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风与当世风(1 / 1)

木棉以前 柳田国男 5483 字 28天前

这个话题本身怎么看都是旧时风,是一个如果要平平无奇地讲述,那就无论如何都可以平平无奇地去讲的题目,一个还没听就可以打哈欠的话题。在人世间还没有婆媳之类关系的时代,又或者是隐居、少主之类国语还没有产生之前,旧时风与当世风这两种生活趣向就已经两两对立、互不相容。我从几年前莅临日本的英国老教授萨伊斯那里听说过,在古埃及的废墟发掘之时,发现了中期王朝一位书役的手记,大约是距今四千年的东西。把其中一节翻译出来,上面写着大意如下的内容:所谓最近的年轻人聪明自任,喜轻佻之风,对古人质实刚健之流仪甚是轻蔑,实堪叹息云云。与此完全相同的话,四千年后的先辈们仍然在讲。

在日本,自古就有人说着世道浇漓。所谓正法末世之叹,在数百年间的文艺作品中反反复复出现。《徒然草》[1]作者所见的京都,已经是粗鲁鄙陋的退化之地。《古今集》[2]的序文中也写道:“今日世间人心轻浮。”《古语拾遗》的作者等人,远在此之前就已经对平安京初期的文化给予恶评。老人在安静的追忆中逐渐老去之际,尤其会注意到周围社会生活的变化,他们所知道的往昔,因为是无法挽回的珍贵之物而显得尤为美好,由于是独一无二之物而尤觉贵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不变之世自古未有,新与旧总是相对立且被比较的。因此,现在再次把这些例子列出来看看,可见并无奇怪之处。我是一个比较忙的人,即便有人请求,我也不会谈论这种话题。

我们要在这里讨论和思考的问题是,当世的所谓生活改善,也就是生活方法的计划性变革,到底有多大程度的新意?又或是与这个时代的尚古取向相对抗,乃至与所有对改革感到不安的阶级的批判相对抗,到底能够多大程度为现代日本的文化赋予价值?这确是在今天这种集会上,各位应该思考的题目。也是我等身为新闻从业者,应该认真彻底地听一次的话题。

无论在什么时代,反对派对新发生的风习的批判,似乎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他们自己名之为三省录型的,也就是以江户期最为有力的节俭这一社会道德律为基础的一派。承认这种看法的人现在仍然很多,而且其尺度不知何时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例如,禁止使用绸布,曾有过将使用绸布作为罪行处罚的时代。即便这尚算有其一理,但还有像限制大米消费那样,在某些情况下曾以法令强制实行的。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今日甘于此者已逐渐减少。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这些规则都因新与旧的妥协而被修订过了。

其二,若以一言蔽之,可谓之为美学性的,也就是慨叹趣味低下的审视派,无疑是与前者站在正好相反的一方。来自这两方面的攻击是相当令人难受且强烈的,但今天的生活改善论者之流,又反过来勇敢而积极地对上面两种武器进行反利用,主张对旧时风不可不作变革。这正如顺风扬帆、顺流而下之时再加上马达一般,对手已经没有置喙的余地,成功来得轻而易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如果从审美的角度看也是现在的更好,从经济的角度看也是现在的做法更有利的话,旧时风论者也就没有继续反对的根据了。

但实际的成效,并非如理论所说的那样。多种方案竞相推进,这样那样的变化甚是激烈,都市生活因此而变得杂乱无章。仅就衣服一例加以考察,若在火车电车等多人同乘之时,以及其他多人聚集之处,从头发到鞋子、衣带、外套,几乎都有不可能归入目录的种类。当然,若要说这是有趣的时代也未尝不可。所谓二重三重的生活,拥有着将无聊这个可怕的恶魔从我们单调的生活中赶走的效力。但是,至少这种一无定见的状态,并不能将大多数国民带往平和安稳的世界。整体上来看,今日的生活改善运动,尽管其志向总体而言是认真的,但却被外界冷酷地评价为不过是玩票而已、任性随意的空想而已。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这种批评到底是不是不当和不友善的呢?首先要有具备资格对其进行判断的人,因此我对今天的听众深感期待。

