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照理不该是善变的,但是,嘉靖四十五年腊月,大行皇帝崩逝的第二天上午,仁智殿前的宣读遗诏仪式刚刚结束,百官尚未散班,适才还时隐时现的日头就彻底不见了影踪,天上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花,与阳光的照射相比之下,阴霾下站立跪拜,顿生寒气逼人的感觉。
“哇——”的一声大哭,从仁智殿内传出。刚刚起身的群臣还未从听完遗诏的**中平静下来,就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震得目瞪口呆。这哭声是那样高昂,但高昂中透出压抑,惟有久久的压抑,才会有如此的高昂。哭声又是那样地奇怪,仿佛是在倒气,在倒气中诉说心中的委屈。
影影绰绰中,人们可以看到身材修长、披麻戴孝的男人,正在扶棺痛哭。这,就是即将成为华夏大国新君的裕王殿下了。时下,景王已在一年前病薨,作为大行皇帝唯一存活的儿子裕王,虽然从未有过太子的名分,但也是新君的唯一人选了。
年已三十的裕王,整天在裕王府邸闭门不出,虽然在以往的各种典礼上偶尔露面,可是从来不曾与群臣交通,所以认识裕王的臣僚可以说寥寥无几。朝野只知道,裕王是一位执子道惟谨,起居出入动遵礼法的好皇子。
此刻,百官叩谒大行皇帝梓宫的仪式即将结束,人们不知道此时新君何以发出如此令人心碎的哭声。
但是,作为裕王的老师,高拱和我,完全能够听得出,裕王的哭声,绝对不是对驾崩的父皇的哀悼,而是表达与他自己的过去诀别的宣泄。裕王,确实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压抑,太多的愤懑!
或许,裕王已经意识到,当遗诏公开宣布数十年的荒谬统治终于结束的时候,举朝的同情和期许,也都集中到了他这个新君的身上,大明社稷的千钧重担,从现在起,就要由他来挑起了。
“殿下——”徐阶被裕王的哭声感染了,声音哽咽,充满关爱,“不可过于毁伤啊——”
“殿下——”又一声呼唤,声音比徐阶高出许多,是高拱说话了,“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这么多年了……”说到这里,高拱先就大哭起来,浑身都在抖动着。
只有我心中了然,高拱的哭声是委屈,但更多是愤懑。
适才宣读遗诏的时候,我的目光紧紧地跟踪着高拱,在鸿胪寺官员喊唱“遗诏”两个字时,我隐约看见高拱阴沉着的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在下跪的当儿,高拱甩动袍袖的动作格外猛烈,那分明是在表达一种愤懑。
这是完全可以预料得到的。发布遗诏,是皇帝去世后的第一件大事。可是,这件事并没有经过内阁研议。徐阶只是在昨日亦即大行皇帝驾崩后不久召集阁僚,共同议定了新君的年号:隆庆。当高拱提出要研议遗诏和新君登极诏时,徐阶有些不自在,但旋即就以前所未有的决断语气,淡淡地说了句,遗诏并登极诏事,由老夫斟酌之!
何况,就在前几天,吏科给事中陈瓒还上疏弹劾高拱!只是巧的是,弹章上达,圣上已经弥留,来不及追究高拱“无君”“不忠”之罪了,徐阶便票拟“着拱照旧供职”几个字,作了了结;不然,高拱还能不能身着冠袍出现在这里,还真是大可怀疑的。
这样两件大事,对高拱的打击定然十分沉重,他内心的苦楚与不平,无以言表,听到裕王殿下的哭声,也就忍不住大放悲声。
“高先生!”听到高拱放声痛哭,裕王反倒止住了哭声,从内里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两眼红肿,但却流露出关切,“高先生切莫哭坏了身子,还有诸多事要先生办理。”
“殿下——”高拱感动地、无限亲切地呼唤一声,“臣谢过裕王殿下!”他强抑哭声,哽咽着跪倒在地。
众人也齐齐叫了一声“殿下——”跟着高拱跪了下来。
裕王一时有些局促,他看了看太监李芳,又看了看鸿胪寺司仪官。
“礼毕——”鸿胪寺司仪官适时地高唱一声。
司仪官话音未落,李芳趋前搀扶住裕王,向东暖阁走去。众人也好像是被禁闭很久的人骤获自由一般,快速向外散去。“嗡嗡”的议论声压过了走路声。
举目望去,公卿大僚簇拥着徐阶,缓步出了左顺门。众人都急于表达他们听完遗诏的感受,在左顺门外,不断拥向徐阶。有的深深鞠躬,有的紧闭嘴唇,抱拳有力地晃了又晃。还有的想说什么,可只叫了一声“元翁——”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六部堂官也围在徐阶左右,徐阶竟难以前行了。
“吏部并都察院,平反之事乃第一要务,”徐阶索性给部院部署起差事来,“要想想,那些遭受贬谪的人,有的等待数十年了!”他又指了指工部尚书雷礼,“工部快把西苑的直庐一概拆除,以免留为后世子孙笑!”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啊!”徐阶把话题转移到裕王身上,“裕王殿下而立之年,春秋正盛,居潜邸中十余年,未有游娱弋猎之幸。身履富贵而知闾阎微隐,宽仁孝敬,天下莫不闻,这样的新君,乃国家之福啊!”
“是啊!我大明中兴有望矣!”李春芳接言道。
说话间,又有一些易动感情的公卿忍不住号哭涕零。
高拱是在目送裕王走进乾清宫东暖阁后,才恋恋不舍转过身出来的,他昂着头,步履匆匆,绕过簇拥徐阶的人群,径直向午门内东南角的文渊阁走去。
那里是内阁的朝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