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性带来的威慑(1 / 1)

李倩 译

要生动地再现我们的经典,存在许多障碍。最糟糕的是,那些不情愿思考与感受的人对戏剧进行的胡乱删减。有一种传统的表演方式,它自动被当作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尽管它只会对真正的遗产——作品本身——造成的伤害;这其实是一种伤害经典的传统。古老的经典作品被越来越束之高阁,层层覆灰,无人理睬,仿制者们或多或少地细致地把这些灰尘吸收进复制品当中。首先流失的,是经典作品原创的新鲜感、惊喜元素(在它们那个时代)、新颖性、以及作为这些作品标志的激发创作的推动力。以传统方式演绎经典,符合导演、演员以及观众的习惯。一部绝世佳作的饱满**被舞台上的冲动所取代,经典作品里包含战斗精神的部分,在这里教给观众的是乏味、懒散与难以把握。这当然导致观众感到索然无味、十分陌生。演员和导演中有很多人很有天分,他们着手通过出新和迄今为止鲜为人知的轰动效果来弥补。然而轰动效果只是纯粹形式主义式的,也就是说,它们被强加给一部作品,强加到它的内容、信息当中,结果造成比损害传统式演出更为严重的破坏,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信息和内容不只被缓和、扁平化,而且还被彻底地扭曲变形。形式主义者对经典的“复兴”是对复兴传统的回答,而且是个错误的答案。就好比一块肉已经变味了,只能通过浇汁、加香料才能可口一样。

在导演一出经典剧目之前,我们必须明确这一切。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作品,不能用腐化的资产阶级戏剧的那种迂腐、墨守成规的方式看待它。我们也不能仅仅致力于纯粹形式的、表面化的“改革”——那些对戏剧工作来说所谓外来的东西。我们必须挖掘出其中原本包含的思想;我们必须同时抓住它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意义所在,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还必须研究作品诞生时所处的历史环境,作者的观点和特性。这样的研究催生出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已经一再地被讨论,并且还会被更多地讨论下去。我暂时不想谈这个,因为我想说的是进一步的障碍,我称之为被经典性所威慑的障碍。

此类的威慑归咎于对经典性的肤浅、错误的观念。经典作品的伟大,在于它本身的伟大,而不在于它表面的“大”。表演的传统长期被宫廷戏剧所“教化”,它在腐化堕落的资产阶级戏剧中越来越远离这种伟大的人性,形式主义者的实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大资产阶级人文主义者的真正同情,为错误的霍亨佐伦王朝的虚伪感情让路;完美的理想让路于理想化的事物;崇高的庄重让路于拙劣做作的表演,彬彬有礼让路于虚情假意等。结果只能是一种单调的虚假伟大。歌德在《前浮士德》(Urfaust)[1]中表现出的出色的幽默感,是出于对浮夸的威严昂首阔步式的追寻,而这种昂首阔步是被传统作家所期望的——尽管幽默和真正的高尚恰恰相对立!他的精彩演绎只被当作有效的雄辩术来对待;换句话说,它们完全被忽视了。这些歪曲和平庸化的过程越演越烈。再举一个《前浮士德》中的例子:那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与魔鬼订约是剧中如此重要的事件——对于甘泪卿(Gretchen)悲剧多么关键!因为没有这一幕的话,后来的事可能会是完全不同的形式,或者根本不会发生。这一幕却被完全抛弃了,创作者们还坚定地推想到,英雄在一个古典戏剧中不能有非英雄之举。诚然,我们心中的《浮士德》甚至《前浮士德》,只能由净化过的并得到改变的第二部结尾处的那个浮士德产生,于是,浮士德打败了魔鬼,从一个无为的享乐状态(由魔鬼创造的)转变成有为的人生享受。但是,如果最初的那几幕被略掉,这种华丽的转变还剩下些什么呢?如果我们允许自己被虚伪、肤浅、堕落等那些小资产阶级对经典作品的想法所威慑,那么我们将永远不会生动而人性地表演出伟大作品。这些作品需要真正的尊重,要求我们把所有对经典虚伪、敷衍和口头的尊重暴露出来。

——选自《戏剧选》,第124页

注:写于1954年,作为《关于戏剧实践的两篇文章》之一发表于波茨坦的《意义与形式》(1954年,No.5/6)当中。关于布莱希特对德国古典作品的更早期的论述,可参看本书以及一些手记断片(《戏剧选1》,第146~156页),这些断片似乎是布莱希特与赫伯特·耶林(Herbert Ihering)对后者著述《莱因哈特》(Reinhardt)、《费色尼尔》(Fessner)、《皮斯卡托或经典的死亡》(Piscator oder Klassikertod)(柏林:罗沃尔特出版社1926年版)的一个预期讨论。这个讨论显示出布莱希特、皮斯卡托以及恩格尔一直考虑要把古典戏剧中“我们称为动作内容”的部分挑选出来。在上文的《科利奥兰纳斯》对话中相同的想法同样非常明显。

这篇文章的写作契机是,柏林剧团演出的《前浮士德》[埃贡·孟克(Egon Monk)执导]在官方引起的反响很差。《新德国》(1953年5月27日,第160~161页,被艾思林引用)将其评为“对民族文化遗产的背弃”,并将其作为柏林剧团“被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在改编经典中使用的方法和原则引入歧途”的证据。其他由柏林剧团改编的古典戏剧除了《家庭教师》还有克莱斯特的《破瓮记》、莫里哀的《唐·璜》以及法夸尔的《征兵军官》。

[1] Urfaust是歌德所做的最早版本的浮士德,形成于1772—1775年,全剧共22场。手稿已遗失,1886年发现副本。本文在此将其译作“前浮士德”。——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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