现在,假令世间若干所谓有识阶级,也就是智德之士加入其中,让具有尝试新方案新方法的有财力的人们,以自己的生活作为标准,进行某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衣食住的形式变革,然而却怠于计算这些变革对其余一万人中的九千九百人是否适用,将会如何?即便其终日信口自夸,逢人便反复自我宣传,罗列优点,也很可能以与时代变迁毫无交涉而终。这些“变革”最为关键的问题,在于没有适用性。在中国的历史中,东晋的惠帝被认为是古今少有的昏君。某年天下发生大饥馑,臣下奏报万民乏谷之时,他答道:没有米吗?那么食肉糜也可(何不食肉糜)。然而实在不好意思,无论什么时代,似乎妇人当中总有少数像上述晋惠帝之流的人。[3]

虽然品行很好但却不去思考世事的人,确是有的。妇人本来这样就可以了,这样也是好太太,而外人看来也认为这样理所当然。但像今天这样,即使是男人也没有为公共事务担忧的时间与精力,不得不投身于纯粹的个人生活之中,我们无论如何也必须要有能够为天下万民从方方面面展开思考的贤妻良母。最近数十年间的新改良意见中,也有很多让人着实觉得只有女性才会想到的提案。但是,其中大部分是以自己狭小的家庭内部的苦涩经验,或者是痛切的观察为基础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对穷人没有用的。与少数笃志之士的家庭的愉快相比,这里我们首先必须要致力的,是极为众多的人的幸福。西洋也曾经有过富于慈善心的夫人,每周一次乘着两匹马拉的马车派发小额银币的事,日本过去在节约方面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例如,以废物利用为名,将旧书页编织起来做成夏天用的坐垫,再让女佣拿到柿漆铺去涂上柿漆,并且由于认为做这件事所消耗的自己的劳动力是免费的,所以坐垫造价很低。但是如果要将这个教给陋巷里靠在家工作谋生的主妇,可以肯定会被对方以一句“这太傻了”就拒绝了。我想,现在应该已经没有这类生活改善法了,但是偶尔还会有与此稍微有点近似的例子,应该被称为松下禅尼[4]式乃至青砥藤纲[5]式的善意仍然为人所赞赏,因而其道难行,社会改良不受信任,即使细心柔情的人们充满世间,国家仍然困恼不已。

我想大家都非常清楚,欲行其道必须先认真钻研学问。欲为将来出谋划策者,尤其必须思考一下至今为止的过往。我们必须烦劳女性学习和思考的事,随着时代会越来越多。男性直到最近,与大量的其他村落的人相敌对时,还必须与极少的同村者为伴,必须抱着所谓“见人皆疑为贼”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同情一事,是需要相当程度的学习才能修来的道德。与此相反,女性生来就有大量的同情之心。从今以后,更有必要大大地将其发挥出来,不仅在自己的乡党知己之间,还要将其用于广阔的世间。在这个家与家之间看不见的围墙已经拆除,乡与乡之间自不待言,国与国之间也开始进行和平交往的时候,绝无女性的精神准备与过去一样即可的道理。那么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呢?今天的发言主要想就这一点加以阐述。

我也有好几个女儿,所以也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倘若有幸,她们有些许天分,有些许志向的话,如果说为了同胞国民,应该学习哪一种学问才最为有效,又或是最适为父之意的话,那么还是一言以蔽之,就是关于人类的幸福如何才能得到,又何故至今无法得到的问题。我想就这两个重要的问题,让她们通过读书、观察,又或是实验去学习。同时,我想对将这些问题仅作为各自家庭的问题对待的做法提出警告。自赞自夸也确实不合适,但我们大家都已经基本上觉醒了。虽然现在的生活中还有各种拘束,但是彻底摆脱掉这些拘束往前走也并非难事。问题是这众多的同路人中,那些步履缓慢的人们怎么办呢?这些眼看着就要落伍的人,又如何引导他们前进呢?

