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授职我担任礼部右侍郎的诏书颁发了。“喔呀!新闻!新闻啊!”这天,我正在翰林院朝房里收拢文牍书籍,尚未接印的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殷世儋兴冲冲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地说。
“喔?正甫兄甫长翰苑,又有喜讯?”看殷世儋兴奋的样子,我也笑着说。
殷世儋抖了抖手中的邸报:“高新郑,居然也被人论劾了!”
“啊?”我大吃一惊,忙接过邸报。
“看,在这里。”殷世儋用手一指,说。
我一看,只见邸报赫然刊出:“吏科给事中陈瓒论劾大学士高拱不忠二事:一言高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夤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二言皇上近稍违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佑,冀获康宁,而高拱乃私运直庐器用于外,似此举动,臣不知为何心?”
我边读边思忖,“应该问问这个陈瓒,是何居心!”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摇着头,发出惊讶的感叹声,一股怒火,也不禁冒了出来。
这个陈瓒,也太歹毒了!我想。陈瓒的指劾,看似鸡毛蒜皮,实是揣摩透了圣上的心理。当今圣上终身乞求长生不死,如今病情日重,一方面极端畏惧死亡,另一方面又极度猜疑臣下的忠诚,尤以宰辅大臣为最。当此关节点上,陈瓒弹劾高拱不在直庐守夜,还预先疏散器用,岂不是说他在为皇帝的死亡作准备?这不是犯了弥天大忌吗?陈瓒显然是想以此激起皇帝的暴怒,一举将高拱置于死地。这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这个陈瓒,何其毒辣啊!
“太岳!官场险恶啊!”看我一脸惊诧和激愤的神情,殷世儋不再喜形于色,转而感慨了一声。
殷世儋刚走,我便急匆匆向高拱府中赶去。
高拱正独自在书房喝酒,面色通红,一脸苦楚。见我进来,唤了声“叔大——”便连连摇头,说不出话来。
“人心叵测!人心叵测!”我忿忿然,“真是想不到啊!”
“叔大,你说,”高拱拉住我的袖袍,“我高某入仕数十载,抱定一个宗旨,无论风俗如何、潮流怎样,也要独善其身,不害人,不谋私,一心为国。我想不明白,有哪一点,值得他人论劾?”说着,他猛地喝了盅酒,语调凄楚地说,“论则论矣,何忍要置我于死地?”停了须臾,高拱提高了声调,“论人论事,总要有一个情理吧?!”
高府的管家高福拿来了一个酒盅,替我斟上,默然退出了。高拱举杯邀我同饮了一盅,放下酒盅,叹了口气,说:“叔大,你说说看,我进西苑入直,即得一前后四重、为楹一十有六的直房,还曾插科打诨说是奇遇!陈廷裸却说我嫌直房狭隘!这符合人情吗?我家贫,又无子女,也只有族人高福替我经理家事,入直后,便在西安门外租了几间房子,便于取衣就食,以免路途遥远误了公事,这也成了我无君、不忠的罪证了?至于移直房器用,内阁在直诸臣,每遇紫皇殿展礼,必携所用器物而去,旋即移回,此乃惯例,陈廷裸捕风捉影,竟说我是移器用于外,更是无稽之谈!”
“所谓无风不起浪,”我说,“陈廷裸何以如此?我兄可曾思之?”
“往者,陈廷裸每见我,必奉承说高某有大才,令他敬仰非常。”高拱若有所思地说,“突然论劾于我,我也再三斟酌,想了许久,或许……”高拱欲言又止。
我想帮高拱研判一番,突然想到前不久陈瓒曾论劾高拱的妹夫工部李侍郎,便说:“我倒想起来一桩事来,近来,李侍郎被陈廷裸劾罢,或许陈廷裸怀疑我兄嫉恨他,才乘机论劾我兄。”
高拱摇了摇头:“人心叵测,谁可测其隐者?”
我点头,突然想到,陈瓒乃徐阶的乡曲,便说:“难道,陈廷裸有所承望?”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事态严重了。高拱一定也有这个怀疑,如此,他和徐阶嫌隙愈深,内阁岂不又陷入争斗中?
