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政策与艺术学院(1 / 1)

李倩 译

艺术学院已经出版了一些提议,不仅影响到德国民主共和国的艺术家们的工作,也影响了电影、广播、出版社等相关机构的人事。其(文艺)批判的权力受到了质疑。矛头大体指向以下几个方面:在过去,艺术学院没能采纳马克思主义观点,没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观点,或者没能给政府的文化政策提供有效支持。

艺术学院瞬间成为一个既过时又新兴的机构。它(最初)成立于1696年,1950年在德国民主共和国政府资助下获得重建。著名的艺术家被选为其中的成员,有资格受邀是因为他们够先进。他们的永久居住地无关紧要。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个非常不完整的学院,因为在西德生活的著名艺术家,若非受到过当地权威迫害的,不能加入进来。

发生在我们文化政客中间的自欺现象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程度,标志是这些政客要求艺术学院只能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学不应被视作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无论从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出发去批判一部作品是多么合理,把它当作马克思主义者的组织去对待都是错误的。最多能说,其马克思主义成员——其中最重要的一些学者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不能把其他人变成马克思主义者。

我本人当然赞成这种观点:一个只具有进步性(在普通含义上的)的艺术家是不会最大程度地发挥他的天赋的。在学院里几乎每一次讨论马克思主义观点都是被强行推进的。(这些讨论致使上面谈到的一些提议得以接受,并为德国民主共和国的一些最基本的原则构思了一场场振奋人心的展示。)不过无可否认,我们的许多艺术家对于我们文化政策的主体部分持拒绝态度、不够了解。对我来说,原因似乎是政治家们没有占据这个巨大的思想仓库,也没有让它为艺术家所用,而只是像劣质啤酒一样强加给他们。正是委员会有失妥当的措施、命令又带争辩式的政策、非美学的行政方法以及廉价的马克思主义口号,疏远了艺术家(包括马克思主义者),阻碍了学院在美学问题上占据一个明智的位置。尤其是那些现实主义艺术家,他们觉得委员会和批评家的某些要求更像是一些推测。没有信任,任何新政都不会建立起来。是过剩的力量建造了新社会。但是表面乐观会将社会引向深渊。

我们社会生活的那些特征一定对未来富有暗示性。但是修饰和有意抬高,不仅是美、同时也是政治判断力最致命的敌人。工人大众的生活,工人阶级为争取一个值得出力的有创造性的生活而进行的斗争,是艺术难能可贵的主题。但是,仅仅把工人和农民放到大屏幕上,对这些主题并无多大益处。艺术必须以一个更宽广的智性为目标。而社会必须通过普及教育来提高人们对艺术的理解力。大众的需求必须得到满足,但是只能同时通过与他们的低级趣味作斗争。而通常的情况是,人们呼吁正确的事,但是又纵容鼓励错误的事。

出于行政目的,假设官员是可用的,为艺术作品创造出明确的形式会更容易。艺术家然后不得不让他们的思想(或者有可能是行政部门的思想?)符合既定的形式,一切都要显得自然而然。但是如此被急需的生活资料,最终成了被断送的素材。艺术有其自身的规律。

从一个社会主义者的立场来看,现实主义是:一个伟大的、综合的规则,个人风格以及个性视角不会与之相抵触,反而会有助于它。反对形式主义的战争不能被简单地当作一项政治任务,但是必须包含政治内容。这也是工人阶级为解决社会问题寻求美学方法的斗争的一部分,这样艺术中虚拟的解决方案必将会被当作虚假的社会解决方案,而不是被当作美学错误而受到抵制。政治家可能会感到惊讶,但是大部分艺术家觉得,相比于胡乱地拼接在一起、毫无意义却又以权威的模棱两可的方式发表的美学词汇,政治家的话更好懂些。

从艺术的观点来看,我们过去几年的艺术政策是现实主义的吗?我们的艺术家在为不同阶层的公众而创作。教育水平以及道德败坏的程度高高低低五花八门。同样五花八门的是艺术必须要满足的那些需求。国家首先对工人感兴趣;我们最好的艺术家最感兴趣的也是他们。但是与此同时,还得考虑到其他阶级的品位和需要。这一切只能由高品质的、高度多样性的艺术来完成。对一个真正社会主义的艺术而言,品质问题是关乎政治决断的问题。

政治品质再次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艺术批评的任务是抵制政治蒙昧的东西。在这方面,我们的艺术政策不算失败。我们不能期望在几年内达到像苏联那样的政治水平,但是苏联的例子可以帮助我们。不过,如果我们不能按照自身的特殊情况修改这个例子而原样照搬,将毫无裨益。不客气地说,我们有太多古旧的东西,太少新鲜的东西。我们人口中的大部分仍然采用一种完全资产阶级的方式看待事物。在工人阶级内部甚至也有人这样。为了扫除这种态度,艺术必须略尽微薄之力。我们过于迅速地把过去丢在脑后,而急于面向未来。但是未来取决于我们如何克服过去。那些表现1933年以前遭受巨大失败的德国工人的艺术作品都哪去了?德国人从那场失败中仅仅在缓慢恢复。与此同时,他们不得不展示出斗争到底的英雄壮举。他们将通过提供知识和实例来鼓舞我们眼下的斗争。