当然,即使不刻意去思考各自的幸福,也会不知不觉地加以思考。但是,这不是学问。正如古人常说的那样,学问须是人之道,须是万人所行之道。众多的生活改善论者必须互相警告的正是这一点。在讨论改良服装的尺寸和裁制方法之前,应该先想到即使旧衣也不得不用破布打上补丁继续穿的人还有很多;在讲折叠式床铺之前,应该先想想还有很多不得不睡在草堆里的人。强硬地告诉孩子就算别人问也不准说睡在草堆里,要说睡在床垫上,但是孩子说“爸爸,背后沾上床垫碎屑了”的民间故事,根本不是什么民间故事。当年西德尼·韦布[6]来日本考察佃农生活的时候,越后的某户农家给他带路,带他看了在一所泥土地上铺草席当作床铺的寒窑的最里面,金色的阿弥陀像光彩美丽地静静伫立的光景,还给他讲了持续百年的佃农会得到表彰的事。但是,韦布听到后对百年的说法感到震惊的原因是,居然真的能够忍受这种状态百年之久。蒲原低地[7]周边的各个村子里,仅据我所知,直到最近都还有地上没有铺竹席的小户穷家。即使管理卫生事务的公务员到村里来宣传要注意清洁,也有很多只有泥土地面且无计可施的人家。不仅是日本东北一隅,而且不仅是佃农,很多小农是靠把萝卜之类的蔬菜和白米混在一起煮杂菜饭来维持生活的。与其说节俭是道德,不如说是法则。当这些人们的生活进步到觉得粪尿肥料肮脏的水平,虽然其劳动或消费在现代都市人看来难以持续,但是以此为基准测定所谓生活的饥饿点,以此作为生活可以维持限度的分界线,人口便会增加。随着医学的进步,婴儿死亡率或许降低了,但不长寿的人也多了。急性饥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性失收成为常态,死于贫困之病的人实际上很多,计入四百四病[8]之一也是理所当然的。对整体的生存而言,食物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说丰富,在此之外,分配方式还非常不好。不仅是少数有钱人任意靡费,即使在一个家庭里也是男主人比其他人吃得多,又或是花费在酒和外出饮食上,使生活开销失去平衡。消费方法也不得当。房子平均二十年被烧掉一次,需要新造,恰似神社里的正殿定期搬迁一般。没有在当用时间,而在腐烂无用以后才被视作养分,没有价值以后才被认为另有用途的东西,世间不知凡几。

此等弊害都是国民经济学的问题,但是大多男性并不会去思考它们。日本的男性有一种奇怪的习性,如果被别人说是想法不乐观、消极之类,哪怕是自己的意见非常有道理,也会马上气馁,即使是提出明显很鲁莽的积极计划,也大抵会被称赞有气势、有进取心之类。整体而言,日本是一个消费机构毫无计划的发达国家。过去就有由良千轩、福良千轩之类,只要有人家千户便可以通过互相扶持发展起来的说法,但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的道理。因此,传说过去千店林立的商港,现在多数都被埋没在荒滩的砂砾中了。简言之,因为这是由小商人的利害而生出的繁荣,不管对错,只要消费量大就会被认为景气。但是,实际上应该是不必要的消费越少越好,不仅是酒和烟草之类。这些几近浪费的东西,为了刺激消费而被冠以文化、改良之类文字。人们对此有所警戒是当然的,不信任广告也是有原因的。

零售商人的所谓近世[9]改良,大抵是徒有其名。鱼目混珠的商品,用完即弃的商品,只是一时的形式上的模仿,极其轻薄之物,都以改名之名风行世间。与此风气相抗的实际上是真正的生活改良。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消费经济学的,以及构成其基础的国民生活技术志的研究,还需要更多有心人继续将其向深远推进的原因。

然而,有的人居然相信这种一国特有的问题,也能够很容易地凭所谓先进文明国家学者的著述得到指导和启发。无须罗列大量论据,都可知这种想法明显是错误的。世人对现今生活改善事业的一大反感,就是它不知如何总有一种西洋味。这些人攻击日本的旧时风的动机,根据我的“恶意”推测,我疑心很可能是这些跟他们所喜欢的西洋风不同,所以不管好坏都反对。这个解释相当有力。这个“恶意”推测的对错暂且不论,在这种状态下,即使是很好的计划也终究无法推行,其恩惠难以推广。在有着济民志向的人看来,这种反感无疑是徒劳而且愚蠢的。但是,这些人在很多情况下却对境遇与己不同者不加体谅,又或者是找不到能够说服别人的方法和论据,最后他们的做法只能被世间视作果不其然是崇洋妇人的好事之举,受到冷遇酷评。