“老爷,内里传话,要老爷快去西苑。”高福在书房外喊了一声。
“我是被论之人,在家里等候圣上的裁处,安能去禁地?”高拱忿忿不平地说。
“喔?”我愣了一下,“看来,有事要发生了,既然内里传话,论劾我兄之事,必是已有区处,中玄兄还是快去吧,弟告辞了。”
当高拱走进西苑,刚到直房,就听到永寿宫里一片忙乱。
“快,快,快把圣上抬到大内去!”首辅徐阶断然说,“乾清宫乃皇帝居住之地,作臣子的,怎么可以不尽到责任呢?”
徐阶的话,一下子让忙乱中的众人愣住了神,他们听出了徐阶的言外之意:让皇帝死在宫外,对臣子来说,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所以他命令把离开皇宫二十四年的皇帝抬到乾清宫去。
圣上似乎意识到了这个举动的含义,突然发出喃喃的哀求声:“安陆,安陆——回——家——”
太监们愣在那里,没有动。
“快动手!”徐阶声嘶力竭地说,“不然,倘若万一误事,拿尔等试问!”
太监们无奈,强行将圣上搬到了御榻上,从西苑匆匆向乾清宫抬去。
“回家——回家——”圣上发出微弱的声音,“回安陆去——”
十来个月了,圣上似乎没有从海瑞上疏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原以为臣民拥戴他,歌颂他,是发自内心的;他以为臣民希望他万寿无疆,永远御宇掌舵;他原以为国家真的在他的统御下进入了太平盛世,可海瑞却说他君道不正,执迷不悟,耽于修玄而荒废朝政,天下不直陛下久矣!老百姓竟拿他的年号编成“嘉靖嘉靖,家家干净”的顺口溜。经此打击,圣上就卧床不起了。三个月前,圣上召见徐阶,突然提出,自己脉息浮促,内火难消,多方诊治,服药无数,终不见效,思维再三,无他计,如果能驾往原受生地拜陵取药,必能消灾减疾。因此,要徐阶秘密准备南幸之事,好让他早返故乡。
徐阶没有想到圣上会突发此奇想,忙阻止道说,承天离京数千里,陛下龙体不豫,怎经得起长途跋涉?
可圣上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了,竟说,不必乘轿,可改为卧辇抬行,沿途诸王百官不必朝迎,谅无大碍。徐阶只好以妥为布置相搪塞。但圣上回故乡的决心相当坚定,锦衣卫、近幸太监,已经准备好了路上所用的帐幕粮饷,近卫六军也备齐了铠甲兵器,就等待着内阁布置停当了。徐阶只得一面火速派人到武昌,命湖广省、府、县三级官员预为布置,一面苦思冥想,寻找劝阻的理由。二十七年前,也就是巳亥年,圣上曾经衣锦还乡,那次南巡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了。徐阶想了又想,对圣上说:“臣奉谕不敢仰赞者,第一为圣躬计,第二为国家计。盖巳亥迤今凡二十七年矣,陛下自度精力可如彼时,长途劳顿,有益病体乎?此其一。其二,巳亥之前,边境无事,然仍命大臣巡视边务,及边境部署妥当,又增京城并居庸关等处守备,南幸方才成行;试看今日,边境多事,鞑虏虎视眈眈,若圣躬远狩,京城空虚,万一鞑虏窃发突进,圣驾在外,能无惊扰?伏乞陛下勿致轻举,以贻后悔。”
徐阶的理由如此具有说服力,圣上无奈地叹息着,不便再提南巡之事。
但从近侍内监那里听到的种种讯息表明,当今圣上的内心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在与日俱增。每当精神好的时候,在病榻上,他就会和左右说起安陆,说起二十七年前的南巡,说起家乡的山山水水。在他的心目中,安陆,永远是吉壤良园,而皇宫大内似乎是人间地狱。他依然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故乡的怀抱。直到他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他还在呼唤故乡。
无上的权力,无数的美色,人间的荣华富贵,神一样的地位,这一切,都难以驱散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内心的孤独。分不清忠心和欺骗、颂扬和阿谀,拿不准一生的功业身后会不会被翻案。对臣民可以生杀予夺,可是对衰病却无能为力。没有亲情,没有友谊,无尽的孤独笼罩在深宫幽苑,说到底,他就是一个没有天伦之乐、没有家庭温暖、没有真诚友谊的孤独的老人而已!