我们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必须也是一个批判性的现实主义。

我们的共和国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文化成就,创造出有利的条件。如果我们能够提高全体人民普遍的生产力,而不只是某些生产指数,那么艺术将会取得并传导出全新的动力。我们的剧院、展览馆、音乐厅和图书馆将被更多的群众所光顾,吸引越来越多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越来越多具有新的、光辉目标的人。摆脱了行政枷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伟大理念——一个深具人文意识、扎根于大地的艺术——将会释放每个人的能量,并如其所是地作为赠予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神圣礼物而得到我们最好的艺术家的欢迎。

——摘自《新德国》,东柏林,1953年8月12日

注:布莱希特创作的两首小诗——《未被觉察的畸形艺术》(Nicht feststellbare Fehler der Kunstkommission)与《文学的领域》(Das Amt für Literatur)——都出版于1953年,显示了他及其学院对国家委员会的攻击,在文化部组建之前,当时由该委员会负责东德的艺术管理工作。委员会曾否决了在德累斯顿举行的第三届德国艺术展上的评委会并剔除了许多艺术作品;令布莱希特恼怒的是,委员会还曾为了一些低等的书而不是为了小说家路德维格·雷恩(Ludwig Renn)的作品的再版而分发了官方文件。

(东)德国艺术学院成立于原普鲁士艺术学院的废墟之上,原本是要设计成涉及“全德国”范围的。其成员包括布莱希特,艾斯勒(Eisler),孚希特万格(Feuchtwanger),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阿诺德·茨威格(Arnold Zweig),雷恩(Renn),安娜·西格斯(Anna Seghers),以及其他一些受限较多的东德名流如库列拉(Kurella)和施里特马特(Strittmatter)。其专刊《意义与形式》(Sinn und Form)是东德最重要的文学期刊,这一期刊在1957年10月的社会主义者同盟的文化大会上因其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上的“极度保守”而受到了批评。它的编辑彼得·胡歇尔(Peter Huchel)在1962年的秋天被调离了职位。

布莱希特自己对这个官方美学的定义——更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对此进行的非正统改编——在1954年9月的一则手记里表达出来(《布莱希特档案》12/47-8,被米特茨维尔在第393页引证):

1.从一个社会主义者的观点来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意味着通过艺术的手段将人们的生活整合在一起真实地再现。它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复现生活来推动对社会机制的深入观察,并刺激社会主义者的冲动。所有艺术必须引发的愉悦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里,其大部分愉悦在于社会掌控人的命运的可能性。

2.一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揭示了社会机制运行的辩证法,这一揭示使人对命运的掌控变得更加容易。在人们的确认与观察过程中它激发了愉悦。

3.一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将人物与事件作为历史的、可变的、矛盾的来展示。这需要一个巨大的改变;必须付诸一个认真的努力来发掘新的表现方法。

4.一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植根于工人阶级的视角,并呼吁所有人的善。它展现给人们工人阶级的目标与前景:工人阶级正试图通过改革社会与废除剥削将人类的生产力提高到一个异乎寻常的水平。

5.传统的经典作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表演方式植根于以下观点:人类保存了那些作品,这些作品使艺术表达朝着一个继续强大、更加醒目、愈发精美的人道主义前行。相应地,这样的表演强调那些作品的进步的想法。

布莱希特关于此类主题的许多晚年手记都未出版。例如,其中一则手记(《布莱希特档案》49/08)写道,“没有画家能用由于一些官员的裁定而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手来绘画,这些官员可能有很好的政治训练并且非常知晓他们的政治责任,但是他们美学方面的训练却可能相当不足且并不知晓他对艺术家的责任”。另外一则手记(23/69)似乎是一篇文章或讲稿的简短纪要:

在家禽农场上整理诗作并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职责。如果是的话,那么诗作就会像那许多鸡蛋一样彼此相似。

必须提供动力。(你只需看看我们的诗歌就知道动力的缺乏。)

如果想要对诗歌有一个富有成效的影响而不仅仅是一种行政管理,那么必须将自身致力于人类的发展而不是诗歌的发展。

对人群的可接近性或对官员的可接近性。

可理解性。俄国的工人阶级和农民大众未能立即理解布尔什维克成员的言论,这一论断不全是胡言。

然而另一则手记(49/05—06)的内容更接近《新德国》中的文章。它说道:“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的艺术作品的原则不经考察就被看作是强加在各种艺术家身上的一种风格,其中一些艺术家享有国际声誉。这导致了一种恶性的调平,并致使任何艺术都不可避免地使个人以及独立的形式感受阻。反对消亡中的资产阶级艺术所主张的形式主义的运动,变成了反对形式感的运动……艺术没有能力使艺术作品远离一些政府部门的艺术观念。俗话说只有靴子是可以被订做的。无论如何,许多在政治上有良好素养的人在艺术品位上却不尽如人意,因而在艺术方面不能被完全倚靠。”

“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和社会主义者的远见,在今天就不可能理解现实,也不可能运用某人的理解去改变现实。然而对于艺术,这不是一个有关风格的问题——风格在当下变得无足轻重。至于风格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使风格尽可能地简单、尽可能地明了;为实现社会主义而进行的斗争不能仅靠一小部分接受了高等教育、能够理解复杂的字谜游戏的行家就能取得胜利。简而言之,某些我们需要去理解的复杂的程序无法非常简单地就被描述出来。”

这些想法并不专门用于剧院,因而读者或许会疑惑它们为何被编订于此。但是,这些想法与布莱希特选择在其中工作的整体框架是密切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