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的正旦节,虽然还是世宗皇帝——这是大行皇帝的谥号——的大丧期,可是,京城的老百姓却好像格外舍得花钱,“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从大年三十的午后,一直到初五——俗称破五——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整个京城一时忘却了往日的不公与苦难,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
初六一大早,天还未亮,大小官员已经齐集大明门外,等候早朝。对暌违已久的朝议期盼的热情,使百官忽略了初春的严寒,几位上了年纪的官员因在寒风中伫立过久,一挂清涕流到了唇上,竟也浑然不觉。
晨曦中,听到了大内刻漏房报了卯牌,钟鼓声中,宫门缓缓开启,鸿胪寺的官员高唱一声:“百官入朝——”话音未落,大小官员鱼贯而入,年迈的官员因为眼神不好,步履显得蹒跚,后边的同僚就会发出催促的“嘘”声。经过一阵小小的**,文武官员来到奉天殿前的广场,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依次排好,负责纠察的御使开始点名。一切就绪后,就听奉天殿门口九声鞭响,是皇帝驾到的讯号。鸿胪寺礼赞官一声口令:“转身——跪拜——”百官随即列为横排,大抵是由于久不朝会已然生疏的缘故,队形在转换中又是一阵**,还有几个因站错了队列而被纠察御使记名,等待纠劾。队形未成形之际,大部分官员已在“嗦嗦”声中跪倒在地,跟随赞礼官齐唰唰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喊声中,就夹杂着激动的哽咽。
是啊,这样的场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过了。此时,百官进行早朝,不正是新时代的开始的标志吗?何况,面南而坐的当今皇帝,亲身经历了乃父荒唐乖戾的统治,继《嘉靖遗诏》发出拨乱反正的明确讯号以后,在十天前登极大典上,又发布了《隆庆登极诏》,把《遗诏》中提到的平反冤假错案、停止土木工程等一一具体化,那些围绕先帝左右的方士道徒已无存身之地,只有法定的文武官员才是国家的栋梁,治国的器用;斋醮、青词都成为荒唐乖戾的代名词,只有政务、文牍才是为臣为官的本务。随着大行皇帝的死,一个旧时代结束了,一个充满希冀的新时代到来了!当今圣上春秋正盛,在裕邸时塑造的宽厚仁孝、动遵礼法的良好形象,又足以使臣民们相信,他将带领大明继往开来,昌隆国运。
天色已经微明,天颜近在咫尺,我这才看见,当今圣上面带倦容,仿佛还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尽管头戴精美绝伦的金丝皇冠,身着黄色龙袍,可一眼望去,却没有了在裕邸时的俊朗之气,反倒显得有些猥琐、慵懒。
“陛下——”内阁首辅徐阶当仁不让,先说话了,“臣以为,当务之急在拨乱反正,拨乱反正之首务在平反冤错狱案。”他从袖中取出一迭文稿,“这里,臣等开列了一个名册,已殁者有杨继盛、沈炼等四十五人,尚存者有魏学曾、海瑞、吴时来、艾穆等三十三人,凡七十八人,请陛下御览。”
皇上渊默无语。太监李芳把文稿接过去,见皇上没有御览的表示,只好拿在手里。
“海瑞正系狱中,宜专旨开释。”徐阶顿了顿,继续说,“还有,逮治妖道方士,拆毁建于西苑并各地王府、衙门之所有神坛道观,禁止斋醮,当年因建造此等不经、劳民之工程,岁费二三百万,以大木费等等名目摊派于民,应一体取消。此是民心所向,刻不容缓。”
皇上还是不语。
“停止土木营建,革除苛扰,蠲免江浙赋税逋欠,也要即速办理。”徐阶又说。
皇上在龙椅上动了动,但不是坐正了,而是向下滑了滑,仿佛是瘫坐在御榻上。他看了一眼徐阶,目光显得呆滞。
徐阶见皇上默然无语,又显得十分疲倦的样子,就不再说下去了。
奉天殿一片沉默。
高拱看着徐阶,摆了摆头,又小声咕哝了句什么,似乎在提醒他:“还有事没有说呢!”
