部力量的种种干涉和指导。即便国民有着对统治相当柔顺的性情,这样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也难免会迷惑。我想,将国民装的道理大致搞清楚,多少让辨别取舍容易一些,难道这不是被称为先觉的人们的工作吗?

为什么今天日本人的服装,变成在全世界也找不出其他例子那般杂乱至极呢?如果不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恐怕也提不出可能实现的改良意见,因为以前绝对没有这样的情况。农民是农民,山里人是山里人,直到最近仍然是并未经谁劝说,大家便穿着相同材料和样式的衣服劳动。尽管并没有身份、阶级的束缚,但大家还是在一段时间里保持着一定的服装形式。他们突然变得各随己意打扮的原因,简单地说在于外部。我想,最大的理由可能是家里出现了大量的旧衣服,原本一辈子只有一件体面衣服,很小心地穿的话,还可以作为遗物留赠后人。现在衣服很快就旧了,即使是作为日常穿着也没法穿的衣服越攒越多,只好想办法当作劳动服穿。在我家附近的农村,穿祭礼用的红色印花半缠,最近成为在田野里劳动的年轻人的喜好之一,在海边还有远看像是绅士的,穿着洋装的人在拉网。这些衣服用的是最便宜的,而且是拼凑起来的材料,我们的劳动服的统一就率先瓦解了。以前,哪怕没有制定国民装,大家的衣服也都是统一的。现在,尽管有着这么大的流行的力量,人们却眼看着以各自想到的打扮到处行走起来。主要原因是废物利用,也就是这些废物做出来的商品没有限制地到处出售。人造棉和棉花比起来耐用性更差还是更好,不用一下无法发表任何意见。但是,在这个推荐这种廉价之物的时代,让人们另外再做一套成套的衣服放着,我认为这首先是相当令人为难的建议。

若说日本的衣服为什么变成了不得不改良之物,这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如果不先把这个问题彻底搞清楚,那么很快它又会自己再改良。正如看看现在所谓洋装的普及就会知道的那样,此前市街上人们所穿的衣服,用一句话说就是不适合劳动。不仅仅是上下楼梯会弄脏衣服下摆,门把手会挂住袖口等,和新建筑不相适应,哪怕是要做一点称得上工作的事情,穿着这样的衣服就无法活动自如,因为这些都不是原来劳动时穿着的衣服。如果以为像日本人这样一直努力工作的国民,自古以来就一天到晚身穿这么缚手缚脚的衣服,那就是对历史的无视。除了排在仪式行列里的少数男女以外,没有一个人会垂着那样甩来甩去的衣袖到处走。上衣和袴严格地被分为两件,手腕上和脚踝上都不会缠着什么东西。简言之,从最初开始,日本人就穿着和今天被称为洋装而深受喜爱的衣服几乎同样形式的服装。现在我们看到的日常衣服是礼服下面穿的中衣,不如说是将礼服极度简化而成的衣服,穿着这种衣服无法劳动,就跟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东西是一样的。

都市生活开始以后,对国民而言特殊的日子多了起来,一方面平常也穿着前面说的这种衣服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更主要的是经济上的原因,劳动的形态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我暂且称之为雇工式作业,雇佣了很多雇工的商号按照不同劳动分工的时候,可能会让雇工各自承担自己的工作。但是,其后商号变小了,人变少了,从外面的迎客到接待客人,再到打水、打扫庭院、箱笼的搬进搬出,有时候连平整土地都要交给同一个或两个年轻人去做,着装无论如何也难免会变得不再严格区分。若让媳妇或者女儿去做这些工作,就更会如此。如果是旅馆的管理人,我不太清楚他们会不会只穿一件针织内衣,对客人道一句“不好意思”,就做起把床铺被褥搬进搬出的工作,但就一般人而言,这种情况是无法忍受的。因此,他们只好做出用带子挽起衣袖,将下摆掖到屁股之类煞风景的变形,以适应忙碌的工作。mojiri、鲤口、罩衣之类,又或者最近流行的家务罩衫之类,为了能够适用于这些频频变化的工作而做出的大量发明,让原来在不劳动时穿的衣服变成任何时候都可以穿,所以可以勉强适应。