但是,我们的同胞有一特点,就是相当喜欢模仿,而且没有嘲笑别人时髦之举的资格。今天他们所固守的旧时风之类,实际上很多是在并不遥远的过去从中国、朝鲜采用而来的。从食物到住宅等,自中世[10]以来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引入这些的僧侣等人,有着现今所谓先觉者所没有的体贴、韧性和感化力)。又或者,即使未必是模仿外国而来的,进入现代以来没有变化过的生活方式本身也少到几乎找不出来的程度。老人们经常固执地表示是旧规矩、不可改变的事物中,很多是文化、文政年间以后,甚至是明治初年才开始的。至少,自古以来延续至今而必须保守的事物绝对没有那么多。

奇怪的事情真是说也说不完。例如,大家都知道的女性内八字脚的风习即是如此。早年一位来日本旅行的法国人,不停向我赞美这种步姿,甚至激赏说从这种姿势就能窥见日本女性的优美心性。但是,安土桃山时代的屏风画、岩佐又平[11]等人的风俗画自不待言,即使看看西川[12]、菱川[13]早期的作品,上面画的女性也都脚尖向外、昂首阔步。我想很可能是后来在腰上缠着外褂,上面一重比较长,加之不再使用像麻布这样清爽的材料,导致无法处理好缠着双腿的衣裾,才发明了这样的走路方式,而这种步姿又被认为是美女的娇态。发明腹式呼吸法的冈田虎次郎[14]先生,生前经常到我家来,集合老人和女性,讲解静坐的方法。他有这样一个说法。他问我:柳田先生,我认为日本魂与日本人的坐法有很大关系,你认为呢?如果没有榻榻米这个东西,我想日本人的勇气和精神不会修炼成今天这样,你怎么看?这真是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现在这样把身体折叠起来的坐姿,似乎也就是三四百年前才开始的。“坐”是由“跪”改良而成的,而跪是身份低下的人在身份高贵的人面前侍奉的礼仪,同时也是警戒外敌和随时站起来活动的准备。这是所谓武士的坐姿。当武士这一阶级充满世间,这种坐法上下通行,进入太平时代后,才形成了今天这样绷起脚将脚尖伸平、垫在臀部下面的坐法,并最终忘记了这之前的坐法礼仪,并且视放松的坐姿为失礼。而日本魂,肯定是比这种坐法更为古老的记忆。

在地板上铺满榻榻米的做法,不用说,也不是神武天皇[15]以来的风习。榻榻米正如其文字所示,是叠起来的[16],相当于今天的坐席或者是坐垫。所谓八重榻榻米或是高榻榻米等,在唱“百人一首”[17]中的“天神大人”这首时垫坐在下面的榻榻米,虽说是自古就有的,但是称之为“座敷”,铺满整个房间的做法,即使是在贵人的家里也是近世才出现的。像现在这样在榻榻米上拖着脚走路,没完没了地把脚上的脏东西擦在上面,再在上面摆开像板子一样没有脚的餐盘,勉强去吃上面落满尘土的食物的这种流行做法,完全是在新近的发明基础上实现的改良。另外,坐席正背面的壁龛,也根本不是固有的。我想,这恐怕是睡觉用的帷帐地台[18]的一种变形,是以前的民家建筑里,相当于帷帐地台或卧榻的东西。也就是说,家里人夜里躺上去睡觉的地方,如今则把袒着胸腹的弥勒佛放在上面。另外,把这个壁龛前方的座位当作上座,让深感困扰的客人坐在那里的风习,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而在过去,即使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主客的位置也清清楚楚地被规定好,听一下火塘四面的名称就知道了。这一方面是建筑技术的进步,客殿和住房能够在同一屋顶下做出来的结果,另一方面又是足利时代的社会现象,因为主君频繁地到臣下的家里做客,导致自己家要让给比主人地位更高的人使用。简言之,这些都和坐法的变迁有很密切的关联。