但徐阶没有回应。
“按制,今年是京察之年。”高拱说道,声音洪亮高亢,“京察是甄别官员贤与不肖之机会,臣等查得,往者之京察,五品以下官员一经查典,便是终身的耻辱,倘若受到贬黜处分的,即使是皇上,也留他不得。四品以上官员虽不在此列,但京察之年,照例须自陈,听候皇上的处分。对于自陈是否属实,言官可以提出京察拾遗,经过拾遗者,即使元辅,也无能幸免。”
这大概是内阁研议过的,但徐阶没有说,高拱忍不住说出来了。或许,徐阶未将此话题说出来,并非仅仅因为皇上对他前几个事由没有表态的缘故。事实是,京察这个词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高拱,流露出的是反感的情绪。队列里,还有人低声咕哝说:“首辅在堂,轮得到你吗?”
“臣还以为,”高拱不理会众人反感的目光,继续说,“科道固然有京察拾遗之责,但亦当在京察之列,而非置身其外。”
臣僚中一片哗然。
皇上却依然沉默不语。
“肃静——”鸿卢寺官员高唱一声,众人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徐阶回头看了一眼高拱,露出不满乃至惊讶的表情,他一定是为高拱不经内阁研议骤然提出这个建议而吃惊,“高阁老所言,”徐阶以平缓的语调说,顿了半天,似乎是在斟酌词句,“高阁老所言,自然有其道理,不过臣也听得,也有人以为,纳言官入京察之列,与体制不和;若动辄察典科道,那么科道监察政府之权何以行使?此种看法与高阁老所提,孰是孰非,请皇上圣断。”徐阶分明是不同意高拱的建言,可他没有直接说,而是以提供另外一种观点的办法来委婉地表示反对,似乎还不想把内阁的矛盾公开化。
“言官非官耶?”高拱反驳说,“因何不能纳入京察之列?言官乃朝廷的耳目风宪之司,本应持公平、纠不法、谏权势;然则,亦有些不逞之徒,甘为私人之鹰犬,心怀叵测,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若对此种行径一味放纵,则国无宁日矣!”高拱一定是对陈瓒弹劾他耿耿于怀,言语间充满愤怒,脸胀得通红。
我对高拱的一番言论担忧不已。高拱在朝议中当众提出要把科道纳入京察之列,不要说有挟私报复之嫌,即使这个提议本身,就是与科道们过不去,会被视为对言官的挑战。而得罪了言官,内阁大臣岂能安生?
听了高拱侃侃之论,徐阶不语。他已经表明,将科道纳入京察,是高拱个人的主张,作为首辅及内阁都是反对的。这就够了,或许高拱的一番言论,正是徐阶所希冀的,因此,再与高拱争论,就有失首辅之风了。
皇上仍不语,对高拱和徐阶的争论,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
朝班中又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看来高阁老与首辅不和的传闻不虚……”
“高阁老如此咄咄逼人,内阁安能平静!”
“皇上何以渊默无语,这让元翁如何推进国务?”
……
“退朝——”随着赞礼官一声高唱,第一次朝会,就这样结束了。
接连几天,朝会的情形,都是如此。起初,朝班中对高拱与徐阶的不协议论纷纭,但这个话题渐渐已经不再引起好奇,而对皇上临朝听政心不在焉的议论成为热门。就在这议论猜测中,免朝的诏旨又接二连三地传了下来。
不是临朝渊默,就是索性免朝,这就是新君登极后的表现。这已经成为作为首辅的徐阶最大的忧虑苦恼所在。
“陛下,臣等所奏之事,可行否,请予圣裁。”那天退朝的时候,徐阶跟在皇上身后,低声说。他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就又语重心长地说,“早朝乃祖制,除了皇亲与勋贵重臣去世方可辍朝以示哀悼外,本不该免朝。臣读得孝宗实录,当年因宫中失火,孝宗皇帝彻夜未眠,神思恍惚,就恳求辍朝一日,经内阁慎重研议,才同意免朝一日。武宗、世宗破此祖制,正是臣民所诟病的。”徐阶顿了顿,还是没有得到皇上的回应,但他继续说,“按制,朝会时,陛下当对国务有所垂询,臣工有所提问,陛下应予答复。”
如果不是在这金銮宝殿上,人们一定会以为这是蒙师在教诲一个不喜读书的孩童。
可是,三十岁的皇上似乎并不生气,甚至还的确有些愧赧,“这……”他犹豫片刻,喃喃说,“众卿皆明达干练、老成谋国之士,政务之事,就由卿等谋划办理,不必事事取乎朕之旨意。内阁号称政府,政务筹划自然是内阁的责任,以后,朝会上有司有所询,就由辅臣代朕答复吧。”
徐阶愕然。
高拱却有些兴奋:“所谓君逸臣劳,自古有之。皇上如此信任政府,我辈就该不辜负皇上的期许,尽力办事,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但这只是高拱的看法,朝野均不作如是观。身为九五之尊,天下主宰,临朝渊默,无所事事,焉能不令人感到失望?