这里还必须考虑一个中古时代[1]的习惯,也就是体面衣服在市镇上购买,每天穿的衣服则在家里制作这一事实。这些一下子全部转为由工厂供应,衣服除了洗涤和些许缝补以外,全部脱离女性的管辖,变成了与男主人钱包相关的问题。看起来没有比这更轻松自在的事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攒了很多过时的旧衣服,除了在劳动时穿以外再没有其他用途,以至于不得不都流到了小户人家媳妇的手上。制定国民装的决心是好的,但是如果不选用特别持久而且不会令人厌烦的材料的话,穿上成套衣服的欣喜也不过是一年两三回,最后只会归结为人们的日常打扮又在此之上更加杂乱无章而已。

我们必须穿体面衣服的机会,进入现代以后无疑是非常显著地增加了。但是,过去在正月或仪式等只要好好坐着就行的场合以外,也还有很多需要穿着体面衣服活动的场合。比如在祭礼举行的那一天,只有夙老们会穿着外褂和袴,手拿扇子来参加,而扛神舆的年轻人则穿着花哨的短上衣,头上缠着新的头带,这是他们固定的体面打扮。近年所制定的礼服里,这样的体面衣服完全没有被认可。燕尾服或是上下成套的和式礼服这种仪式规矩,是一种从开始就预想到很多人会放弃遵守的做法。这成了无益的壁垒,同时又是常常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事。因此,正在思考将来的国民装的人,无论是打算将重点放在礼服上,还是以日常衣服为主,都必须尽量设计成两者都可以使用的衣服。如此一来,就会一方面只是偶尔使用,另一方面又关系到每天的便利与否,无论如何努力尝试,都会像现在的旧礼服这样,没法穿着到山上去劳动,同时也无法干净利落地去做插秧等田里的工作。这个问题上,我想到底还是应该像一些古风的村落中如今偶尔还能够见到的那样,允许人们将很多劳动服里最新的那一身穿出来即可。如此一来,可能就无法指望会有超越所有职业的统一的服装了。实际上,如果要强制推行这样的统一的话,就一定会给某些人造成麻烦。

对衣服的喜好可能今后还会更加分化。那些随意产生的形式和想法在有余力的人当中流行起来,到底难以阻止。但是,必须有谁负起责任,设计和推广能够让多数人随心所欲地穿着劳动的衣服,和能够自在地穿着出席各种大小公共集会的礼服。我感到,今天这样令人苦笑的纷乱,无疑反映了正在诉说着对服装要求的紧迫性,以及对此提出的很多提案仍然有什么地方不够完善这一事实。因此,不能因为没有被采用就责怪对方的无知。如果要责怪无知的话,双方都是如此。全部做成被称为洋装的、由西洋借来的那种样式,这种不争气的做法是不对的。如果要自在地劳动,那么除了窄袖和窄腿袴以外,从来就不可能有其他制服。要说是模仿的话,小仓厚棉布[2]做成的竖领衣服之类,因为妨碍汗的挥发,让人穿上后喘不过气而苦不堪言,又或者不在寒冷干燥的大陆却叫人把那么局促的鞋子一会穿一会脱,在尘土里行走,不洗手就吃饼干之类,才是真的模仿。这种指导是谁做的?一言以蔽之,这不是对麻布千年来的便利经验完全弃之不顾的先觉们的谬误吗?

将都市里那些不怎么劳动的人不负责任的爱好当作消费的标准,不加注意地放任他们,造成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最令人烦恼的可能是女性的头发。不过百年而已,女性的发型就变成这种样子,女性不戴任何帽子头巾之类而到处走动,如今已经到了令人无可奈何的地步。戴帽子头巾的规矩不可挽回地衰颓着。特地设计出公私两用皆可的服装,却让鞋子和帽子头巾自然变化、放任不管的话,那么工作的男女的职业就会只限于茶店、商店之类害怕头上的尘埃和脚上的泥土会混入的工作了,工作去向基本上都已经限定了。对于这样细小的利害得失,已经有很多人形成了靠自己思考的能力。实际上,我们与其对他们做多余的指示,不如更详细地告诉他们这些至今为止的变迁过程。

(昭和十四年五月 《被服》)

[1] 中古时代,将古代分为上古、中古、近古三个时代的三分式时代区分中,指646年大化改新之诏以后至1192年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之间的时期,文学史上一般指以平安时代为中心的时期。

[2] 小仓厚棉布,日语称“小仓地”,为发祥于北九州市小仓的棉织物,又称小仓织、小仓木棉,经线密度高,纬线较粗,因结实而多用于日常穿着的袴、男性腰带、夹趾鞋带等。19世纪末起,竖领学生服逐渐普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小仓地作为学生服、工作服的材料被广泛使用。明治后期起,冈山、埼玉等县也开始织造,现主要生产地转移至冈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