不仅这些,整体而言,现代的当世风中有很多愚劣的生活改善。将这些当作终身大事去坚守,敌视变革的保守派之类,只能受人嘲笑。直到此时之前的世间模样,尤其是女性的生活方式之类,往好里说是贵族风,往坏里说是后宫风。首先她们曾将不管对运动还是劳作而言都不方便的穿衣方式,当作优雅的格调去模仿,结果为了能够打破这种僵局,即使是西洋睡袍这样的细腰带穿法也想加以礼赞,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是,要把这些当作说“日本不行”的理由,也是大谬。若是依历史而论,简单地说,这些是离我们很近的祖先对其时的当世风的错误选择,是轻率而不加思考的生活改良带来的灾难,是对原来的日本的无知。

虽然作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确实不好看,但请容我再举几个实例。第一个例子是我们的衣服。让外褂这样累赘得不可救药的东西流行起来,腰上缠着腰带这样夸张的东西,打扮成分不清是夫人缠着腰带还是腰带缠着夫人的样子,又或者一年到头梳着像工艺品一样复杂的发型,既不戴帽子也不缠头巾,所谓歌麻吕式、丰国式[19]之流,总之这在当时就是世间的喜好。换言之,这些不过是一时间的错误罢了。如果是深闺佳人的话还可以,中等以下人家的女性的话,以这种模样活下来是不可能的。因此,女性劳动的模样,无论哪个国家,都大体从过去确定下来以后,就没有变过。但是如果戏剧的话,就会出现身穿十二单[20]耍大刀,头插刻花梳篦行走在旅途上,即使在夏天也穿着衣襟和衣裾重重层叠起来的厚重衣服的贵妇人,然而这完全是在演戏,现实生活是较之略为简朴而自由的。在我们这个夏天炎热而湿度大的国度里,没有打扮成那样还能够活着劳动的道理。正因为与国土的自然条件相调和,才有原来那种经过漫长的岁月确定下来的衣裳,不考虑这一点而见到什么就模仿什么,一味从上而下吸取各种各样多余的东西加在上面,外褂、大衣、雨衣、防尘罩衣,一点一点越裹越多,变成了现在这样衣裳极为复杂的国家。作为其反面,一度有人尝试改成几近**的洋装,出现这种做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此,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心理过程确实需要试着给予十分的同情,但是在此之前,首先有必要搞清楚这个国家的女性原本的模样。然而,不能连这种事都交给男人去做。

在食物的变迁等方面,也有未曾得到关注而被忽略的重要之处。在这方面特别重要的是,在各种各样新材料加入的同时,很多古来就有的食物完全从我们的餐桌上消失了。但是,即使不从书籍上寻找,这些食物还在新年的菜肴和婚礼的礼仪食品上淡淡地留着些许踪迹。纵观整体首先感觉到的是,和过去比起来,甜的东西多了,其次是软的东西多了。虽然昆布现在仍然是关西地区的心头好,但是已经没有人生吃榧子和干栗子了。干鲍鱼之类,小孩都已经不知道这是不是食物了,可能很多见都没见过。将这些作为供品上供的习惯,在过去是被严格遵守的,现在逐渐变得徒具其形。干鲍鱼只是将外面包的画纸越做越大,里面只包裹着一厘大小的干鲍鱼,又或者是用黄色颜料画成,甚至是忘记其形状而只写“芋”“熨斗”便罢。这是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收到干鲍鱼的时候把它归入食物当中,它就变成无用的长物了。但即使这样,尽量不吃硬的东西牙齿却依然不好的人不可思议地年年增多起来。这可能是受食物的摄取方法的理学影响,比如暖的东西的吃法、发酵顺序,等等。不知道现在有谁会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乘火车的时候,或者出席现在这种集会的时候,左右两边到处都是金牙闪闪发亮的人,直让人感觉到黄金之国、黄金时代的炫惑。如果是因为好看也未尝不可,但是造成不这样做牙就使用不了的局面,则实在令人不解。