一个支配国家的独夫暴君的另一面就是一个衰病交加的孤独老人,甚至最终失去了支配自身的权力。当其弥留之际,徐阶决定把他抬回他多次申明死也不愿意再回去的乾清宫。
已是腊月了,一个冬季,北京始终没有降下一粒雪花。可是,十四日这天的午后,皇宫大内,顿时就变得白花花的一片。虽然哭喊声惊天动地,可是仔细听来,这哭声仿佛是一种发泄,向世人传达出一个讯息:终于可以畅快出口气了!
多少年来,紫禁城未曾举行过皇帝亲自参加的大典了,百官也不曾像今天这样聚集一堂,列队而入。只有国家大典才允许百官通过的大明门被缓缓开启,过承天门,再穿端门,越午门,就是皇宫大内了。国朝的宫苑大内,规制宏伟壮观,崇楼叠阁摩天连云。四年前刚刚修复的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这三大殿,此时已更名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在这宫殿高达九层的禁密神圣之地,有一个专为驾崩皇帝停灵的宫殿,谓之仁智殿。
嘉靖四十五年腊月十五,在仁智殿前,朝廷百官身穿孝袍,叩谒大行皇帝的榟宫。但见硕大的黑色榟宫摆放在仁智殿的正中,榟宫前长明灯闪闪烁烁,缭绕的烟雾里,裕王殿下身裹麻布长袍,冠带上缠着白布,毫无表情地垂手而立,按照礼仪官的引导,执行他作为继任人和孝子的职务。他举止木呆,仿佛一尊木偶。人们即使是在这位嫡亲孝子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痛苦。百官队列里,倒是不时传出哭泣声,但与其说是为失去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帝而悲恸,不如说是为终于熬过了漫长而荒诞的时代而激动。多少年来,没有朝会,没有奏对,一切都失去了常规,就连在三大殿觐见聚议,也成为奢望。眼下,当人们终于可以在大内列队朝觐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隐身幕后的人,却静静地躺在榟宫里,去圆他的回乡之梦。
我站在文官队伍的前列。因为在几天前,我已经以特旨升任礼部侍郎。自从承担了《承天大志》的重修重任,“张居正将大用矣”的舆论已隐然形成,从裕王讲读官、翰林院掌院学士升任礼部侍郎,并没有引起朝野的不满。这样,在文官的队列里,转眼间,站立的位置已经相当靠前了。这个位置使得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内里的一举一动。凝视着漆黑的榟宫,我仿佛又听到凄凉的“回——家,回安陆去——”的哀求声。
十五岁以外藩而继大统,主载国朝长达四十五年的大行皇帝,隐身西苑“静摄”已经二十四年了,朝廷百官多半未曾一睹天颜。在他的身上,除在高高在上的君主必然具有的神圣以外,还一直笼罩着神秘的色彩。他虽隐身幕后,却从未放松掌握权柄;他虽喜怒无常果于杀戮,却也遇事有定见,固执不移。他要做的事情,纵然朝廷百官出面反对,也必定能够做成。特别是严嵩执政的十余年里,竭尽全力向臣民宣扬着当今圣上英主明君的形象,所以,国人对这位神秘的皇帝充满了景仰。可是,进入内里的圈子才知道,所谓的英主,实则是独夫暴君!所谓的君父,实在也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要求臣民谨遵孔孟程朱,自己却沉湎于祈求长生不老的妖道邪术。口口声声要“静摄”,实际却是纵情色欲不能自拔!我和徐阶对他有着高度一致的看法,虽不得不口称万岁,却时时盼其速死;虽不得不以英主明君颂扬之,却在内心对其充满鄙夷。
“回——家,回安陆去——”这才是大行皇帝最后的遗言。可是,这个遗言不会成为他的遗诏,甚至不会成为遗诏的一部分。此时,鸿胪寺的官员已经站立在仁智殿前廊的台阶上,高声喊唱:“大行皇帝遗诏——”
随着这喊唱声,文武官员由竖列变为横排,哭喊了一声:“大行皇帝啊——”就全体跪倒在地了。
鸿胪寺礼仪官扯着尖尖的嗓子开始宣读遗诏。