原以为皇上对繁琐的朝仪感到厌倦,因勉力支撑而心不在焉;但以后的事实表明,他对朝政根本就毫无兴趣!这位春秋正盛的天子,从不召见大臣垂询政务,所有的章奏,一概由太监按照内阁票拟代为批答,他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内阁所上公本,自然不能再发还内阁票拟,皇上的批示,不是“准议”,就“交部议奏”。更令人担心的是,皇上对大臣们之间的争论,也从不干预,或许是出于尊重,无所措手足?徐阶是元老,又是朝廷中拥裕派的领袖,对他的忠诚还值得怀疑吗?高拱呢,则是帝师,要说对高先生不信赖,那朝中大臣,就再也没有值得信赖的了。那么,如果他们之间存在不同主张,就由他们去争论好了。皇上或许有他的道理,可如此一来,顿失裁断者,矛盾岂不越积累越多?
很快,传闻四起。对朝政心不在焉的皇上,却对女人格外上心,夜夜笙歌,乐此不疲。
好皇子裕王在朝野的记忆里,是近乎完美的形象。如今,他登极称尊,君临天下,对朝政毫无兴趣而对女人须臾难离!这真是令朝野上下大失所望。
“中玄兄,我辈在裕邸,对陛下可谓知之甚深,当今天子和我辈心目中之好皇子,真乃有判若两人之感哩。”这天朝会散班,出承天门,我走近高拱,主动搭话,为表示我们是知己,我把知心话说出来了。
“叔大的话是不错,可裕王是裕王,天子是天子,储君和真君,本来就是天壤之别啊!况裕王之储君身份,始终是若明若暗间。举朝知皇上者,莫过高某与叔大了。”高拱叹了口气,“皇上独裁专制若世庙者,朝野无不愤懑异常;皇上宽厚若今上者,臣子又说皇上不能纲乾独断,倒不如世庙的好,真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皇帝,该是甚个模样!”说着,就流露出忿忿不平的神情。
我知道高拱是对言官们密集上疏指责皇上大感不满。皇上登极未及一月,言官们对他的指责就不绝如缕。吴时来平反后第三日,就上了一道奏疏说:“臣闻得,陛下初政甫及一旬,免朝至再,先帝晚岁虽不朝,而明于亲辅臣,刚于制近习,勇于祛奸邪,故群小畏法,庶政不紊,陛下奈何初政而遽怠?”吴时来是徐阶的门生,高拱似乎从这道奏疏中听到了弦外之音。
我不敢轻易随声附和,只是点了一下头。
高拱仰望宫墙,神色凝重,说:“殊不知,所谓端拱而治,也不失为明智。无论如何,当今天子信任阁臣,不疑不猜,实在难得。要说,遇此君王,正是我辈臣子施展抱负、大显身手之良机,只可惜,内阁麻木不仁,依然以一意维持为要旨,令人焦虑!”高拱欲言又止,他放缓了脚步,压低了声音:“所谓贤士在野,宰相之过,叔大虽非在野,为兄也不敢妄称宰相,可不大用叔大,终是憾事,我要向皇上荐叔大入阁!不说周、召夹辅,至少也是不让房、杜,你我携手,辅佐我皇上,共襄隆庆之治,开创中兴伟业!”高拱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颤抖,但双目放射出交织着兴奋、急切、期盼的光芒。
高拱的热情不可能不感染我。这不正是多年以前我们共同的期盼吗?可当这一天终于要来临的时候,我却感到为难了。我压抑着被高拱情绪感染而激发的一股冲动,迅速地权衡着利弊得失。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我不怀疑高拱的诚意,也不是我不想入阁,但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由高拱推荐。高拱不是首辅,他推荐我入阁,就是引用私人;引用私人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会引起徐阶的反感。
“多谢中玄兄美意!”我抱拳道,“但时下万机待理,百废待兴,时机未臻,中玄兄切莫有此轻举啊!”
高拱失望地叹了口气。
“来日方长!”我说。像是在安慰高拱,又像是自我安慰。
想起当年自己的急不可耐,再看看今日的情形,我张居正不是也判若两人了吗?
我自嘲地一笑,与高拱告别。
望着高拱的背影,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