不仅仅是副食,就连对日本人来说有着无法切断因缘的米饭,也早就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所吃的,不是过去的日本人所说的饭,而是粥,也就是叫作katayu的食物。饭是用甑所蒸煮的,就像今天的赤饭那样,但是现在用这种方式煮饭仅仅出现在节日里。这与hagama,也就是带锷的釜,或者灶的做法的变化有很大关系是确凿无疑的,军营等劳力的供给方法也是原因之一。主要原因是爱好的转变,恐怕还是因为对更为洁白柔软的米饭的喜爱之情。饭勺等的形状也在我们眼前快速发生着变化。现在盛饭的时候用饭勺,盛汤的时候用汤勺,但是不用说,这两者原本是一样的。所谓饭勺脸,现在人们用这个来形容花王肥皂广告模特那样的脸。今天的饭勺是平面的铲子,这完全是伴随着米饭的煮法而发生的变化。因为近来米饭越来越柔软,产生了用这样某种锐利的东西去切取的必要,要是硬一点或者软一点的话,这种饭勺应该就不合适了。我这个人是属于旧时风的,无法欣赏这种让人想起断舌鸟故事[21]的米糊,每次都想起蜀山人[22]那首有名的和歌:

日日炊饭三回亦时硬时软,总难如意世间事

想起这句歌,试着思考一下整体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不如意的,但是这里的一日三餐这件事,其实也是某个时代的当世风,原本是以早饭和晚饭一天两次为原则的,白天的餐食只有在插秧的日子,又或者是特别重劳动的日子才会一天提供几次。饮食方式变成像我这样晚起的人也必须每天吃三餐,真是光吃饭就忙得叫人头疼。如果复古到朝夕两餐的话,学校之类的上课时间也可以安排到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其余的时间也许可以使用得更有意义。如此看来,生活改良家活跃的余地还有很多,而在抵抗力强大的方面勉强继续,则会很辛苦却并无什么收获。

继续举例的话会没完没了,简单地说,我们的生活方式无论古今都是不断变化的,又或者可以说几乎没有一种事物会因我们之力而保持不变。老人们总是爱惜着的旧时风,换言之就是他们自己的当世风,真正的旧时风也就是延续千年仍然值得保留的,可能会包含在今后人们的提案里所阐述的生活合理化、单纯化之中。又或是为了这个民族的永久繁荣,这些正是我所期待的。毋庸置疑,为了个人的幸福,绝不能忽视爱美的人之常情,乃至少许无谓之举而使生活更有味道所带来的安心感,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群体的国民的进步。完全靠现在这些有知识、有品位、有感化力的人们随性而为的倾向,并不一定总是能够使世间变得更好。这些倾向里有前面所说的分配方法的不当,消费方法的拙劣,选择的失败,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对国民造成了伤害。体质的衰退不仅可以由金牙得知。过去某个时代的因相信某个改良而在世间推行的变革,实际上给我们带来灾难的事情非止一例。例如,食用精制大米的风潮逐渐盛行,而发现脚气的原因是B族维生素缺乏还是最近的事。虽然我对棉布和毛织物等的滥用一事的观点是,斜纹棉布不适应这个国家的湿热环境,但就日本生理学进展的程度而言,这一点还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也就是说,不考虑这种种情况,自以为是地去讲生活改善,即使偶然能获得良好成绩,我们这种喜欢讲“坏话”的人也还是要对其给以盲动的评价。更何况在这种有大量天真的同胞因此而受到误导的情况下,我们讲“坏话”就绝不是名誉、面子之类个人的小问题。因此,我要在这里再说一次,女性所应该面对的学问,是冷静地观察和思考生活。如果所幸大量的女性有这样仁爱为怀的向学之心,我相信在很短时间内,日本的女子学校里家政课的教学方法就会为之一变。我想,很多家庭的子女应该就会渐渐理解幸福人生的真正意义。我的愿望是,由今后生活技术的研究,能够清楚地知道国家之病所在,因为各位善良的忧虑,最后会在政治上体现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女性参政的真意。

(昭和三年三月 彰风会演讲)

[1] 《徒然草》,传镰仓时代末期、南北朝时期歌人、随笔家、遁世者吉田兼好(?—1352)所作随笔集,与清少纳言《枕草子》、鸭长明(?—1216)《方丈记》并称日本三大随笔。

[2] 《古今集》,即《古今和歌集》略称,平安时代前期的敕撰和歌集,20卷。

[3] 关于“妇人”的问题,本书为柳田在不同场合面对以女性为主要对象的听众作讲座的手稿,以及在这些手稿的基础上改写的论文合集而成,故其中有不少针对“妇人”的言论。这些言论当时是有一定先进性的,但现在看来难免有不符合当下价值观的问题。关于这一点,希望在正文中保留柳田原来的观点和相关阐述,“译者后记”中会做出恰当的解释。