尽管地冻天寒,冷风嗖嗖,可是汗珠却从我的额头上潸然淌下。高度的紧张乃至带有几分恐惧的情绪使得我难以自持,差一点就瘫坐在地上,跪着的双膝微微颤抖,两只胳膊不听使唤似的不时发起软来。半个月了,我始终处于这种高度紧张而又极度兴奋的状态中。直到昨夜,遗诏才在徐阶府第的密室里字斟句酌最后定稿,连同新君登极的诏书也一并脱手。遗诏的文稿,只有我和徐阶知之,刚刚呈于裕王,看来裕王是认可了。尽管逐字逐句推敲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当真正公诸于世的时候,我还是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不起,夫复何恨!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勤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祀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祭不亲,朝议之礼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过,又婴疾病,补过无由。每一追思,惟增愧恨。呜呼,愆成美端,有仗后贤。皇子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过毁伤。自朕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系狱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法典。斋醮、土木、采买等项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兮,予以继志述事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当体至怀,用钦末命。诏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读到“既违成宪,亦负初心”时,人群中已经发出哭声,为了不至影响听到后边的话,还极力抑制着。当鸿胪寺礼仪官把“钦此”两个字读完,余音还未停住,有人已是放声大哭,受此感染,宫外顿时哭声大作。
听完了一字未改的遗诏,看到现场的气氛,我终于松了口气。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索性就瘫坐在地上。心却还在“突突”跳个不停。默念遗诏全文,竟还是有些后怕。这是冒多么大风险、需要多么大勇气才能够为之的重大举措啊!倘若老皇帝苟延残喘甚至度过危机,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声,那么徐阶和张居正就家破人亡了!倘若裕王念及父子情面,体会到遗诏全面否定嘉靖一朝的重大决策和重大事件,无异于对乃父的“鞭尸”,从而勃然大怒,那么徐阶和我,也就永无立足之地了!眼下,这些风险算是暂时化解了。
“先朝政令不便者,以遗诏改之,既否定了先朝之恶政,又足以彰显先帝悔过之诚,且避免今上改父之议,元翁大手笔啊!”感叹、钦佩、感动,夹杂在一起,“我大明宇内,若蕴隆焚炽之极,而元翁手扶日月,以时雨沛之矣!”
“是啊,超乎杨廷和之上,拨乱反正,收拾人心,无过于此诏者!华亭,有大功于社稷啊!”附和的声音。
“华亭之功,岂止杨廷和可比?”又有人说,“今遗诏培国脉,回元气,反数十载之误而正之,旋乾转坤,虽伊尹、霍光犹未及也!”
“是啊,是啊……”有人说着,就哽咽起来。
听着这些议论,我越发感到徐阶的高明。老实说,遗诏草成时,语虽温婉,实是痛诋先帝之非,我还担心徐阶能否认同,可徐阶却深表赞同,甚至又亲笔加上了一些在我看来颇是尖刻的话。当时我还多有纳闷之处。徐阶何以甘冒如此之大的风险,拟出对在位四十多年的皇帝如此不留情面的遗诏呢?
此刻,当遗诏甫一颁布,就获得如此好评,我当即就明白了徐阶的良苦用心。在徐阶的考量中,恐怕也有解脱自身的考虑吧。若非借遗诏以定策,徐阶或将以“十面观音”“一味甘草”的形象定论;甚至以他在先帝面前降志自污、迎合顺从的种种表现,虽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仍有可能被归入“奸佞”的行列而难以辩解。而遗诏的发布,彻底洗刷了徐阶身上的历史污垢,成为他一生业绩的顶峰和最为闪光之处,足以把他载入救时良臣的史册中去。
“这就是大家啊!”我暗自感慨,这个时候,我似乎悟出了徐阶的更深层次的心机,他不是故意刺激高拱,至少也是不在乎高拱可能出现的反弹的。倘若高拱借此和徐阶争斗,必然会引发朝野的反感,不仅得不到支持,还会引火烧身。这就是徐阶的老练。
可是,这样重大的举措,完全避开了以天下为己任、以拨乱反正为职志的高拱,他会甘心吗?一旦有人从中煽构,抓住只言片语断章取义,新君会不会幡然悔悟,追究遗诏起草者的责任?这些,我心里没有底,也没有任何应对的画策。