[4] 松下禅尼,生卒年不详,镰仓时代女性,镰仓幕府第五代执权者北条时赖(1227—1263)之母,因在时赖幼小时,亲手将障子的破洞处裁下来修补而不是整体重新糊纸,为时赖做出了节俭的榜样而著名。

[5] 青砥藤纲,生卒年不详,镰仓时代武士,在北条时赖手下任评定头,以廉洁公正的形象,成为歌舞伎、净琉璃等艺术中庶民理想为政者。

[6] 西德尼·韦布(Sidney James Webb,1859—1947),与其妻贝阿特丽思·韦布(Beatrice Webb,1858—1843)并称“韦布夫妇”,均为英国社会学家、经济学家,费边主义理论指导者,改革活动家。二人曾于1911年8—10月到日本访问。

[7] 蒲原低地,又称蒲原平野、越后平野、新潟平野,位于新潟县中部到北部的信浓川、阿贺野川下流冲积平原地区,面积约2000平方千米,本州日本海一侧面积最大的平原,日本最大的稻作农业地带。

[8] 四百四病,佛教术语,即人所患之一切疾病。

[9] 近世,日本历史时代区分之一,指江户幕府创立(1603)到明治维新迁都东京(1867)为止,或关之原大战(1600)到大政奉还(1867)为止的时代。

[10] 中世,日本历史时代区分之一,指1185年平家灭亡到1600年关之原大战前后的历史时代,包括镰仓、南北朝、室町、战国、安土桃山时代。亦有学者将安土桃山时代归入近世。

[11] 岩佐又平(1578—1650),江户时代初期画师。

[12] 西川祐信(1671—1750),江户时代前期到中期浮世绘师,以肉笔美人画著称。

[13] 菱川师宣(?—1694),江户时代初期浮世绘师,以美人画著称,被称为“浮世绘之祖”。

[14] 冈田虎次郎(1872—1920),出生于三河国田原(现爱知县东部渥美半岛),冈田静坐法的发明者。

[15] 神武天皇,神话中日本的第一代天皇,《古事记》《日本书纪》记载其生卒年为公元前711年—前585年,在位期间为公元前660年—前585年,其即位之年被定为皇纪元年。

[16] 榻榻米为日语名称音译而成的中文通用名称,其原文为“叠”,读作tatami,故有此说。

[17] 百人一首,将百位和歌的歌人各选其作品一首,合计百首而成的优秀和歌选集方式,其中最为著名的有传说为藤原定家(1162—1241,镰仓时代前期歌人、公卿)编撰的《小仓百人一首》。

[18] 帷帐地台,日语称为“帐台”,古代贵族住宅中所设的高于其他地面,上铺榻榻米,四角竖起柱子,拉起帷帐,供贵人睡卧之用的设施。

[19] 歌麻吕式、丰国式,模仿浮世绘美人画中所画女性梳成的发型。歌麻吕即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师喜多川歌麻吕,丰国即同时代浮世绘画师歌川丰国,二人均以美人画著称。

[20] 十二单,平安时代中期成形的女性礼服,成人女性正装,在宫中等官方场合作为正式服装,穿着的场合有一定规定。这种装束以多重叠穿为重要特点,当时被称为“女房装束”,正式名称为“五衣唐衣裳”,“十二单”的名称初出于镰仓时代的《源平盛衰记》,“十二”为表达其多,非实指。

[21] 断舌鸟故事,日本民间故事,内容概要为: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翁所养的鸟因为舔了米糊,被恶毒的老太太剪断舌头赶走了。老翁找到鸟的落脚处,得到鸟的款待,带回来一个很轻的藤篮,打开一看里面都是财宝。贪心的老太太看见后也去找到鸟的落脚处,带回来一个很重的藤篮,里面都是蛇和毒虫。这个故事因在明治时代被收入国定教科书而得到普及。

[22] 蜀山人(1749—1823),本名大田直次郎,号南亩,江户时代后期文人、狂歌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